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陽光

一束光,可以照亮多遠?

在海上,肉眼可以看到16公里之外的燈塔;利用望遠鏡,人們可以看見27公里外的一點燭光;依靠天文設備,人們能看到1000公里以外的人造衛星甚至更為遙遠的星座。因為光,人類得以看到更廣闊的世界。

一束光,能夠傳遞多久?

搖曳的燭光也許轉瞬即逝,古埃及的亞歷山大燈塔可以日夜不熄地燃燒近千年。理論上,人類甚至可以捕捉到465億年前宇宙深處傳來的微光。因為光,人類得以看到更古老的過去。

一束光,由先行者發出,落入後來人眼眸。2017年12月,中國工程院院士、國防科技大學教授高伯龍走了。但這位搞了一輩子激光陀螺研究的科學家,又彷彿從未離開。他的精神,如同一束光芒,輻射著同行者,照亮了後來人,在湘江之畔匯聚成一片耀眼奪目的陽光。

光的純度

光是否有純度?《辭海》中載:激光的特點是顏色純,能量高度集中。

研究激光陀螺,必然要跟純度打交道。

去除雜質、保持純度是研究中最艱難的工作。在研製激光陀螺的近半個世紀裡,給高伯龍和他的團隊帶來困擾最多的是鍍膜。拿加工腔鏡需要的超光滑表面加工技術來說,表面粗糙度要達到0.1納米以下。

如果說,跨過鍍膜難關的過程,是一絲一毫剔除雜質、一點一滴追求極致的過程,那麼從1971年錢學森交給學校兩張小紙片,到如今激光陀螺列裝多種武器平臺、支撐部隊戰鬥力生成,這漫長的40多年時間裡,高伯龍和他的團隊也在“一鑿一斧”地進行著自我修煉、自我提純。

宏大敘事難以一一鋪陳細節,但細節卻可以映照時代。

71281——一組普通的數字編號,在高伯龍和激光陀螺創新團隊成員眼裡,卻是一組信仰一般的特殊數字。

“71”,代表著激光陀螺項目的立項時間。直到今天,一批批新加入這個團隊的成員,都會像高伯龍一樣,傾盡心血標註時間的分量。

為了讓激光陀螺走出實驗室,高伯龍和他的團隊用了23年,直到1994年我國第一臺激光陀螺工程化樣機誕生。

此後,為了讓激光陀螺走向戰場,高伯龍和他的學生,以及他學生的學生仍在接續奮鬥。25年後的今天,那個以“71”為起點的夢想之旅,仍在不斷向前延伸。

從夢想到現實再到應用,不斷拉長的時間間隔,不僅挑戰著他們的研究能力,也考驗著他們的信仰純度。

高伯龍的學生龍興武教授回憶說:“激光陀螺最重要的工藝是鍍膜,但當年沒有任何書本知識可供學習,也沒有任何可參照的經驗。”

“找不到任何參考資料,怎麼辦?只能靠自己去琢磨、去研究、去創新,每一步對我們來說都是原始創新。”某系主任羅暉如此感嘆。

“那時候真的沒有錢,大家全靠著一種信仰,跟著高院士加班加點。”某系實驗師李曉紅說。

偉大的天才,可能超越時代,但不可能脫離時代。對於高伯龍和他的團隊來說,在當時的工藝條件下,每前進一步都太難了。

激光陀螺的研製很難,可是,放眼那時的中國,哪有不難的科技攻關?

1993年,激光陀螺工程化樣機攻堅任務進入最為艱鉅的時刻。

那一年,西北大漠中,載人航天工程剛剛上馬1年,神舟一號的雛形還只存在於研發人員的腦海;

那一年,校園內一牆之隔的計算機所裡,“銀河-Ⅰ”巨型計算機已誕生10年,“天河一號”離登頂世界超算之巔還有17年;

那一年,北斗導航系統還在探索之中,距離“北斗三號”組網成功還有26年。

彼時的國情如同一名嚴苛的導師,一面給予科研團隊毫不留情的考驗,一面又充滿希冀地渴望他們交出最好的答卷。

23年,25年,直至將來可能還需要的更多年。這是高伯龍一個人的夢想變成現實的時間軌跡,是龍興武、羅暉、李曉紅等一群人在寂寞中堅守、在迷霧中突圍的精神軌跡,也是國防科技大學大多數科研團隊實現從“跟跑到並跑再到領跑”的共同奮鬥軌跡。

事實上,當我們把時光的鏡頭拉得再高一些、再遠一些,就不難發現,在中國航船奮進的航程中,有著無數個像激光陀螺創新團隊這樣一條路走到底的“追光者”——

他們都曾面臨無經費、無資料、無借鑑、無人才等諸多困境,在長期“跟跑”的過程中,他們看得見目標,卻要在“無人區”裡摸索很多年才能找到路徑;他們意識到差距,內心的焦急卻無法化作追趕的捷徑……

這些虔誠的“追光者”,只能把焦急放在心裡,俯下身子,坐上冷板凳,用幾十年如一日的苦幹苦熬苦拼,去搏一條光明大道,永不回頭。

光的銳度

激光,發射角極小,高度聚焦,被譽為“最快的刀”。

在學生眼中,無論是科研還是治學,高伯龍的嚴苛都像激光般銳利。

張文是高伯龍帶的最後一名博士生。她出生那年,激光陀螺還處在實驗樣機的研究階段。她與高伯龍帶的第一位博士生龍興武教授,年齡相差20多歲。儘管如此,她也“沒有受到一丁點‘特殊照顧’”。

在激光陀螺實驗樓的樓道里,掛著高伯龍帶過並畢業的博士生照片。1984年,高伯龍成為博士生導師。33年中,從他名下畢業的博士只有14人,其中大部分都是延期畢業,有的讀了7年才完成博士學業,還有的甚至讀了8年也沒讓畢業。

20世紀90年代,龍興武師從高伯龍攻讀博士學位,跟著導師開展“磁鏡陀螺及相關技術”課題研究,學位論文也是這個研究方向。以課題的難度,單是完成磁鏡研製就可獲得博士學位。高伯龍卻說:“不行,磁鏡陀螺及相關技術必須一起突破。”就這一句話,龍興武又幹了3年,歷時7年才完成博士學業。

跟著高伯龍幹激光陀螺,不僅博士不好畢業,論文也不好發表。

某系研究員胡紹民在跟著高伯龍讀研期間,沒有發表一篇論文,讀博期間發表2篇,其後至今再也沒有發表過論文。

團隊40多年裡只報了5次獎,理由是成果不便說也沒時間說。由於沒有論文和獲獎成果支撐,很多專家都只能當無名英雄。

“研究出的東西,一定是要形成戰鬥力的,這是208的基因。”光電工程系教授楊開勇回憶。“208”的全稱是“208教研室”,這個頗具神秘色彩的代號,是國防科技大學激光陀螺創新團隊的別稱。

一群人,為了一個目標,奮鬥幾十年——有一種品質,叫堅持。

一群人,為了一個目標,幾十年奮鬥——還有一種品質,叫放棄。

有的人放棄鍾愛的研究方向,有的人放棄原有的學科專業,有的人放棄唾手可得的評功報獎。堅持與放棄,這對矛盾體在他們身上同時存在,卻很自然地聚焦成一個方向,使他們在這個方向上擁有絕對的話語權。

命運終究不會虧待實幹者。儘管發表論文數只有2篇,胡紹民最終還是評上了正高職稱,理由是他的工作極具學術價值。其實,在國防科技大學,這樣破格提拔的大有人在——

羅亞中28歲博士畢業,6年後被評為正教授;王雪松31歲被評為正教授;盧凱34歲被任命為某項工程副總師……

破格的原因都是一樣:在強國強軍的座標系中,一個人的學術成就不再是以文章論英雄,服務備戰打仗的貢獻率成了評價體系和激勵機制的主導因素。

2015年9月3日,當看到團隊研製的激光陀螺列裝參加閱兵的多種裝備時,年近半百的張斌淚如雨下。

2019年4月23日,當看到慶祝人民海軍成立70週年海上閱兵時,我海軍一艘艘艦艇都裝備有團隊研發的產品時,楊開勇激動滿懷。

在國防科技大學的大門口,有一尊雕塑。雕塑的背後,寫著8個字的校訓:厚德博學、強軍興國。這8個字是高伯龍一生的寫照,也是這個團隊氣質的概括,又何嘗不是這所學校精神的鐫刻!

光的強度

激光,原子受激輻射的光,其光子光學特性高度一致,所有的光波均為同步,整束光就好像一個“波列”。

對於激光陀螺創新團隊來說,他們也是一個高度一致的“波列”。

在這個團隊中,無論是高伯龍最年長的學生龍興武教授,還是最年輕的學生張文,抑或是高伯龍學生的學生,他們身上都深深地刻下了高伯龍的印記。

一個團隊的特質,必然與創始人緊密相連,也必然留下時代特有的印記。這種印記就像空氣一般,無處不在、無時不在。

採訪中記者得知,56歲的某系教授王省書上半年剛做完心臟支架手術,休息半個月就回到了辦公室。“我的病其實是累出來的,但我都習慣了。不難受了,就想趕緊回來幹活。”她的語氣,平淡如常。遇到困難時,她總是告訴自己:“過去那麼艱苦,都熬過來了,現在這點困難不算什麼。”

心中有光,才能化作光源。在激情燃燒的歲月裡,研究激光陀螺的人也是一群激情燃燒的人。

採訪時,團隊的其他成員都說,從胡紹民身上總能看到高伯龍的影子。

這種印記有時會輻射到團隊成員的生活,甚至下一代。

某系研究員謝元平經常對孩子說,我在團隊裡幹了20多年,做了一些工作,感到很自豪,只要你能為國家做點事,就是幸福的。

王省書的女兒讀完碩士研究生後,堅持要繼續讀博士。她跟媽媽說:“你和爸爸都是博導,我起碼得是博士,不然感覺給你們丟人。”

近半個世紀的漫長歲月,這個團隊在打磨激光陀螺的同時,成員之間也在相互打磨。這種打磨,就像他們的鍍膜工藝一樣,不需要第三者介質,而是靠原子量級的“咬合力”,產生巨大的同頻共振的力量。

“我們一輩子都在啃硬骨頭,一輩子都在攻山頭。”某系副研究員王國臣這樣形容團隊。

與這個團隊創造的奇蹟相比,他們的語氣顯得過於平淡。在他們的講述中,彷彿成功的唯一秘訣就是“堅持”——

某系主任羅暉說:“激光陀螺,是幾十個人幹了幾十年。”

某系副教授周健說:“我們幹了幾十年,幹了幾代人。”

事實上,這個關於堅持的故事,也是所有國防科技工作者共同的故事。這個故事寫在一頁頁悄然翻過的日曆裡,寫在一行行跳動閃爍的代碼裡,寫在一次次去往部隊的試驗裡。

中國自主創新的航船,正是在這些沒有故事的故事中,悄然奮進。

上圖:2001年,高伯龍和學生在工作中。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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