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寫作從“詞多”到“沒詞”

期待已久的新版《汪曾祺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付梓。對於汪曾祺的長子汪朗來說,與父親的連接,並不只限於每年清明在墓前為他帶去一壺好酒。在那些協助人民文學出版社編校新版全集的日夜裡,父親彷彿就在藏在書頁後,探著頭,等著讀者什麼時候從文字中咂摸出自己精心埋下的一點兒詼諧。

斯人一去廿餘載,父親的形象從未在如今已年屆古稀的汪朗心中變得模糊。於他而言,父親永遠是“兄弟”,是才思飛揚、會笑嘻嘻地說自己將來要進中國文學史的那個“京派”作家,也永遠是那個不能免俗地有些小毛病、可也有著一種可愛的傲骨的“老頭兒”汪曾祺。

他後期追求的就是“沒詞”

我們家孩子四五年級的時候,曾經很看不上老頭兒,說他寫東西“沒詞兒”。為什麼呢?老師讓他們回家抄一些著名作家的名句名段,回來用在自己的作文上,她覺得爺爺是個作家,那就看看吧,誰知抄來抄去抄不出詞兒來。孩子很惱火,老頭兒聽完哈哈樂:“說得好,說得好,沒詞兒!”——因為他後期追求的就是“沒詞”。但你現在看他早期的作品,詞多得你根本消化不了。

他的作品,早期的能看出才氣,晚期的則能看出對通俗、簡易、明瞭類型文風的追求。他給年輕作者寫的序裡也提過這種觀點:“你們不要學我現在的東西,年紀輕輕的學我現在這種平淡,等到了我這個歲數,你們就太枯瘦了,年輕的時候不妨狂一點兒,寫得花哨一點兒。”他早期什麼東西都試過,那些詞用得花裡胡哨,確實能看出他的詞彙量還挺豐富。

他早期寫作時在校園,相對比較單純,有點刻意去體現看過的一些作品,好像有一肚子詞兒想展示一下,沈從文批評他寫的對話“像兩個聰明的腦袋在打架”。但是,他東西寫得也還漂亮,並非不成樣子,後面慢慢也摸索到了適合的方向。

新版全集還收了大量的書信,單獨編成一卷。過去可能有五十幾封,現在找到將近二百五十封。他的書信也挺好看,寫信最能體現一個人的真實狀態,而且他的信並不囉嗦,文筆比起小說、散文還要好,不端架子,讀著很舒服。

他的各種文章都可以讀。依我看,全集裡唯一差一點兒的是“談藝”,因為一個題目總翻來覆去地說。他有一段時間到處給人講課,或者參加筆會,稿子都是根據講話整理的,講得翻來覆去也就那麼點東西,就跟我現在似的。還有一點重複的就是個人小傳,全集為了求一個“全”,也都收進去了。

剩下的也都還可看看。他的詩詞、對聯,都是有講究的。

能讀出他的那點兒“壞水”,就是他的知音

老頭兒曾經寫過幾句詩,大致是說“我有一好處,平生不整人。寫作頗勤快,人間送小溫。”要我說,“寫作勤快”沒問題,“人間送小溫”也是他的追求,但“平生不整人”屬於說大話,因為他一輩子也沒當過什麼官。

人的內心對功名多少還是會有些“小渴望”,他也沒有那麼純粹,面對各種各樣的名和利會有些想法。但他也不會孜孜以求,刻意逢迎或者討要,他幹不出來。

他喜歡做飯,一直做到七十四五歲。後來我媽媽病得下不了床,家裡請了一個阿姨,他就不做了。到了七十七歲,人也就走了。

他做飯很認真,像寫文章那麼認真。每天都是先設計好買什麼、做什麼,然後自己出門現買現做。

我們家的人,起碼錶面上都比較放得開,在一起回憶的時候,也沒有那種特別傷心的事情,都是嘻嘻哈哈的。每次掃墓的時候,給他帶一瓶小酒,然後說兩句“老頭兒,在那邊過得還行吧?喝點兒小酒吧?這一年你給我們掙的稿費不錯啊,繼續努力”之類的,帶點兒調侃。

雖說他實際跟我們聊天的時候調侃得不多,但是在文章裡經常使點兒小壞、冒點兒壞水。就好像給你講一個故事,裡頭藏著一個小包袱,就一點點,露一個頭,他自己在旁邊捂著嘴偷偷樂。你要是能看出來他的——也不能說是“險惡用心”吧——那種“壞水”,你也就是他的知音了。

我們子女在成長過程中,還是從他的性格中學到一些東西,一來是平等待人,二來是認真做事。除了日常待人接物,他的作品裡充滿了平等精神,在一個平等的角度和你交流。他有那麼多讀者、那麼多比他年輕的作家朋友,我覺得跟他這種平等待人的精神有很大關係。

我們家人之間的關係,他的文章也寫了,是“多年父子成兄弟”。說實話,有時候他自己都“不平等”了,怎麼好像反倒比我們還低了?呵呵。

但是,有一樣東西是我們學不來的:我們都絕對沒有他的才氣。他自己首先都覺得這學不了,也沒指望我們能繼承什麼。他也比較懶,對我們基本都是“放養”,愛怎麼活怎麼活,“反正我保證你有吃有喝就完了”。我們能努力到什麼程度,他也不要求,只要孩子健健康康地活著就可以。

口述/汪朗 整理/文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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