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人会寻找黑暗中的长明之火

“流浪”的人会寻找黑暗中的长明之火

图/本刊记者 梁辰

我们把看到的所有东西装进自己的身体,用身体去模拟一切,可以是冰,是火,是不同的质感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34期)

“流浪”的人会寻找黑暗中的长明之火

胡沈员在舞蹈风暴的作品《儿时》

2013年,舞者胡沈员为了拍纪录片去缅甸,他们看到一棵美丽的大树,摄影师提议在这里拍一段,于是身着红色袈裟的胡沈员爬到高高的树枝上,念了一段经文。画面上只有胡沈员一个人,双手交叠,闭着眼,整个人隐在树荫里,远处是大片草丛,金黄色的古建筑散落其间。

或许是因为提前知道了胡沈员的成长经历,纪录片导演梁迈觉得,跟拍胡沈员的过程中,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他的孤寂。对此,胡沈员心态平和,他说大家都是孤独的,他享受在孤独中思考。这种孤独融入他的作品,《流浪》是述说“心无依靠的那一刻”,《暗夜彩虹》隐喻深藏暗处、转瞬即逝的爱。但“流浪”的人会寻找黑暗中的长明之火,在爱中迷失的人最后撑起一把伞,阳光透过伞上的窟窿,倾泻而下:胡沈员一直在孤独的底色里寻找温暖和爱。

所以他的舞蹈《儿时》——尽管是在综艺竞技的比赛场上——依然凭借朴素的动作,一挥手就勾连起对故乡和家人的怀念,让无数观众为之动容,此前没有接触过现代舞的人也会惊叹舞蹈动作和歌曲的完美契合,为这样身体化的表达而流泪。只是这一次,胡沈员是带着他的目的来到节目的,他希望未来能有更多的人走进剧场,欣赏舞蹈。

柔与韧

作为一个舞者,胡沈员的身体条件很好,他有常人难及的柔软性,小时候练习下腰,他的头能紧靠到臀部。天生的体形瘦小决定了他不能靠力量取胜,于是他更加注重发挥身体的柔软性,在长年累月的练习中,形成自己独特的动作逻辑。好朋友、自由舞者钱敏发现,胡沈员的动作呈现出螺旋的、旋拧的特点,“有人喜欢直线条的,他喜欢曲线条的,曲线条是柔和的。他让这种柔和走向了极致。”

《舞蹈风暴》节目组要胡沈员选择一位共舞的选手时,胡沈员率先找到大朱,一个身高186cm、肌肉精练的舞者,“我跟大朱放在一起,他会显得更刚,更粗犷,我会显得更精致、更细腻,我们在一起是好看的,不会相互抵消掉对方的特长。”这支舞由胡沈员编排,他把很多动作设计成大朱将他抱起翻转,强劲与柔软的对比非常鲜明,大朱像矗立不动的粗壮大树,围绕着旋转的胡沈员像缠绕在树干上的藤蔓。

因为瘦弱矮小,胡沈员吃过很多亏:小时候家里穷,母亲将他送入体校学体操,六岁时省体操队来基层选人,他因为上肢力量不够没被录取;之后辗转去了少年宫、艺校学舞蹈,一路坚持到北上考学,又因身材不佳被拦在北京舞蹈学院的门外;再后来他进入中央民族大学舞蹈学院,尽管专业成绩优异,却四年没被选上过舞台。

但他有绝对不能放弃舞蹈的理由。当年因为负担不起艺校的学费,他的母亲再嫁给一位比她年长三四十岁的男人,相当于牺牲掉自己的生活去照顾他人。“我没有办法辜负我妈妈,她用后半辈子的幸福,换来我的成长。”

2012年,22岁的胡沈员走出校园,他抛下在学院练习的民族舞、古典舞,投入了现代舞。他先加入雷动天下舞团,待了一年,加入陶身体,很快又不堪忍受。胡沈员工作室的制作人刘骥说:“胡沈员的身体条件和要去做的事情,不太符合主流审美与雷动和陶身体舞团的期待。”

梁迈完整地记录下了这段纠结和挣扎,这时的胡沈员深陷物质的贫困、事业的沉浮、生活的不顺,没有财力、资源和伯乐。在痛苦达到临界点的时候,胡沈员跟着母亲信佛,母亲信的是汉传佛教,胡沈员更欣赏色彩神秘的藏传佛教,相比于汉传佛教的冥想、打坐和念经,他觉得藏传佛教中一些身体力行的功课更有利于意志力的训练。功课里有一个阶段是要磕十万个长头,他就每天早上5点钟起来,磕四百下。

胡沈员觉得这也是一种乐观,妈妈因为信佛,不会被生活的困难击倒,即使产生过自杀的念头,最终也选择活下去。在那个纠结的时期,他跟梁迈说想去西藏,去大昭寺。到了那里之后,他跪在佛像面前旁若无人哭了半个小时,“我对着佛像祈祷,说话,痛哭,然后转身,一切都丢掉了以后,我又回到现实生活里。”为了视觉化地呈现这一心理过程,梁迈让胡沈员走入纳木错的湖水里,像走回原点那样。

2014年,从陶身体出来以后,胡沈员带着一腔热情去参加《中国好舞蹈》节目,导师方俊认为他的身体很出色,但是舞蹈过于高级,不够接地气,无法让观众看懂,加上不愿意服从节目组的安排,他的镜头全部被剪掉了。下场后,胡沈员默默坐在后台不说话,其他选手在一旁排练,音乐响起,他突然站起来,随着音乐开始跳舞。

“流浪”的人会寻找黑暗中的长明之火

胡沈员在排练前热身 图/本刊记者 梁辰

身体的无限可能

胡沈员做起了编导,没有再加入任何舞团。因为出演杨丽萍《十面埋伏》里的虞姬一角,他积累了一些名声和资源,开始创作自己的舞蹈作品。

他非常喜欢现代舞的表达方式,早前在少年宫和艺校练民族舞和芭蕾舞的时候,他就想:“未来有没有一种舞蹈可以(让人)非常自由地跳舞?”大二接触到现代舞,他发现这与自己曾经想要的那种自由非常接近。现代舞产生自对范式化、因循守旧的古典芭蕾的反叛,单纯追求技巧的古典舞过于僵化,而现代舞没有拘束,舞者可以自由地创造动作,抒发感情。

而比起舞者,编导需要考虑更多的事情,编舞、排舞、寻找项目支持、和剧院谈合作,胡沈员的工作室人少,他还需要自己做海报、剪辑视频、写宣传文案,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被占据了。但胡沈员坚持,他想在现代舞中寻找自己跳舞的方式。

创作现代舞作品的第一步是研究身体。现代舞没有固定的程式,也就意味着它的动作有无限可能。胡沈员最常做的是带有想象力训练的一些游戏,“比如想象一个橘子,你把它吃进去以后,这个橘子通过你的食道、胃,通过想象,你把消化的路径用动作表达出来。还可能是拿到一杯水,摇晃杯子,我们就用身体表现晃荡的水。”一边说着,他开始前后左右地扭动身体,仿佛自己真的是杯中水。“我们的训练不像传统舞蹈里的踢腿、压腿,我们把看到的所有东西装进自己的身体,用身体去模拟一切,可以是冰,是火,是不同的质感。”

中国传统舞蹈的身体训练是大关节运动,跳起来全身一起动,局限了动作的可能性,胡沈员就向街舞学习肢体拆解,散点练习,一次就练身体的某一个部位,“虽然是散状的训练,但是这些散的东西可以变化万千,身体各个点你可以随意组合。”

打开了身体的束缚后,胡沈员发现身体可以表达非常丰富的内容,包括人的喜怒哀乐,“我们难过到极致的时候,身体是往里蜷缩的,然后肌肉往里抽搐;在表达愤怒的时候,我们可能会用身体肌肉去表达,而不是用面部肌肉。”在《流浪》里,要表达辽阔和远方的意境,他想到了蒙古族舞蹈的肩部运动,选取碎抖肩的动作,重新编排动律。钱敏说她从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就感受到“来自蒙古草原的洒脱,还有当代人说话做事的韵味”。

胡沈员的身体甚至成了他的第二语言,采访的时候他一边说话,一边不自觉地做动作,说到“我想”这两个字,他会弯曲手掌搭在太阳穴上,说到“面部肌肉”,他会双手贴面,聊到任何动作,他都会当即做出来。我有一种感觉,坐着采访其实限制了他的发挥,给他一段音乐,也许他能用舞蹈回答我的问题。

“我们为什么跳舞?”

想做编导的另一个理由是,胡沈员希望舞蹈能像文学作品一样传递思想,安抚人心,而不只是让观众欣赏到舞蹈演员的体态和技术。“我做舞蹈演员的时候就会竭尽所能地想展现肢体上的技术,我想观众要看我的身体可以这样跳舞,我的身体可以扭成这样,但是久了以后我会问自己为什么要那样跳?你的理由是什么?你的出发点是什么?你想传达什么?后来我跳舞的方式就变了,技术能带给我的是一种自我的享受,但是并不能给别人带来思考。”

他的《儿时》,剥离掉过多炫技的成分,只以动作传达出的感情打动了人心。与《舞蹈风暴》中其他选手不同的是,跳完舞后,胡沈员从编舞的角度对刚刚的舞蹈动作进行了很多阐释:挥手是在回忆母亲对离家游子的挥别,倒立是想起童年练功时因为倒转视角而看到了沙发底下的玻璃球,那段催人泪下的鬼脸是对多年漂泊经历的快放……他的舞蹈不是为了展现动作本身的技术,而是为情感服务,只要情感核心在,动作是允许有变化的,不用严格遵守编好的那一套。

实际上《儿时》的舞台版本存在失误,快收尾时,旋转过后原本该接着一个漂亮的站起,但胡沈员没能起来,思考刹那,他顺势将这个失误改成了一个踉跄的动作,使得整个回忆有了更意味深长的结尾。

有的时候,他在编舞阶段就刻意留出开放的空间。《暗夜彩虹》旨在表达对爱的探寻,最后一个场景中,两个舞者分别坐在各自的高脚凳上,中间隔着很长的距离。一个舞者将从他的凳子跨向另一个人的凳子,也许他能成功和另一个人抱在一起,也许他会失误,从凳子上掉下去,演完之前,观众和演员都不知道这一次的演出结局是什么。这个动作做成什么样都无所谓,胡沈员用对动作和结局的消解,突出了探寻的过程。

他把自己的生活放入舞蹈。他经历过生计毫无着落、游离在城市边缘的状态,看过灯火阑珊、清冷安静的城市深夜,地铁和公交车上冷漠疏离、寂寂无声的人群,让他萌生了创作《流浪》的想法:同样心无依靠的人在舞蹈里得到慰藉,继续向远方前行。和印度舞者阿卡什合作《无径之径》时,虽然取用《西游记》的情节,但胡沈员不想把它变成讲述师徒四人取经的传统故事,他更想传达一种超越轮回的坚持,“我们知道的只有唐僧去西天取经,但在印度的文献里面,唐僧走过无数次这条路,他用他不停的轮回来做这一件事情,有的坚持是一辈子的坚持,有的坚持你用你的意念传递下去,下辈子转世回来还要去做这件事情,正如我还要去跳舞。”

胡沈员认为现代舞的表达方式是符合现代人的,“我们有民族舞,我们有古典舞,那是过去的文化生长出来的。但我们很少提到中国的现在,而中国是一个继续往前走的中国,所以需要现代,去看到当下的精神文化面貌。”

“流浪”的人会寻找黑暗中的长明之火

《舞蹈风暴》节目剧照

艺术与市场

最初版本的《儿时》送至节目组时,节目组看不太懂,希望胡沈员表现得更直白一点,于是舞台上的版本多了一些诸如敲打胸口、抬头的动作,歌词唱到“长长的路”,他就摆动双腿,表现走路的样子。因为节目面向的是普通观众,胡沈员做了妥协。其实在此前做剧场演出时,胡沈员和制作人刘骥为这个问题杠了好几年。

现代舞以肢体为语言的表达方式天生和普通观众就有距离,它不能像戏剧一样直接做出符合情节的动作,那样就不算舞蹈了,现代舞的艺术原则决定了它的表达是相对抽象的。但在中国的市场环境下,进剧场欣赏舞蹈的人本就不多,何况是看不太懂的舞蹈呢?

刘骥苦口婆心;“你得兼顾单纯的艺术跟商业,你需要迎合中国观众,如果只做艺术的话,我担心你会饿死。”胡沈员不愿意牺牲艺术的部分,他认为作品应该专注于雕琢和打磨,面向市场是宣传团队的事情——以更专业的体系和操作找到市场的点,从宣传上和观众靠拢,引导观众去懂,而不是靠作品去迎合观众。“跟国外团队合作的时候,从排练的那天开始就会有宣传总监跟着你一起排练,帮你写文案,帮你寻找观众,帮你跟这批观众建立连接,不需要艺术家去考虑市场。”

刘骥以为这个争论会无休无止,但没想到,随着胡沈员编创思路的开阔,问题顺势而解了。2018年,胡沈员开始借鉴戏剧艺术,他看戏剧理论,研究戏剧的表演方法,在编排舞蹈剧目时,开始注重戏剧构作的部分,使作品更具有叙事性和戏剧冲突。

2017年第一版《流浪》创作出来的时候,整部剧风格特别艺术化,蒙古族的音乐完全以纯现代的风格表现出来,观众寥寥无几。到了2019年重排的时候,胡沈员在其中加入了更多线索,让观众融入到剧目的情节中。比如七个舞者在开场时会撒小星星,小星星代表了一种希望,舞者们在舞动的过程中将小星星堆积起来,象征着聚集希望,跟着希望行走,观众就明白了剧情想表达的:“每一个人都是在流浪,都在寻找希望和未来的方向。”在结尾的时候,胡沈员取消了谢幕,只留下空旷的舞台,意味着“流浪没有终点”。

《暗夜彩虹》也用了戏剧构作的思路,几组风格不同的舞蹈分别对应了爱的探寻中不同的阶段;舞台上使用的伞,象征着保护,也寓意了“散”;高脚凳意味着摇摇欲坠的危险环境。这些情节的编排和道具的使用,让原本充满晦涩隐喻的一部剧更能被观众接受,在不减损舞蹈本身的艺术性的前提下,传递给观众更多信息。

“以后编舞会像《儿时》一样加入更直白的动作吗?”

“不会。”

“你在等市场慢慢变好吗?”

“等是永远等不来的,如果我们每个人不去为它努力的话。”

采访结束,已近黄昏。排练了一下午的胡沈员换上常服,在摄影师的口令下扶着单杠做双腿跳起的动作。被抓拍几次后,他累到实在跳不动了。“最后再来一次。”摄影师说。他深呼吸,再次用力撑上单杠。镜头里,胡沈员的表情温和自然,不见疲惫。

南方人物周刊实习记者 聂阳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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