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殘酷的刑罰背後是人性的撕裂,是對人性的體恤反思

莫言的長篇小說《檀香刑》以酣暢淋漓的筆墨描寫了五種不同的刑術:斬首、閻王閂、腰斬、凌遲、檀香刑。

《檀香刑》:殘酷的刑罰背後是人性的撕裂,是對人性的體恤反思

在一次次剝示這些刑罰變異本質的同時,莫言又以濃郁的體恤情懷,反思了人性中豐富與複雜的內質,並將這些內質投置在親情與慾望之中,以種種撕裂的方式,使它們不斷地處在自我煎熬與自我折磨的矛盾狀態。

它表現在作品中的,是一個個鮮活異常、性情激昂的生命個體,在面對殘酷的刑罰時,進行著一次又一次的突圍表演,最後卻無一例外地遭受到毀滅性的打擊。

01 人性在親情中的撕裂

小說中的三個重要角色孫丙、趙甲和錢丁,通過眉娘這一特殊的紐帶,分別變成了親爹、公爹和乾爹。

儘管這“三爹”在倫理關係上還顯得有些暖昧,但這種特殊的角色身份,使他們構成了一種傳統意義上的親情關係。

《檀香刑》:殘酷的刑罰背後是人性的撕裂,是對人性的體恤反思

《檀香刑》舞臺劇:眉娘劇照

在小說中,他們也的確不時地體現出這種親情意味。

比如,身為高密縣知縣的錢丁在薅了孫丙的鬍鬚後,慨然給了他五十兩銀子,讓他開個茶館營生;他一次次地放走孫丙,固然心存一份民族正義的信仰,但誰又能否認其中親情的作用呢?

趙甲給孫丙精心地實施檀香刑,雖然有著權力的強大盤壓,有著自我刑技標榜的意味,但他臨刑前對孫丙的那番話,也確實暴露了他內心深處的真情實感:

“孫丙,親家,你也算是高密東北鄉轟轟烈烈的人物,儘管俺不喜歡你,但俺知道你也是人中龍鳳……只有這樣的檀香刑,只有這樣的昇天臺才能配得上你,落到咱家的手裡,該著你千秋壯烈,萬古留名。”

這些情感,都浸潤著傳統親情的價值取向,呈現出人性中自然而質樸的溫馨力量。

遺憾的是,這種情感的生髮不是處在日常生活的狀態下,而是被強權勢力逼壓後的被動分裂,是酷刑面前的一種你死我活、凸顯各自人生價值的利用關係:

《檀香刑》:殘酷的刑罰背後是人性的撕裂,是對人性的體恤反思

《檀香刑》舞臺劇:趙甲劇照

趙甲企圖通過孫丙來完成自己作為大清第一劍子手的完美形象;錢丁希望利用趙甲的特殊身份和孫丙的生命代價,來保全自己的生存之位。

無論是錢丁還是趙甲,放在人生第一位的,都是被皇權所同構了的社會角色的責任和義務。他們的社會角色屬性已完全扼殺了親情關係。

莫言的獨到之處就在於,他並不是以平面化的方式來草率地處理這種關係,而是讓人物不時地處在種種親情的撕裂過程中。

他一方面不斷地尋找著倫理道義上的種種安慰,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親手扼殺這些道義的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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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舞臺劇:孫丙劇照

比如,孫丙起初純粹是一種人性的本能衝動,當德國人殺死他的妻子、孩子,並血洗馬桑鎮之後,他開始了復仇之旅。

在他被捕之後,卻又堅守中國傳統民間英雄的節操,拒絕替身,蔑視最殘酷的檀香刑,要讓自己死得大義凜然。

作為大清第一劊子手,趙甲的自我價值追求是達到劊子手的最高境界。

在他眼裡,人只是“一條條的肌肉、一件件的臟器和一根根的骨頭”——人與動物在本質上已經沒有區別。

所以,當兒媳孫眉娘可憐巴巴地問趙甲是否真殺他爹時,口稱“是親三分向”的趙甲認為用最殘酷的刑具釘死孫丙是他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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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舞臺劇:錢丁劇照

錢丁更是一個矛盾體,他一方面有一個父母官的基本品德,一方面不得不屈從官場權勢。

為保住自己的生存之位,他不得不把孫丙押上刑場,最後不忍看到受刑的孫丙遭罪,衝上刑臺,拿起匕首刺進了孫丙的胸膛。

這種種親情關係的毀滅,體現出來的實質是強權盤壓下的人性潰敗,是親情力量在面對酷刑時的脆弱不堪。

02 人性在慾望中的撕裂

伴隨著這種親情撕裂的過程,還有人性在慾望裡的撕裂。

莫言以飽滿的激情敘寫了眉娘與錢丁之間的愛情,它充滿了情與欲的力量,展示出生機勃勃的原始的人性狀態。

在眉娘身上,它是風情萬種,天然率真,無所畏懼,執著不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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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舞臺劇劇照

為了愛,她舍尊嚴,受嘲諷,上求神仙,下求屈辱,完全是一副無怨無悔的野性之美,是民間文化培植下的,沒有遭受任何世俗汙染的生命形態。

在錢丁身上,它是食、色、性的高度融合——肥美的狗肉、醇香的黃酒、漂亮的少婦,消魂的愛慾,將他全部的生命打造得蓬蓽生輝,青春煥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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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舞臺劇劇照:錢丁與眉娘

小說非常精細地描繪了他們在慾望狀態下的煎熬情形:

眉娘一次次地在月光下赤身遊走,通體都散發著情慾的熱氣;錢丁在得不到眉娘時,便病倒在床,而眉娘一旦出現在眼前,立即復活過來。

來自民間生命的魅力——眉孃的愛情是激活錢丁生命力量的源泉,眉孃的天生麗質以及她在追求個性自由和美滿愛情時表現出來的勇氣和力量,是錢丁夢寐以求的撫慰他疲憊心靈的港灣。

他倆依託著堅實而強大的慾望基礎,以非理性的方式和手段不斷地衝擊著極為森嚴的道德律令和倫理規範,衝擊著官與民之間嚴格的等級秩序,帶著叛逆者的意味。

投入民間,是錢丁對自我已然麻木身心的拯救,但救贖、到達自由自在的彼岸世界的過程卻是一個生命毀滅的過程。

當真正的災難來臨時,當酷刑的淫威脅迫到自我生命的存在時,這種非理性的、閃耀著生命最為生動的光華,便迅速被遮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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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舞臺劇劇照:眉娘與錢夫人

錢丁始終俳徊在原配夫人和眉娘之間,他形容自己的夫人與眉娘:“一個是冰,一個是火。”

雙重的道路使他左右搖擺、無所適從。在經過漫長的心路歷程之後,他義無返顧地投向火焰之中。

而眉娘由愛而生恨,最後在萬般無奈下殺了趙甲後逃跑。

兩人都徹底地被推向生命的兩難境地,被推向無奈而又無助的慾望刑場。而造成這種慾望撕裂的幕後黑手,依然是強權意志對人性本能的摧殘。

03 酷刑中的人性審視

《檀香刑》在展示一場場刑罰時,實際上也通過一些重要的犯人,將人性中應有的道義與尊嚴義無反顧地推向了刑場。

從戊戌六君子、錢雄飛到孫丙,以及義和拳成員、朱八等貓腔戲班子成員,他們都表現出捨身取義、視死如歸、彪炳歷史的英雄氣概,他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民族的尊嚴、人性的道義,正義的復歸。

《檀香刑》:殘酷的刑罰背後是人性的撕裂,是對人性的體恤反思

《檀香刑》舞臺劇劇照

他們代表著一批民間精英分子的人生理想——對良知和氣節的極力維護。

但是,他們的行為,在殘酷的刑罰面前,卻只是一種血色記憶,既失去了其自身所應有的歷史作用,也失去了人性的本質力量。

這種人性的撕裂與潰敗,體現出來的是權力話語對倫理話語的強制性盤剝,是對人性光輝的無情嘲弄和瘋狂吞蝕。

這種情形在錢丁的生命際遇中表現得尤為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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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舞臺劇劇照

作為一個在封建傳統文化澆鑄下的一個知識分子代表,他既能文又能武;既有深厚的傳統智慧,又有一定的開放胸襟。

可悲的是,腐爛的政治環境不僅沒有給他提供這種人生的詩意空間,反而將他推向了另一種刑場——良知和道義的刑場,使他不斷地遭受著各種精神的酷刑,忍受著各種人性價值被撕扯的痛楚。

他對清朝的皇權體制有著清醒的認知,認為:

“這大清的氣數,已經到了盡頭。太后擅權,皇帝傀儡,雄雞浮卵,雌雞司晨,陰陽顛倒,黑白混淆,小人得志,妖術橫行——這樣的朝廷,不完蛋才是咄咄怪事!”

但是,忠君思想與效命朝廷的理想又迫使他無法做出反抗。

他的內心中有著強烈的道義力量和為民請命的生存理想。然而,他那在皇權體制中培養出來的膽小怯儒的個性,又使他不可能旗幟鮮明地展露自己的人生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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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舞臺劇劇照

所以,當他無可奈何地看到孫丙被送上刑場,情不自禁地嘆道:

“餘不得不承認,在這高密小縣的偏僻鄉村生長起來的孫丙,是一個天才,是一個英雄,是一個進入太史公的列傳也毫不遜色的人物,他必將千古留名,在後人們的口碑上,在貓腔的戲文裡。”

與民間土生土長的孫丙相比,他只能自嘆弗如,羞愧交加。他是另一種意義的悲劇代表,體現出理想與正義被強權掏空後的尷尬和絕望。

小說中,袁世凱一針見血地指出:

“你(孫丙)是一個坦率的人,一個正派的人,一個不趨炎附勢人,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但也是一個不識時務的人。”

這種“不識時務”恰恰表明他那心靈深處尚未派滅的人性之光,也是他最後終於在絕望中走向反抗的精神支撐。


小說是一種敘述生命的藝術,哪怕是其中的一顆雨中的白菜,都必須成為一個鮮活的生命實體。

對於沉浸在強大的民間文化氛圍中的《檀香刑》來說,這種生命內在的鮮活與豐富,顯得至關重要。

《檀香刑》的成功,也正是建立在這種對人性內在的豐富性與複雜性的有效表達中。

《檀香刑》:殘酷的刑罰背後是人性的撕裂,是對人性的體恤反思

《檀香刑》舞臺劇劇照

它以人性撕裂的尖銳方式,將敘事不斷地刺入深遠而廣闊的歷史文化中,在鞭撻與詰難的同時,表達了莫言內心深處的那種疼痛與悲憫的人文情懷。

莫言的《檀香刑》看似殘酷,但殘酷的背後,卻有著強烈的體恤之情——那是對生命中血性之美的關愛,對人性永不朽滅的偉岸精神的膜拜。

因為真正的大悲憫不是避開罪惡和殘酷,而是在罪惡和殘酷裡,把人性抓出來狠狠地進行審視與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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