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鶴唳華亭”主人公陸機之死,談西晉南北方士族之間的矛盾

近期,古裝劇《鶴唳華亭》上線,其雖為歷史架空劇,託說於南齊時期,服飾器物則忠實於宋朝,官制取材於明朝,多集播下來,好評不斷,大有成為爆劇的可能。觀眾大都在讚歎劇中權謀設計精巧,對宋朝服飾還原之精確,偶有深入瞭解一下“鶴唳華亭”的由來和引申含義,但對“鶴唳華亭”的主人公西晉名士陸機之死的深層次原因和歷史背景缺乏瞭解。陸機的出身背景是怎樣的?陸機被殺究竟是如何造成的?帶著這些疑問,本文打算結合陸機的出身背景,分析西晉滅吳後中州士族與江南士族之間的矛盾和“八王之亂”帶來的政治亂局對陸機之死的影響。

陸機的出身背景

首先可以明確的是,電視劇《鶴唳華亭》又使得西晉名士陸機的名字重新回到了大家的視野中,儘管陸機是西晉時期著名的文學家,其流傳下來的《平復貼》堪稱書法作品的國寶,但是,知道陸機的人怕是不會太多。

陸機和其弟陸雲都出身三國時期東吳的名門望族,他的祖父是三國名將陸遜,父親陸抗也在東吳政權擔任大司馬,身居要職,為抵禦曹魏貢獻甚大,陸氏家族也是江東士族大戶。

陸機,字士衡,吳郡人也。祖遜,吳丞相。父抗,吳大司馬。(《晉書》·卷五十四·列傳第二十四)

從“鶴唳華亭”主人公陸機之死,談西晉南北方士族之間的矛盾

陸機

從“鶴唳華亭”主人公陸機之死,談西晉南北方士族之間的矛盾

陸機《平復帖》

從“鶴唳華亭”主人公陸機之死,談西晉南北方士族之間的矛盾

陸機之弟陸雲

在崇尚士族的三國時期,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陸機成年之後也會承襲祖父輩的政治威望,進入東吳政權的統治核心層。但是,隨著蜀漢滅亡,司馬氏取代曹魏政權建立晉朝,偏安江南內訌不斷地東吳政權也走到了滅亡的邊緣。太康元年(公元280年),西晉六路大軍伐吳,以摧枯拉朽之勢,僅用5個月時間,就滅亡東吳政權,完成了國家形式上的統一。此時的陸機年僅弱冠之年,尚未出仕,就成為亡國之人,便選擇閉門讀書長達十年時間。

年二十而吳滅,退居舊裡,閉門勤學,積有十年。(《晉書》·卷五十四·列傳第二十四)

晉武帝太康十年(289年),在晉武帝的徵召下,陸機二十九歲,他偕比他小一歲的弟弟陸雲離開家鄉華亭,遠赴西晉都城洛陽。兄弟二人自以江南名族為榮,躊躇滿志,如賦鶴形,受到當朝名士、太常張華的青睞。“造太常張華,華素重其名,如舊相識,薦之諸公。”自茲,陸機陸雲聲名鵲起,名噪一時,連當時名氣很大、皆以文學著稱的張氏三兄弟(張載、張協、張亢)也“魅力值”下降,一時間坊間流行一說:“二陸入洛,三張減價。”

從此以後,為了重現陸氏家族昔日的榮光,陸機兄弟持續出仕於西晉朝廷,先後依附於不同的朝廷勢力,先是依附於太傅楊駿, 元康元年(公元291年),晉惠帝皇后賈南風發動政變,誅殺楊駿,陸機又轉而與賈氏家族交好,與賈謐親善,為“金谷二十四友”。永康元年(公元300年),“八王之亂”爆發,趙王司馬倫發動政變,誅殺賈后並輔政後,陸機被請為相國參軍。永寧元年(公元301年),三王(齊王司馬冏、河間王司馬顒、成都王司馬穎)舉義,誅殺篡位的司馬倫,司馬冏認為陸機有參與司馬倫篡位詔書起草,下令誅殺陸機,有賴成都王司馬穎和吳王司馬晏相救得以倖免。陸機因感激司馬穎的相助,繼續依附司馬穎。太安二年(公元303年),司馬穎與河間王司馬顒起兵討伐長沙王司馬乂,讓陸機代理後將軍、河北大都督,率領北中郎將王粹、冠軍將軍牽秀等各軍共二十多萬人。但是,因部將多是北方士族,不願意聽從陸機指揮,導致陸機以絕對優勢兵力在河橋大敗。陸機兵敗後被素有積怨的盧志和宦官孟玖進讒言,被司馬穎下令誅殺,其弟陸雲和兒子兩人一同被殺。臨刑嘆曰:‘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後來用這個詞,慨嘆仕途險惡,人生無常。

西晉滅吳後,中州士族與南方士族之間矛盾重重

晉武帝司馬炎即位後發兵迅速滅亡了東吳政權,但是,自東漢末期三國鼎立之勢形成以來,北方中州士族與南方士族之間的隔閡趨增,對立日趨嚴重。西晉統一江南之後,自恃正統的北方中州士族大多看不起南方士族,稱其為“亡國之餘”。感覺自身利益受到損害的南方士族對北方士族很是不滿,往往採取與西晉朝廷不合作的態度, 被武力征服的江東吳地仍存有很多不安定的因素。

《晉書》卷二八《五行志》載:“武帝太康三年平吳後,江南童謠曰:‘局縮肉,數橫目,中國當敗吳當復’。”又有曰:“宮門柱,且當朽,吳當復。”這些民謠反應了西晉滅吳之初,吳人渴望孫吳政權重新復起的心態。

在這種心態的薰陶下,在西晉初期,江南吳地武裝叛亂此起彼伏。如《晉書》卷三《武帝紀》載:“(太康三年)九月,東夷二十九國歸化,獻其方物。吳故將莞恭、帛奉舉兵反,攻害建鄴令,遂圍揚州,徐州刺史嵇喜討平之。”另同卷載:“(太康三年)冬十月,南康平固縣吏李豐反,聚眾攻郡縣,自號將軍。”

面對吳人大規模的武裝反抗以及南方士族背後暗地容默許支持,為了籠絡江南士族與朝廷合作,晉武帝司馬炎不得不採納華譚等人的建議,“所安之計,當先籌其人士,使雲翔闔閭,進其賢才,待以異禮,明選牧伯,致以威風,輕其賦斂,將順鹹悅,可以永保無窮,長為人臣者也。”除了對吳地輕徭薄賦,還積極吸收江南名士入朝為官。如“吳之舊望隨才擢敘。”“偽尚書陸喜等十五人南士歸稱並以貞潔不容孫皓朝或忠貞而獲罪或退身修志放在草野。主者可皆隨本位就下拜除敕所在以禮發遣須到隨才授用。”這些措施的確緩和了西晉中州士族與江東士族之間的矛盾,讓許多江東士人紛紛北上入洛。

但是,江南名門望族陸機等人的北上入仕,並不意味著中州士族與南方士族之間的觀念矛盾完全得到消弭,反而隨著大批南方士族出現在朝堂之上,與中州士族同朝為官,無形之中擠壓了中州士族既有的政治空間和利益。因此,除了少數實心愛才的高官如張華等外,大多數北方士族對南方士族持歧視態度。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

一是對初來洛陽的南方士族多有言語冒犯。

對於初來乍到的陸機兄弟倆,世居北方的中州士族大都持輕視態度,由此造成在許多場合對陸機兄弟很不尊重。《世說新語·方正》記載:盧志於眾坐,問陸士衡:陸遜、陸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君於盧毓、盧廷。”士龍失色,既出戶,謂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內,寧有不知,鬼子敢耳!”盧志是范陽盧氏出身,是東漢大儒盧植的曾孫,向來瞧不起南方士族,在見到陸機兄弟時,當面直呼陸機祖父陸遜。父親陸抗的名諱,十分不禮貌,面對盧志的無理羞辱,陸機馬上針鋒相對,說“我和陸遜、陸抗的關係。“就好象你和盧毓、盧廷的關係一樣。”盧志是曹魏司空盧毓的孫子,西晉衛尉盧珽的兒子。這話一說出來,直接頂得盧志不知道該如何回話了,盧志由此對陸機兄弟懷恨在心,為其日後構陷陸機兄弟埋下了伏筆。

據《世說新語》記載,陸機兄弟初到洛陽之時,張華介紹陸機兄弟二人給劉道真認識,沒想到劉道真不把陸機兄弟當回事,竟以“長柄壺盧”相問,其輕辱之態畢現。陸機兄弟非常失望,後悔前往拜見劉道真。

《世說新語·簡傲》記載:二陸初入洛,諮張公所宜詣,劉道真是其一,陸既往,劉尚在哀制中。性嗜酒,禮畢,初無他言,唯問:“東吳有長柄壺盧,卿得種來不?” 陸兄弟殊失望,乃悔往。

二是西晉初期在朝廷為官的南方士族為數不多。由於晉朝脫胎於曹魏政權,在當時主流的選官體制“九品中正制”框架下,其文官主要由北方豪門士族所壟斷,再加上東吳政權滅亡後,諸多江南士族大都選擇隱居故地,這就使得晉武帝太康九年發佈徵召南方士族入洛時,朝中基本上沒有南方士族出身的官員。即使是陸機陸雲兄弟來到洛陽後,在朝中謀得一份官職,但是南方士族在朝廷仍是寥若晨星,以至於陸機在擔任著作郎時上書皇帝大力推薦同為南方士族出身的賀循為官。

據《晉書》卷六八《賀循傳》載:“著作郎陸機上疏薦循曰:‘伏見武康令賀循德量邃茂,才鑑清遠,……臣等伏思臺郎所以使州州有人,……至於荊、揚二州,戶各數十萬,今揚州無郎,而荊州江南乃無一人為京城職者,誠非聖朝待四方之本心。至於才望資品,循可尚書郎,訥可太子洗馬、舍人。’久之,召補太子舍人。”可見當時西晉朝廷,東吳士族進入政權的人很少,以至於京城職者無一人為荊州江南之士。江東大族被排斥在西晉政權之外。

為了抱團取暖,擴大南方士族在西晉朝廷中的綜合力量,陸機便向朝廷大力推薦江南士族人士擔任官職。如《晉書·紀瞻傳》載“瞻入洛,機親加策問,予以引薦”。《晉書·戴若思傳》記載陸機向趙王司馬倫舉薦戴若思,稱其“誠東南之遺寶,朝廷之貴璞也。”《晉書·吾彥傳》則載“吳平,陸雲薦之於刺史周浚。”

作為江東首屈一指的名門望族,陸機通過自己的示範效應,再加上大力推薦江南士族人士入朝為官,在晉朝內外聚集了一大批同鄉,陸機也成為南方士族在朝廷中的領袖人物,也成為了中州士族的眼中釘,欲除之而後快。

陸機死於南北士族權力鬥爭的因素分析

前面已經提及,陸機兄弟入洛後,為了謀求儘可能好的政治躋身機會,陸機不但曾依附於口碑不佳的賈謐,陸機“好遊權門,與賈謐親善,以進趣獲譏。”被北方士族所詬病,還在“八王之亂”爆發後,一度依附於趙王司馬倫,併為司馬倫起草過篡位詔書,差點被齊王司馬冏當做趙王司馬倫的心腹處死,幸好被成都王司馬穎等人所救,倖免一死。於是,為了報答司馬穎的救命之恩,以及為了實現自己建功立業的夢想,陸機決意追隨司馬穎。因陸機祖父陸遜和父親陸抗都是名將,司馬穎就任命陸機為代理後將軍,河北大都督,統領北中郎將王粹、冠軍將軍牽秀、中護軍石超等北方士族出身的將領,前往洛陽攻打長沙王司馬乂。

太安初,穎與河間王顒起兵討長沙王乂,假機後將軍、河北大都督,督北中郎將王粹、冠軍牽秀等諸軍二十餘萬人。(《晉書》·卷五十四·列傳第二十四)

事實證明,這是一次用人上的重大失誤。陸機雖然出身軍事世家,祖父陸遜,父親陸抗都是當世名將,但陸機只是一介文人,而且是南方人,之前從未上過戰場,現在突然讓他統領一大批北方的驕兵悍將,豈不是形同兒戲? 當時,陸機節制的有北中郎將王粹、冠軍將軍牽秀、中護軍石超等宿將,都對陸機不服氣。他的好友孫惠勸說陸機將都督之位讓給王粹,陸機立功心切,不願讓賢。這就為陸機河橋兵敗埋下了伏筆。

《晉書·陸機傳》載:“機以三世為將,道家所忌,又羈旅入宦,頓居群士之右,而王粹、牽秀等皆有怨心,固辭都督。”

此外,素與陸機有隙的宦官孟玖之弟孟超也不願意聽從陸機節制,驟然發難。孟超在大戰之前縱兵掠奪,陸機按軍法逮捕了帶頭者。孟超聽說後,立即率領百餘鐵騎突入陸機營中,將手下士卒奪回,臨走之時,還譏諷陸機道:“貉奴,能作督不!”貉奴是當時北方人對南方人的蔑稱。司馬孫拯看不下去了,勸說陸機殺了孟超,陸機依然無動於衷。氣焰囂張的孟超還到處散佈:“陸機將反!”的謠言。結果在河橋之戰中,孟超不願聽從軍令,輕兵冒進陣亡,陸機的軍隊也大敗而歸。

本來北方中州士族就對陸機等南人佔據朝堂位置心懷不滿,看到陸機河橋大敗,就聯合起來向司馬穎進讒言,聲稱陸機心有二心,打算背叛。其中,以深受司馬穎信任的宦官孟玖懷疑陸機藉機殺死了孟超,就向司馬穎進言說“機有二心於長沙。”冠軍將軍牽秀向來逢迎孟玖,將軍王闡、郝昌等人都受過孟玖的提拔,他們一起證明陸機謀反,從而坐實了罪名。司馬穎大怒,派牽秀領兵收斬陸機。陸機臨死之前,給司馬穎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其中提到了自己最後的期望“欲聞華亭鶴唳,豈可復得乎?”,也許陸機臨死之前不禁想起了秦末時期李斯連同兩個兒子被腰斬時,臨刑前,李斯對同在刑場的兒子說的話:“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復得乎!”到了這個時候,什麼功名利祿都不重要,陸機只想回到撫琴聞鶴唳的舊日時光,但是已然回不去了。

及戰,超不受機節度,輕兵獨進而沒。玖疑機殺之,遂譖機於穎,言其有異志。(《晉書》·卷五十四·列傳第二十四)

毫無疑問,陸機是受汙衊詆譭而死,他被處死後,周邊的人都認為他是被冤殺。陸機被殺那日,昏霧晝合,大風折木,平地尺雪。上天用這種方式,哀悼這位無罪被殺的詩人。

他的被殺一方面來自於北方中州士族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和對南方士族的歧視;另一方面則是以陸機為首的南方士族在朝堂上崛起,影響了原本鐵板一塊的朝堂勢力格局,觸及了中州士族的切身政治利益。中州士族對以陸機為首的南方士族勢力早就心懷不滿,河橋之戰的失敗給了中州士族絕好的藉口,陸機之死不過是中州士族對南方士族勢力崛起不滿情緒的一種宣洩,陸機不過是南北士族政治鬥爭失敗的犧牲品。

《晉書·陸機傳》說:“機既死非其罪,士卒痛之,莫不流涕。……議者以為陸機之冤。”

陸機之死對晉朝政治格局帶來的影響

陸機被殺後,出於對南方士族的仇恨,在身邊北方士族的慫恿下,陸機的兩個兒子和弟弟陸雲都一併被殺,順道連同成都王司馬穎麾下的南方士族官員也難逃厄運。由於陸機是南方士族的領袖,他的被殺極大地震撼了其他在晉朝為官的南方士族人士,也給西晉政治格局帶來了深遠的影響。

從“鶴唳華亭”主人公陸機之死,談西晉南北方士族之間的矛盾

東晉十六國形勢

一是倖存的江南士族出身的官紛紛選擇回到南方。正所謂狐死兔悲,看到了陸機兄弟的悲慘下場,其餘尚在朝廷為官的江南士族子弟心有慼慼焉,再加上當時“八王之亂”戰亂不休,信奉“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的理念,許多江南士族官員紛紛選擇離開北方是非之地,返回故鄉。這其中以文學家張翰最為典型。《晉書·張翰傳》記載,西晉文學家張翰為人縱任不拘,不願捲入“八王之亂”,藉口秋風起,思念家鄉吳中的菰菜、蓴羹、鱸魚膾,說:“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裡以要名爵乎!”,於是辭官回鄉。後來“蓴羹鱸膾”成為詩詞常用的典故,形容不追求名利,凡事順乎自然,以及家鄉的思念之情。

二是晉室南渡後,南方士族成為制約皇權的重要因素。在“八王之亂”結束後,沒有哪一位諸侯王真正是贏家,反而使得少數民族崛起,西晉覆滅,在琅琊王氏等北方士族的擁戴下,司馬睿渡江在建康即皇帝位。與西晉初期相比,此時的士族勢力對比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此時的司馬氏皇室和北方士族可謂是喪家之犬,用司馬睿對江南士族顧榮的話講 “寄人國土,心常懷慚” ,南方士族在東晉時期稱得上是東道主,他們反過來瞧不起流亡而來的北方士族。司馬氏和北方士族不得不極力拉攏南方士族,南方士族在朝堂上的地位大為提升,不知陸機兄弟九泉之下看到這一景象是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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