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生的哪门子气

陈丹青生的哪门子气

周末开车去在silver dale的集市,手机蓝牙连着车里的收音机听陈丹青和蒋方舟也不知道哪年的对话。

蒋方舟说,旅行分为两种:有目的和无目的。比如马可·波罗去中国啊,哥伦布发现美洲啊,何伟的《寻路中国》啊,这都是带着目的的旅行。那还有一种呢,比如歌德放下一切去意大利,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去非洲徒步。再有就是像她自己这样,有人邀请她去日本进行文化交流,每个月还有相当于两万块人民币的补助,就是换一个地方吃吃喝喝,想想就去吧,去他乡生活一年,完全没什么目的。

陈丹青生的哪门子气

陈丹青说,我听了蒋方舟开头的话,就很生气,活到现在没有一个国家、没有一个机构邀请我,给我一个月2万块钱到一个国家活着去,像以前阿城去威尼斯,现在蒋方舟去日本那样,然后蒋方舟还一套套的,什么有目的的旅行,没目的旅行,太会说了。我听了嘴角上扬,自己在车里默默微笑,谁听了不生气呢,何况陈丹青这么有资格的人,我就是没资格被邀请,也有资格生气。

然后陈丹青继续生气,他说蒋方舟讲第一天到夜里抵达东京,住在一间招待所,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然后出门到便利店买了一大瓶矿泉水,回招待所喝掉又接着睡。之后的日子,为了打扫卫生的阿姨不觉得这个中国女人太懒惰太无所事事,强迫自己出门,去看画展,去社交。陈丹青说更生气了。

他说相比这些无所事事的小烦恼小无意义小无厘头,我想起来我第一天下乡的生活,完全被扔在一个毫无生活经验的艰苦地方,有那种第一次的极端体验,你来跟我轻飘飘地说,找到间711便利店买瓶水的沧桑,吁……蒋方舟是个情商很在线的姑娘,她马上化解说,所以我写了本书,叫《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啊。

陈丹青生的哪门子气

插队下乡那种践踏命运的经历当然是陈丹青他们那代人一辈子心中秤砣,任何事情挂在撑杆的另外一头,被这个砣一压,都嗖地翘上天,轻于鸿毛。我一直在听马未都的节目,也是动辄提到插队下乡,在讲各种文物故事时候,都能插播插队第一夜差点冻死,第二天去村里偷老乡的干草,铺在床上,才活过来的事。阿城也讲,但阿城讲得高级一些,他比较惜字,他和王小波一样,把经历写成绝唱小说,并不悲情,难得也有这样的自述:在乡下插到第十个年头的时候,已经没有“插”的意识了,已经就是农民了,时刻准备着偷、抢。暴动我一定冲上去,人民的解放军一来,我一定抱头鼠窜;逮着了,我一定下跪,说下次不敢了不敢了,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判刑了,太好了,监狱是有饭吃的地方啊!做苦工?平常不就是做苦工吗?一辈子不就是个苦吗?活着干,死了算。

换成谁有这样经历的人,都难再有平常心对待盛世里维特的烦恼,青春的迷茫,以恨嫁的名义,约会无数,阅人无数,疏忽聚散这些轻飘飘的情绪。但是轻飘飘的一代就是有大把机会,话语权也在移交到他们手上,他们在见识真实世界之前,有丰厚的物质保驾和文本经验。所以很轻易地绕过前一两代人每前行一步都经历的艰难苦难甚至暴毙可能,纷纷弯道超车,绝尘而去

陈丹青也不是真生气,就是失落和替时代不值吧。他生气还有公共空间可以发泄,大家觉得大叔可爱,哈哈一笑,更多人是在扎扎实实地生大气,快把自己气死了,无法化解。

陈丹青说蒋方舟18岁就写了《审判童年》,真不得了。他说自己从来没有想到写自己的童年。因为木心给了他非常明确的警告,“你要非常慎重写你自己的经历,因为你要假定为什么别人读你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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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涉及到私人写作的问题。私人写作不是不可以,陈丹青说,我读别的作家童年回忆,心想,我要知道你小时候干吗?最后我发现是他们没写好。张爱玲写她的姑妈,写她的女朋友,写她所有的琐碎事情,萧红的一部分作品也是如此。都有跨越时代的受众。所以陈丹青的意思是,私人写作不是不可以,是得写得够好,多数人写得不够好,不配私人浪费公共空间。

木心警告得对,没有张爱玲的文笔,没有萧红的身世,私人写作谁看啊,谁有精神头帮你记着你生活的鸡毛蒜皮前因后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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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至此,真是出了身自己挖坑自己跳的冷汗,作为热烈瞎掺和写作也没搀和出啥名堂半辈子的人,写东西一点也不公共,任何题材不落到私人那点事上,简直就圆不了场。

上不去层次,就在这层次上呆着吧,我实在是只会用自己和家里的事举例说明,直至明目张胆拉大旗作虎皮,写陈丹青生气,其实就是要说老西柚生气的事,捂脸。嫌弃私人的,看到此打住,也是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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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是西柚老气包子事迹分割线——————

西柚情商欠费这事大家都知道吧(把私事当默认已知的毛病又来了)。以前他和女儿当娜的关系,基本靠当娜腾挪,当娜对付西柚超有一套,就是嘴软心不服,说什么都答应,把yes,I will挂嘴边,然后我行我素。西柚完全没有追查到底的精神,很满足于这种表面服从的局面。所以小孩成长中的大多数问题,都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纠正,都潜伏在水下。

从今年起,进入15岁的小姑娘,青春期汹涌而来,彻底不服软了。西柚一句,她顶一句,每到她回来那一周,家里火药味十足,和平岁月成为过去。

比如西柚说,别整天玩手机,再玩我关掉WiFi。当娜以前会放下手机说,OK,I,will。然后过十分钟再拿起来。西柚也忘了他刚才说过什么了。现在是对怼:我没在玩手机,我准备作业呢。再说你自己不是也整天看手机吗,自己做不到的事,不要来管我。西柚火冒三丈地说,我不是你同学,你跟我说话要尊重,我真不敢想象我也这样跟我父母说话会怎么样。然后就忆从前,in the old days,Blablabla,最后大吵一场,以当娜摔门回房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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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小孩满15岁,每周都会打几个小时工,我觉得这个传统蛮好,比国内孩子从小学到高中,所有课余时间,都在从课外班到课外班的路上健康,挣点零用钱的同时也知道挣钱不易,提前侧身接触社会,有利于将来融入社会的进程。当娜周末也有在咖啡馆打工,就是又舍不得玩,老为生日派对,骑马俱乐部的活动之类的事情请假。西柚说工作和玩之间,你得做个选择,你玩的已经够多了,一周就两三个小时打工,还老请假,这样的态度,将来没有人会雇用你,因为你靠不住。我倒是觉得这话没啥毛病。但当娜不买账,她说,打工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你干涉,我也不需要你雇我。西柚气得翻白眼。

当娜的卧室乱得就差屋顶没扔满东西了,内衣食物包装和生鲜零食众物平等,到处都是,简直下不去脚。西柚要求她周末离开前把房间收拾下,当娜说我的房间,是我的私人领地,谁也不要动,乱不乱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用收拾,你要收拾还生气,那是你的事。

重度整齐癖患者西柚当然看不下去,他总是一边收拾一边唠叨一边从她卧室里拎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东西,比如一盘发了霉的pasta,快气死了。这局面周周发生。

西柚沮丧得要死。觉得女儿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无法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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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候趁西柚情绪好的时候,会给他伤口上撒点盐:现在不是old days了,大家的人生体验不同,你说这些一点力量没有,你从15岁开始打工,踩单车送报纸,雨雪天气,你父母宁愿陪你,也不会开车替你做,这些光辉事迹,讲一遍就行了,讲多了她也听不进去。再说你父母的严格,那是你父母的美德,他们的教育方法很赞,就是可以陪着你,但是不姑息。你知道吗,坚持严格很累的,这是在做人,履行自律美德,你根本受不了这个累,也没有坚持原则的底气和自律精神,一切都是有因果的。想起来瞎嚷嚷一通,突然拿出你小时候被父母严管的事迹来要求她。平时就惯着顺着宝贝着。每天10分钟上学路,5分钟打工的路,阳光和顺的好天气,都巴巴地开车送去,送着送着,突然又觉得她太娇气,一点路都不肯走,完全不对。那是谁不对啊,是你不对。惯孩子就是惯自己,宠孩子有宠孩子的满足感,我不反倒宠孩子,我就是宠孩子派,我认为好孩子宠不坏。问题你认为宠是不对的,是要出问题的,你到底想要哪样,自己都没想明白。

陈丹青生的哪门子气

我自己经历过鸭子,实在没体力和精力再受二茬罪吃二遍苦,加之身份间隔,所以一般不介入他们父女的矛盾。有时候实在也是听他in the old days听得腻歪,会给他支两招,告诉他下次当娜再说卧室是她的私人领地。你起码要表态,她房间里清理出来发霉的果核和的三文治,可能会招来老鼠蟑螂,污染整个家,这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了。她住在这个家里,咱先不说整齐,你可以乱,但你有维护家中不被污染的义务。18岁后搬出家,靠自己租了房子,才有资格说你的领地,现在没有。

教育要就事论事,整天说,in old days,适得其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和存在感,并会被自己无限放大,然后套用到今天,所见所感都是微不足道的都是拙劣的,与 old days无法比拟的,这种说法,要多无力有多无力。西柚这是还没插过队,下过乡呢,他要再经过那样血与火的洗礼,更得不知道怎么见什么都生气呢。

我就是因为陈丹青开玩笑地对蒋方舟说了好几遍我很生气,想到我们家的气包子和和平不再的现状。这种代际的生气,也有失去存感和决定权的力不从心。能理解我的脑回体了吗。理解不了也没关系,的确是太意识流了。

后面的私货:

推送都做完了,周末西柚和当娜的矛盾再次升级。补充在这里。

周五当娜向西柚宣布了周末的日程,某朋友生日派对,某朋友家sleep over,某地烟火大会,某另外一个朋友家sleep over,总之团结紧张活泼活泼的一个典型周末,其中西柚的任务就是做后勤运输保障,当好出租车司机(我是出租车司机备胎)。

西柚顺从地领了旨,想起来一个什么小事,让当娜帮下忙处理下。当娜当时正忙着FaceTime,说why would I have to do it?西柚集聚已久的火气彻底炸了,说why would I have to be your taxi driver all the time?这个周末你哪也别去了,我宣布你house arrest。


当娜一听跳起来,说你有什么权利软禁我?我做错了什么?我现在就走!然后胡乱收拾了她两个家抱来抱去的大塑料筐,跟Tara、小灰小黑还有我都紧紧拥抱了下,意思是,别了,这个家!就抱着大塑料筐闪人了。​我从窗口看到,她妈妈的车在dirve way上等着呢,小丫头早就联系好了后援。

西柚傻在哪里,她就这么走了?说我小时候父母要是宣布,house arrest,我和我弟弟是一步也不敢迈出家一步啊。

我是有点同情这个完全活在house arrest家常便饭年代不能自拔的人,又不合适地觉得此人可笑。我跟西柚说,你必须冷静下来,记住你和当娜的妈妈是share抚养权的,这个阶段如果硬来,你就失去你女儿了。你和她妈妈要沟通和联手,不然像现在这样,在爸爸家闹翻了,立马走人到妈妈家寻求政治庇护,对方一张开温暖怀抱,就万事大吉,这是为什么你跳脚瞎嚷嚷house arrest一通,然后毛线用没有。

我其实对西柚能冷静下来协商出什么结果来,并不乐观。除了他自身的情商问题,看过美剧《绯闻女孩》和《橘子郡男孩》就知道了,洋人小孩比中国孩子难搞,家长没有强权,一路民主自由的概念强化输入,青春期疆界要靠自己摸索和形成,这期间可能离题万里,都得承受,甚至再也拉不回来,家长也上不了太多手段,除了包容和等待。何况当娜这种离异家庭的孩子,父母敌对,没有对话基础。一旦叛逆起来,从乖乖女到炸药桶一夜之间,这些年积重难返的矛盾我看在眼里。


我也差不多明白西柚的the old days是什么样的了,那时候的欧洲家长,还是有权威的,而且自律。所以那样长大的孩子有疆界和基因,如果自己不进化,简单拿童年记忆胡乱照搬,突然发现经验失效,就束手无措了,除了气死。

有时候代际矛盾,就是所有矛盾的根本,时代和人是一体的,人的矛盾就是时代的矛盾。家庭和社会的动荡,​都基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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