肖央，接下來，要靠你自己了

電影《誤殺》角色海報

演員肖央飾演李維傑

屬於肖央的那個執念，名叫「不安」。

肖央，接下來，要靠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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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誤殺》海報

拍完電影《誤殺》之後，肖央畫過一張畫，是一條蛇盤踞著，把一個人卷在中間，那條蛇張著大嘴，嘴是一個手機屏幕的樣子，人則被蛇纏著，腦袋扎進屏幕裡。

人總是會這樣，身在漩渦而不自知，自知而又不能自救。

肖央對科技的發展之迅猛無度感到不適，當所有人都埋頭於手裡黑色的長條小板子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由此變得扭曲。曾經有人在上個世紀60年代預言過，未來時代的人們不再會被看作人，而會被看作數據，果然一語成讖了。

「這一切太可怕了，人類歷史上都沒經歷過這些。」

隔著電話，我看不到肖央說這些話時的表情。他的語氣是黯的。那一刻我想起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在電影《騾子》裡也發過一樣的怒氣，對手機、對年輕一代的所謂不羈和自我只態度。他也是個「老男孩」，90歲了還在做導演拍電影而且自己演。和肖央深聊過後，卻不盡然。

電影《騾子》劇照

任時間如何流轉，總有一些堅硬的東西讓我們心甘情願俯首稱臣，也總有一些執念，無論如何放不下。

屬於肖央的那個執念，名叫「不安」。

我們開始這次談話的時候，距離電影《誤殺》正式公映還有兩天，彼時僅僅點映的電影票房就已經逼近2000萬，口碑亦優異，許多提前看過片的人都在誇肖央，說他「脫胎換骨」、說他是「全片最大的驚喜」、說他「表現出了自己喜劇天賦之外塑造人物的高能」……但這些聲音根本沒辦法讓肖央真的安寧下來。

《誤殺》是他做職業演員12年來，真正意義上出演的第一個正劇。 一個帶著一家人生活在異域國度的草根人物，有一個不善言辭但堅韌賢惠的太太，還有兩個女兒——一個尚是小孩子，一個已經17歲。他們的生活艱辛但終究有甜味，卻因為一次誤殺事件，徹底傾覆。他知道自己無權無錢無勢，不能為家人做更多，唯一可以保證的不過是，風雨來的時候，他可以站在她們前面。他這麼說了，也這麼做了。

電影《誤殺》海報

故事三言兩語可以概括完，但進入其中之後龐雜的細枝末節，遠不是語言可以複述。

我在看電影的時候，覺得劇中那個叫李維傑的男人很打動人，但他的飾演者肖央卻讓我覺得陌生——這種陌生是較之於他曾經十餘年來給我留下的固有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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筷子兄弟、《老男孩》、《小蘋果》、《情聖》、《唐人街探案》、搞笑藝人、流行歌手、廣場舞背景音樂締造者……這是多年來我自作主張扣在肖央頭上的一頂又一頂「帽子」。

不止是我，大多數人亦然。

電影《老男孩》劇照

很長一段時間裡，肖央都覺得「很難交到一些準確的朋友」、「交流的頻率總是無法達到共振」，只因為他一系列的代表作都有著強烈的標籤屬性，這讓走近他的人通常都帶著一種慣性思維，對他的需求昭然若揭，但那些別人的需要，並不是肖央的需要。

公眾不知《小蘋果》只是一個偶然得知的東西；再往前推，被奉為經典的短片《老男孩》也不過是他決意一抒胸意的一次創作，他本來打算痛快一次就完了，然後就能踏踏實實去幹他的老本行——當導演拍廣告掙錢了。原先只想給自己一個交代，卻不曾想攪動了幾乎一代人的心絃，這才沒有了回頭路，只能悶頭被牽著改變人生軌跡。

《老男孩》之後，幾乎所有來和他談廣告合作的客戶上來就問他，能不能合個影籤個名？肖央就知道事情不對了，自己也不對了。

「火了以後我也沒法再去拍廣告了，……我就有點不知道，擺不正自己的位置了。」

電影《老男孩》劇照

從此進入眼花繚亂的新世界，唱歌跳舞演喜劇當導演一通上天入地的撲騰。生活越熱鬧，他反而越不安。

「這是一個大名利場，當你後來接觸的每個人幾乎都在和你說資本、票房，我一點興趣都麼有，我都聽暈了。」他本來也不想取悅誰，也不想幫誰掙多少錢，就想拍點自己喜歡的東西。身不由己就這麼成了日常。

唱歌這件事，也讓他一言難盡。

「我又不是專業歌手，在舞臺上哪兒比得過人家？有一次演出，前面韓紅剛唱完，後面筷子兄弟唱，我就特自卑，那個自卑是因為你沒有那麼多時間去準備，你就站在舞臺上了。怎麼我跑這兒來了呢？臊得慌。」

是創作把他從人堆兒裡拽出來的，但那個看不見的「爪子」把肖央放置到的新的環境，卻讓他不適，社會階層改變了，「突然圍到你身邊的人特別多，我不懂的事兒也特別多，消化那些東西，非常累。」

「這個環境不是我追求的，而是我遭遇的，我消化了好長一段時間，一直很挫敗。」

電影《贏家》（2011）拍攝現場

那幾年開始，有人攛掇他拍電影，他沒拍，反而陸陸續續又拍了短片《贏家》和《父親》，他當時的想法是「我犯點兒『錯誤』再去拍電影吧，我再練練。」他一直覺得自己掌控不了那麼大的攤子，一個電影劇組那麼大，三六九等各色人等，「你還得是個人精，還得是個管理人才，還得是一個領導者，我不是。」

就是在這個躑躅的階段，《小蘋果》「紅得不行不行的了」，他和搭檔王太利疲於各種演唱邀約，他自己間或去客串出演一些喜劇片，時間就這麼過去了，等他決定再回來拍電影時，原來的短片團隊散了，他「脫節」了。

外界所感知到的一個公眾人物的火與他本人對自身狀態的知覺，往往就是這樣南轅北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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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誤殺》劇照

電影《誤殺》是2019年5月開拍的，那之前半年，肖央陷入了職業生涯的低谷。

用他的話說，那是他「遇到過他的世界裡最大閃腰的事」。自編自導自演的處女作電影遭遇滑鐵盧，原先被寄予厚望的另外一部他出演的作品也因為不可抗原因無法上映。

肖央栽跟頭了。

這是一個崩壞的時代，也是一個苛刻的時代，人們樂於極盡刻薄地看著一個正盛的人被捶入深淵，也會冷眼不公地認定一個失手的人再難有機會逆風翻盤。

「肖央，接下來，要靠你自己了。」深淵裡，這句話反覆盤旋出現。

肖央在十年前的某場拍攝花絮

他事後回想，這句自勉，在他人生的很多個時刻裡，總是會不自覺地冒出來。

事實上，在那部被誤解的他自己導演的電影裡，也有類似的橋段，一個凡人，陰差陽錯地被賦予了一個巨大的關乎人類存亡的使命，在那個當口，他毅然擔當了下來，成了神仙，接受了任務，拯救了文明。像個童話，但卻並非不現實，這是肖央的相信。

「在一個萬念俱灰的時刻，也許就會出現一個內在的靈，告訴你不破不立，你要行動了，而且你只能靠自己。」

當人身上的神性被命運逼將出來的時候，他聽從了，執行了，精神會由此完成一次提升。

我們就這樣落花流水地將話題聊回《誤殺》，一切竟然像一個圓環，接續上了。

電影《誤殺》劇照

在電影裡，李維傑有過兩次到寺廟裡佈施。第一次只是日常所為，希望神明可以庇佑他和家人平安富足，他希望做義人，神明接納，僅此而已。可他的這份虔誠終於還是落空了，「魔鬼來了，闖進了他的家門，出了這麼大一件事」。待第二次前往時，他的佈施被拒絕了，他自己也放棄了這份信仰，「我不管你的教條了，我要靠我自己。哪怕冒著我下『地獄』的代價，我也要去對我的家人負責。我的力量，是因為愛孩子而產生的。我放棄的除了信仰，還有過去那個唯唯諾諾的李維傑。」

面對僧人完全埋下自己的頭時，穿著李維傑的衣服的肖央想到自己正在扮演著的那個男人，也想到自己。僧人將他的手從自己的手裡拿開，意圖讓他獨行時，他雖義無反顧，卻也並不真的決絕：「你靠自己的時候，你信仰的神就沒有和你同在嗎？」

肖央的思考沒有停下來的時候。

電影《誤殺》拍攝花絮

我很遺憾不能和他面對面談話。

前一天專程趕去《誤殺》的首映禮，以為放映結束的演後談環節可以見到他，結果他也缺席了，後來才知道，他白天完成了一天的宣傳工作，連夜就趕飛機回了劇組，拍夜戲到早晨6點。他甘之如飴。

他正在自己為自己選擇的一條正軌裡。他要專心致志做一陣子演員。

從十幾歲開始，他就一直在每一個岔路口做著「不正常」的決定，畫畫、考學、做廣告導演、拍短片、唱歌、做導演、做監製……八百樣事情風雲際會過，他意識到上天確實給了自己很多天賦，自己也一度以為可以翻雲覆雨，跨界跨出花樣百出，但現在肖央懂了，什麼都比不上踏踏實實做好一件事，「表演是一開始就被我否定掉的一個老天給我的本事，也許這才是我能做得最好的一個事情，起碼這幾年吧，我想專注在這件事上。」

好多年前，在北京電影學院美術系讀影視廣告導演專業時，肖央就總被同學拉去幫忙演戲，很搶手，找他的多了，他也奇怪，就問同學們，為什麼老找我給你們演小品交作業？

他的同學回答他：因為你長的比較像真人。

早年讀書時的肖央

INTERVIEW

電影《誤殺》劇照

我看《誤殺》的時候覺得你很陌生，你自己會有類似的感覺嗎？

肖央： 我也會有一點點陌生，因為他跟我之前塑造的那些人不太一樣。 這個戲找我的時候，我別的不擔心，我最擔心的是我要演兩個女兒的爸爸，其中一個女兒17歲。除此之外，我沒有太多別的顧慮。關於正劇或者喜劇，在我心裡沒有分別，我創作的時候骨子裡特嚴肅，只是過去我比較喜歡用幽默的方式去表達嚴肅的事兒，這樣不太會冒犯別人，作賤自己嘛，就還好。好的喜劇演員都不是自我感覺特別良好的人。

你不是驕傲的人嗎？

肖央： 我其實不是，我是挺沒安全感的人。 你比如說這電影好了，我也沒安全感，壞了就更沒安全感了，這是個宿命的東西。我聽過一個人對我的描述，讓我覺得耳目一新，他說你的不安全感可能從你還沒出生的時候就有了。因為我是一個超生的孩子，我出生在1980年，那時候正好是計劃生育最嚴格的時候，我媽懷著我的時候每天都經歷著驚心動魄，我的胎教就是這個，雖然我還沒生出來，卻能感覺到母親的緊張，非常不安全，覺得自己的生命隨時會被剝奪。

電影《誤殺》劇照

但同時你也在被非常非常盡力地保護者。

肖央： 對，確實也是，所以這兩點在我身上都有，勇敢和恐懼在我身上並存。

你的職業生涯裡，有曾經感覺被卡在哪裡的感覺嗎？

小時候的肖央

你說自己從小到大關於自己的考學、職業的選擇，做的都是「不正常」的決定，這種「不正常」的意思是不是，你沒有按照大多數人的期待行事？

肖央： 我小時候是老師眼裡的壞孩子，長大之後我才知道，他們不喜歡我，就因為我不是那種聽話的孩子，後來我學畫畫，很多人看見我揹著畫板覺得很可笑，初中我決定復讀考重點高中的時候沒有老師願意要我，結果我成績上來了我又不打算上重點高中了，我要去北京上中央美院附中。到了美院考前班，到了第一個人生巔峰，我那時候才知道我在承德學的美術都不太對，不是技術上的問題，是觀念上的問題。當時的老師居然教我們用自己的眼光看世界，強調你自己的感受，我當時終於覺得被尊重了，整個世界被打開了。

肖央的畫作

世界被打開之後，再拿起畫筆，發生了什麼變化？

肖央： 我記得我在火車站畫速寫，畫過一個在輪椅上的流浪的人，冬天，他臉上都乾裂了，一個很老的人，我當時畫著畫著就有一種自由的感覺 ，就畫得特別大膽，所有的構圖、筆觸都特別生動，也沒有人教我那麼畫，但是我就那麼畫了，還挺舒服的。那一刻我覺得我看到他了，不是他進入我視野那麼簡單，而是我真的，看到他了。我和他有了聯繫，真的是活在當下，活在每一筆裡，活在1997年5月13號的那個晚上，在人類歷史上，你跟他在這兒相遇了，你在畫他，他之前幾十年的時間讓他長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他觸動了你，你把它畫下來，那個畫本身就變成了一個永恆了。

你說這個，我想起《誤殺》裡你的臉。

肖央： 是，表演和畫畫我覺得挺有關係的。畫到最後你要畫的是人，他是活的，他多大歲數，他有家沒家，他有什麼故事？表演其實也是一樣的。只是對我來說，表演需要更勇敢，因為除了在畫別人，也是在畫自己。 但也更安全，因為你可以在電影世界裡，透徹地表達你的愛和恨。表演對我來說有點療愈的作用。

電影《誤殺》劇照

李維傑療愈了你什麼呢？

肖央： 釋放了很多焦慮，還滿足了我內心的某種犧牲感。你想追求一個更有價值的東西，就一定要犧牲掉一些東西，那就看你為之犧牲的東西是什麼，看你捨棄的東西是什麼，你為之犧牲的東西離你的利益越遠，它的意義就越偉大，就越讓人容易落淚。 落淚的核心原因就是因為我們骨子裡都崇尚這樣一個東西，我們知道自己做不到，我們看見他做到了，就好像我自己也能夠去做到。那個眼淚流下來，不見得是悲傷。

《誤殺》裡比較觸動你的一場戲是？

肖央： 我印象比較深的就是李維傑在囚車裡，他被帶走了，家人在後面追。我之前就知道那場戲要煽情，要催淚，但我也覺得一旦這個東西擺在明面上了，就沒有什麼意外了，我就不是特別有把握，壓力比較大，我就想，李維傑會怎麼樣呢？後來真的在那個情境裡，體會到他的感受，其實也沒說話，但真的感受到了複雜，他犧牲的一面和他自私的一面在鬥爭，妻離子散肯定是讓人悲痛欲絕的事，但他又覺得把自己犧牲了換來了家人的安寧，有一種靈魂上的提升，所以他在那兒流眼淚但是又有笑容，一會兒又崩潰了，他也是很軟弱的人，沒有辦法在某一個情緒中一直卯定在那兒，他很難受。

電影《誤殺》海報

你怎麼理解，羊這個意向在《誤殺》裡的意義？

肖央： 羊是從基督教裡來的嘛，就是替罪羊，在《舊約》裡，大家犯了罪，都要去找一隻羊祭祀殺了，把血抹在身上，你的罪就被赦免了，這是一重意思。還有一重意思是：失落的羔羊最後迴歸到羊群裡。李維傑第二次在寺廟裡見到一隻「羊」，那隻「羊」就是他自己，他就是一隻失落的羊羔，看到那頭「羊」之後他想，好，我去替罪。後來那些憤怒的平民，他們是沒有牧者的羊，牧者裡也有好的牧者和壞的牧者，壞的牧者也許會把羊領進屠宰場……這一切都很值得思考和討論。

這樣鑽研和體會人的複雜，去不停地深挖，你覺得這是你必須要做的事情還是你有興趣做的事情？

肖央： 我有興趣，但是我覺得也必須要做。研究別人也是在研究自己。 人類一直沒放棄過研究自己，只不過現在文明越來越發達，人類越來越驕傲了，驕傲以後，向外的東西比向內的東西多，內心就特別空，所以外面的一坍塌，裡面就受不了，就顫抖了 。

電影《誤殺》劇照

李維傑這個角色給到你最多的是什麼？

肖央： 你問我這個問題，我腦子裡馬上冒出來的念頭是，李維傑好像不是完全我自己發揮的。在現場每次演之前，我會去找一個地方安靜一會兒，我去和李維傑「聊」一下，我會在「聊」的過程中想，這也不是為我自己演的，如果這個世界上有「愛」這個東西，我就是為「愛」去演，我把「自己」放棄了，放下好多。

如果《誤殺》的票房很好，口碑也很好，你還會感覺到不安嗎？

肖央： 肯定還會，這是性格里的問題。我會覺得要面臨的責任更大、挑戰更大，要更謹慎，未來會更難。

你最近畫了什麼畫？

肖央： 我 前陣子新畫了一張畫，一個人拖了很多的東西，他像縴夫一樣，網裡邊裝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他還在往裡撿，他累得不行了都，還在撿，往自己的網裡扔。

肖央的畫作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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