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本小說 別本二刻拍案驚奇

別本二刻拍案驚奇

[明]凌瀠初

《別本二刻拍案驚奇》,明清孤本稀本小說之一。白話短篇小說集,三十四卷(回)。僅法國巴黎國家圖書館藏一孤本,書名頁題《拍案驚奇二集》,右上角署 別本二刻拍案驚奇。明凌瀠初著。凌瀠初(1580年-1644年),字玄房,號初成,亦名凌波,一字遐厈,別號即空觀主人。明代浙江烏程(今浙江湖州吳興織裡鎮晟舍)人,文學家、小說家和雕版印書家。其著作《初刻拍案驚奇》和《二刻拍案驚奇》與馮夢龍所著《古今小說》(《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恆言》)合稱“三言二拍”。

卷一 滿少卿飢附飽颺 焦文姬生仇死報

詩云: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贈君,誰有不平事?

  話說天下最不平的,是那負心的事,所以冥中獨重其罰,劍俠專誅其人。那負心中最不堪的,尤在那夫妻之間。蓋朋友內忘恩負義,拚得絕交了他,便無別話;惟有夫妻是終身相倚的,一有負心,一生怨恨,不是當耍可以了帳的事。古來生死冤家,一還一報的,獨有此項極多。

  宋時衢州有一人,姓鄭,是個讀書人,娶著會稽陸氏女,姿容嬌媚。兩個伉儷綢繆,如膠似漆。一日,正在枕蓆情濃之際,鄭生忽然對陸氏道:"我與你二人相愛,已到極處了。萬一他日不能到底,我今日先與你說過,我若死,你不可再嫁;你若死,我也不再娶了。"陸氏道:"正要與你百年偕老,怎生說這樣不祥的話?"不覺的光陰荏苒,過了十年,已生有二子。鄭生一時間得了不起的症候,臨危時對父母道:"兒死無所慮,只有陸氏妻子恩深難捨,況且年紀少艾,日前已與他說過,我死之後不可再嫁。今若肯依所言,兒死亦瞑目矣!"陸氏聽說到此際,也不回言,只是低頭悲哭,十分哀切,連父母也道他沒有二心的了。

  死後數月,自有那些走千家管閒事的牙婆每,打聽腳蹤,採問消息。曉得陸氏青年美貌,未必是守得牢的人,挨身入來與他來往。那陸氏並不推拒那一夥人,見了面就千歡萬喜,燒茶辦果,且是相待得好。公婆看見這些光景,心裡嫌他,說道:"居孀行徑,最宜穩重。此輩之人沒事不可引他進門。況且丈夫臨終怎麼樣吩咐的?沒有別的心腸,也用這些人不著。"陸氏由公婆自說,只當不聞。後來慣熟,連公婆也不說了。果然與一個做媒的說得入港,受了蘇州曾工曹之聘。公婆雖然惱怒,心裡道:"是他立性既自如此,留著也落得做冤家,不是好住手的。不如順水推船,等他去了罷。"只是想著自己兒子臨終之言,對著兩個孫兒,未免感傷痛哭。陸氏多不放在心上,才等服滿,收拾箱匣停當,也不顧公婆,也不顧兒子,依了好日,喜喜歡歡嫁過去了。

  成婚七日,正在親熱頭上,曾工曹受了漕帥檄文,命他考試外郡,只得收拾起身,作別而去。去了兩日,陸氏自覺淒涼,傍晚之時,走到廳前閒步。忽見一個後生,像個遠方來的,走到面前,對著陸氏叩了一頭,口稱道:"鄭官人有書拜上娘子。"遞過一封柬帖來。陸氏接著,看那外面封筒上題著三個大字,乃是"示陸氏"三字,認認筆蹤,宛然是前夫手跡。正要盤問,那後生忽然不見。陸氏懼怕起來,拿了書急急走進房裡來,剔明燈火,仔細看時,那書上寫道:"十年結髮之夫,一生祭祀之主。朝連暮以同歡,資有餘而共聚。忽大幻以長往,慕他人而輕許。遺棄我之田疇,移蓄積於別戶。不念我之雙親,不恤我之二子。義不足以為人婦,慈不足以為人母。吾已訴諸上蒼,行理對於冥府。"陸氏看罷,嚇得冷汗直流,魂不附體,心中懊悔無及。懷著鬼胎,十分懼怕,說不出來。茶飯不吃,嘿嘿不快,三日而亡。眼見得是負了前夫,得此果報了。

  卻又一件,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節、玷了名,汙了身子,是個行不得的事,萬口訾議;及至男人家喪了妻子,卻又憑他續絃再娶,置妾買婢,做出若干的夠當,把死的丟在腦後不提起了,並沒有道他薄倖負心,做一場說話。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醜事,人世羞言;及至男人家撇了妻子,貪淫好色,宿娼養妓,無所不為,總有議論不是的,不為十分大害。所以女子愈加可憐,男人愈加放肆,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們心裡的所在。不知冥冥之中,原有分曉。若是男子風月場中略行著腳,此是尋常夠當,難道就比了女人失節一般?但是果然負心之極,忘了舊時恩義,失了初時信行,以至誤人終身、害人性命的,也沒一個不到底報應的事。從來說王魁負桂英,畢竟桂英索了王魁命去,此便是一個男負女的榜樣。不止女負男如所說的陸氏,方有報應也。

  今日待小子說一個賽王魁的故事,與看官每一聽,方曉得男子也是負不得女人的。有詩為證:

  由來女子號痴心,痴得真時恨亦深。莫道此痴容易負,冤冤隔世會相尋。

  話說宋時有個鴻臚少卿姓滿,因他做事沒下稍,諱了名字不傳,只叫他滿少卿。未遇時節,只叫他滿生。那滿生是個淮南大族,世有顯宦。叔父滿貴,見為樞密副院。族中子弟,遍滿京師,盡皆富厚本分。惟有滿生心性不羈,狂放自負;生得一表人材,風流可喜。懷揣著滿腹文章,道早晚必登高第。抑且幼無父母,無些拘束,終日吟風弄月,放浪江湖,把些家事多弄掉了,連妻子多不曾娶得。族中人漸漸不理他,滿生也不在心上。有個父親舊識,出鎮長安。滿生收拾行裝,離了家門,指望投托於他,尋些潤濟。到得長安,這個官人已壞了官,離了地方去了。只得轉來。

  滿生是個少年孟浪不肯仔細的人,只道尋著熟人,財物廣有,不想託了個空,身邊盤纏早已罄盡。行至汴梁中牟地方,有個族人在那裡做主簿,打點去與他尋些盤費還家。那主簿是個小官,地方沒大生意,連自家也只好支持過日,送得他一貫多錢。還了房錢、飯錢,餘下不多,不能夠回來。此時已是十二月天氣,滿生自思囊無半文,空身家去,難以度歲,不若只在外廂行動,尋些生意,且過了年又處。關中還有一兩個相識,在那裡做官,仍舊掇轉路頭,往西而來。

  到了鳳翔地方,遇著一天大雪,三日不休。正所謂"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滿生阻住在飯店裡,一連幾日。店小二來討飯錢,還他不夠,連飯也不來了。想著自己是好人家子弟,胸藏學問,視功名如拾芥耳。一時未際,浪跡江湖,今受此窮途之苦,誰人曉得我是不遇時的公卿?此時若肯雪中送炭,真乃勝似錦上添花。爭奈世情看冷暖,望著那一個救我來?不覺放聲大哭。早驚動了隔壁一個人,走將過來道:"誰人如此啼哭?"那個人怎生打扮?頭戴玄狐帽套,身穿羔羊皮裘。紫膛顏色,帶著幾分酒,臉映紅桃;蒼白鬚髯,沾著幾點雪,身如玉樹。疑在浩然驢背下,想從安道宅中來。

  那個人走進店中,問店小二道:"誰人啼哭?"店小二答道:"復大郎,是一個秀才官人。在此三五日了,不見飯錢拿出來。天上雪下不止,又不好走路。我們不與他飯吃了,想是肚中飢餓,故此啼哭。"那個人道:"那裡不是積福處?既是個秀才官人,你把他飯吃了,在我的帳上,我還你罷。"店小二道:"小人曉得。"便去拿了一分飯,擺在滿生面前道:"客官,是這大郎叫拿來請你的。"滿生道:"那個大郎?"只見那個人已走到面前道:"就是老漢。"滿生忙施了禮道:"與老丈素昧平生,何故如此?"那個人道:"老漢姓焦,就在此酒店間壁居住。因雪下得大了,同小女燙幾杯熱酒暖寒。聞得這壁廂悲怨之聲,不像是個以下之人,故步至此間尋問。店小二說是個秀才,雪阻了的。老漢念斯文一脈,怎教秀才忍飢?故此教他送飯。荒店之中,無物可吃,況如此天氣,也須得杯酒兒敵寒。秀才寬坐,老漢家中叫小廝送來。"滿生喜出望外道:"小生失路之人,與老丈不曾識面,承老丈如此周全,何以克當?"焦大郎道:"秀才一表非俗,目下偶困,決不是落後之人。老漢是此間地主,應得來管顧的。秀才放心,但住此一日,老漢支持一日。直等天色晴霽好走路了,再商量不遲。"滿生道:"多感!多感!"

  焦大郎又問了滿生姓名鄉貫明白,慢慢的自去了。滿生心裡喜歡道:"誰想絕處逢生,遇著這等好人。"正在徯倖之際,只見一個籠頭的小廝拿了四碗嗄飯、四碟小菜、一壺熱酒送將來,道:"大郎送來與滿官人的。"滿生謝之不盡,收了擺在桌上食用。小廝出門去了,滿生一頭吃酒,一頭就問店小二道:"這位焦大郎是此間甚麼樣人?怎生有此好情?"小二道:"這個大郎是此間大戶,極是好義。平日扶窮濟困,至於見了讀書的,尤肯結交,再不怠慢的。自家好吃幾杯酒,若是陪得他過的,一發有緣了。"滿生道:"想是家道富厚?"小二道:"有便有些產業,也不為十分富厚,只是心性如此。官人造化遇著了他,便多住幾日,不打緊的了。"滿生道:"雪晴了,你引我去拜他一拜。"小二道:"當得,當得。"過了一會,焦家小廝來收傢伙,傳大郎之命吩咐店小二道:"滿官人供給,只管照常支應。用酒時,到家裡來取。"店小二領命,果然支持無缺,滿生感激不盡。

  過了一日,天色晴明,滿生思量走路,身邊並無盤費。亦且受了焦大郎之恩,要去拜謝。真叫做人心不足,得隴望蜀,見他好情,也就有個希冀借些盤纏之意。叫店小二在前引路,竟到焦大郎家裡來。焦大郎接著,滿面春風。滿生見了大郎,倒地便拜,謝他:"窮途賙濟,殊出望外。倘有用著之處,情願效力。"焦大郎道:"老漢家裡也非有餘,只因看見秀才如此困厄,量濟一二,以盡地主之意。原無他事,如何說個效力起來?"滿生道:"小生是個應舉秀才,異時倘有寸進,不敢忘報。"大郎道:"好說,好說!目今年已傍晚,秀才還要到那裡去?"滿生道:"小生投人不著,囊匣如洗,無面目還鄉,意思要往關中一路尋訪幾個相知。不期逗留於此,得遇老丈,實出萬幸。而今除夕在近,前路已去不迭,真是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沒奈何了,只得在此飯店且過了歲,再作道理。"大郎道:"店中冷落,怎好度歲?秀才不嫌家間淡薄,搬到家下,與老漢同住幾日,隨常茶飯,等老漢也不寂寞,過了歲朝再處,秀才意下何如?"滿生道:"小生在飯店中總是叨忝老丈的,就來潭府,也是一般。只是萍蹤相遇,受此深恩,無地可報,實切惶愧耳!"大郎道:"四海一家,況且秀才是個讀書之人,前程萬里。他日不忘村落之中有此老朽,便是願足,何必如此相拘哉?"原來焦大郎固然本性好客,卻又看得滿生儀容俊雅,丰度超群,語言倜儻,料不是落後的,所以一意周全他。也是滿生有緣,得遇此人。果然叫店小二店中發了行李,到焦家來。是日,焦大郎安排晚飯與滿生同吃。滿生一席之間,談吐如流,更加酒興豪邁,痛飲不醉。大郎一發投機,以為相見之晚,直吃到興盡方休,安置他書房中歇宿了不提。

  大郎有一室女,名喚文姬,年方一十八歲,美麗不凡,聰慧無比。焦大郎不肯輕許人家,要在本處尋個衣冠子弟,讀書君子,贅在家裡,照管暮年。因他是個市戶出身,一時沒有高門大族來求他的,以下富室痴兒,他又不肯。高不湊,低不就,所以蹉跎過了。那文姬年已長大,風情之事,盡知相慕,只為家裡來往的人,庸流凡輩頗多,沒有看得上眼的。聽得說父親在酒店中,引得外方一個讀書秀才來到,他便在裡頭東張西張,要看他怎生樣的人物。那滿生儀容舉止,盡看得過,便也有一二分動心了。這也是焦大郎的不是,便做道疏財仗義,要做好人,只該齎發滿生些少,打發他走路才是。況且室無老妻,家有閨女,那滿生非親非戚,為何留在家裡宿歇?只為好著幾杯酒,貪個人作伴,又見滿生可愛,傾心待他。誰想滿生是個輕薄後生,一來看見大郎殷勤,道是敬他人才,安然託大,忘其所以;二來曉得內有親女,美貌及時,未曾許人,也就懷著希冀之意,指望圖他為妻。又不好自開得口,待看機會。日挨一日,徑把關中的念頭丟過一邊,再不提起了。焦大郎終日懵懵醉鄉,沒些搭煞,不加提防。怎當得他每兩下烈火乾柴,你貪我愛,各自有心,竟自夠搭上了。情到濃時,未免不避形跡。焦大郎也見了些光景,有些疑心起來。大凡天下的事,再經有心人冷眼看不起的。起初滿生在家,大郎無日不與他同飲同坐,毫無說話。比及大郎疑心了,便覺滿生飲酒之間,沒心沒想,言語參差,好些破綻出來。

  大郎一日推個事故,走出門去了。半日轉來,只見滿生醉臥書房,風飄衣起,露出裡面一件衣服來。看去有些紅色,像是女人襖子模樣。走到身邊仔細看時,正是女兒文姬身上的。又吊著一個交頸鴛鴦的香囊,也是文姬手繡的。大驚吒道:"奇怪!奇怪!有這等事?"滿生睡夢之中,聽得喊叫,突然驚起,急斂衣襟不迭,已知為大郎看見,面如土色。大郎道:"秀才身上衣服,從何而來?"滿生曉得瞞不過,只得謅個謊道:"小生身上單寒,忍不過了,向令愛姐姐處,看老丈有舊衣借一件。不想令愛竟將一件女襖拿出來,小生怕冷,不敢推辭,權穿在此衣內。"大郎道:"秀才要衣服,只消替老夫講,豈有與閨中女子自相往來的事?是我養得女兒不成器了。"

  抽身望裡邊就走,恰撞著女兒身邊一個丫頭,叫名青箱,一把撾過來道:"你好好實說姐姐與那滿秀才的事情,饒你的打!"青箱慌了,只得抵賴道:"沒曾見甚麼事情。"大郎焦躁道:"還要胡說,眼見得身上襖子多脫與他穿著了!"青箱沒奈何,遮飾道:"姐姐見爹爹十分敬重滿官人,平日兩下撞見時,也與他見個禮。他今日告訴身上寒冷,故此把衣服與他,別無甚說話。"大郎道:"女人家衣服,豈肯輕與人著?況今日我又不在家,滿秀才酒氣噴人,是那裡吃的?"青箱推道不知。大郎道:"一發胡說了。他難道再有別處老酒?他方才已對我說了,你若不實招,我活活打死你!"青箱曉得沒推處,只得把從前夠搭的事情一一說了。大郎聽罷,氣得抓耳撓腮,沒個是處,喊道:"不成才的歪貨!他是別路來的,與他做下了事,打點怎的?"青箱說:"姐姐今日見爹爹不在,私下襬個酒盒,要滿官人對天罰誓,你娶我嫁,終身不負,故此與他酒吃了。又脫一件衣服,一個香囊,與他做記念的。"大郎道:"怎了!怎了!"嘆口氣道:"多是我自家熱心腸的不是,不消說了!"反背了雙手,踱出外邊來。

  文姬見父親撾了青箱去,曉得有些不尷尬。仔細聽時,一句一句說到真處來。在裡面正急得要上吊,忽見青箱走到面前,已知父親出去了,才定了性對青箱道:"事已敗露至此,卻怎麼了?我不如死休!"青箱道:"姐姐不要性急。我看爹爹嘆口氣,自怨不是,走了出去,到有幾分成事的意思在那裡。"文姬道:"怎見得?"青箱道:"爹爹極敬重滿官人,已知有了此事,若是而今趕逐了他去,不但惡識了,把從前好情多丟失,卻怎生了結姐姐?他今日出去,若問得滿官人不曾娶妻的,畢竟還配合了才好住手。"文姬道:"但願得如此便好。"

  果然大郎走出去,思量了一回,竟到書房中帶著怒容問滿生道:"秀才,你家中可曾有妻未?"滿生黶蹐無地,戰戰兢兢回言道:"小生湖海飄流,實未曾有妻。"大郎道:"秀才家既讀詩書,也該有些行止。吾與你本是一面不曾相識,憐你客途,過為拯救,豈知你所為不義若此!點汙了人家兒女,豈是君子之行?"滿生慚愧難容,下地叩頭道:"小生罪該萬死!小生受老丈深恩,已為難報。今為兒女之情,一時不能自禁,猖狂至此。若蒙海涵,小生此生以死相報,誓不忘高天厚地之恩。"大郎又嘆了口氣道:"事已至此,雖悔何及。總是我生女不肖,致受此辱。今既為汝汙,豈可別嫁?汝若不嫌地遠,索性贅入我家,做了女婿,養我終身,我也嘆了這口氣罷!"滿生聽得此言,就是九重天上飛下一紙赦書來,怎不滿心歡喜?又叩著頭道:"若得如此玉成,滿某即粉身碎骨,難報深恩!滿某父母雙亡,家無妻子,便當奉侍終身,豈再他往?"大郎道:"只怕後生家看得容易了,他日負起心來......"滿生道:"小生與令愛恩深義重,已設誓過了,若有負心之事,教滿某不得好死!"

  大郎見他言語真切,抑且沒奈何了,只得胡亂揀個日子,擺些酒席,配合了二人。正是:綺羅叢裡喚新人,錦繡窩中看舊物。雖然後娶屬先奸,此夜恩情翻較密。滿生與文姬,兩個私情,得成正果。天從人願,喜出望外。文姬對滿生道:"妾見父親敬重君子,一時仰慕,不以自獻為羞,致於失身。原料一朝事露,不能到底,惟有一死而已。今幸得父親配合,終身之事已完,此是死中得生,萬千僥倖,他日切不可忘!"滿生道:"小生飄蓬浪跡,幸蒙令尊一見如故,解衣推食,恩已過厚;又得遇卿不棄,今日成此良緣,真恩上加恩。他日有負,誠非人類!"兩人愈加如膠似漆,自不必說。滿生在家無事,日夜讀書,思量應舉。焦大郎見他如此,道是許嫁得人,暗裡心歡。自此內外無間。

  過了兩年,時值東京春榜招賢,滿生即對丈人說要去應舉。焦大郎收拾了盤費,齎發他去。滿生別了丈人、妻子,竟到東京,一舉登第。才得唱名,滿生心裡放文姬不下,曉得選除未及,思量道:"汴梁去鳳翔不遠,今幸已脫白掛綠,何不且到丈人家裡,與他們歡慶一番,再來未遲?"此時滿生已有僕人使喚,不比前日,便叫收拾行李,即時起身。

  不多幾日,已到了焦大郎門首。大郎先已有人報知,是日整備迎接,鼓樂喧天,鬧動了一個村坊。滿生綠袍槐簡,搖擺進來。見了丈人,便是納頭四拜。拜罷,長跪不起,口裡稱謝道:"小婿得有今日,皆賴丈人提攜;若使當日困窮旅店,沒人救濟,早已填了丘壑,怎能夠此身榮貴?"叩頭不止。大郎扶起道:"此皆賢婿高才,致身青雲之上,老夫何功之有?當日困窮失意,乃賢士之常;今日衣錦歸來,有光老夫多矣!"滿生又請文姬出來,交拜行禮,各各相謝。其日鄰里看的挨擠不開,個個說道:"焦大郎能識好人,又且平日好施恩德,今日受此榮華之報,那女兒也落了好處了。"有一等輕薄的道:"那女兒聞得先與他有須說話了,後來配他的。"有的道:"也是大郎有心把女兒許他,故留他在家裡住這幾時。便做道先有些什麼,左右是他夫妻。而今一床錦被遮蓋了,正好做院君夫人去,還有何妨?"

  議論之間,只見許多人牽羊擔酒,持花捧幣,盡是些地方鄰里親戚,來與大郎作賀稱慶。大郎此時把個身子抬在半天裡了,好不風騷!一面置酒款待女婿,就先留幾個相知親戚相陪。次日又置酒請這一干作賀的,先是親眷,再是鄰里,一連吃了十來日酒。焦大郎費掉了好些錢鈔,正是歡喜破財,不在心上。滿生與文姬夫妻二人,愈加廝敬廝愛,歡暢非常。連青箱也算做日前有功之人,另眼看覷,別是一分顏色。有一首詞,單道著得第歸來世情不同光景:世事從來無定,天公任意安排。寒酸忽地上金階,文春許多滲瀨。熟識還須再認,至親也要疑猜。夫妻行事別開懷,另似一張卵袋。

  話說滿生夫榮妻貴,暮樂朝歡。焦大郎本是個慷慨心性,愈加扯大,道是靠著女兒女婿,不憂下半世不富貴了。盡心竭力,供養著他兩個,惟其所用。滿生總是慷他人之慨,落得快活。過了幾時,選期將及,要往京師。大郎道是選官須得使用才有好地方,只得把膏腴之產盡數賣掉了,湊著偌多銀兩,與滿生帶去。焦大郎家事原只如常,經這一番大弄,已此十去八九。只靠著女婿選官之後,再圖興旺,所以毫不吝惜。滿生將行之夕,文姬對他道:"我與你恩情非淺。前日應舉之時,已曾經過一番離別,恰是心裡指望好日,雖然牽繫,不甚傷情。今番得第已過,只要去選地方,眼見得只有好處來了,不知為甚麼心中只覺悽慘,不捨得你別去,莫非有甚不祥?"滿生道:"我到京即選,甲榜科名必為美官。一有地方,便著人從來迎你與丈人同到任所,安享榮華。此是算得定日子,別不多時的,有甚麼不祥之處?切勿掛慮!"文姬道:"我也曉得是這般的。只不知為何有些異樣,不由人眼淚要落下來,更不知為甚緣故。"滿生道:"這番熱鬧了多時,今我去了,頓覺冷靜,所以如此。"文姬道:"這個也是。"兩人絮聒了一夜,無非是些恩情濃厚,到底不忘的話。次日天明,整頓衣裝,別了大郎父女,帶了僕人,徑往東京選官去了。這裡大郎與文姬父女兩個,互相安慰,把家中事件,收拾併疊,只等京中差人來接,同去赴任,懸懸指望不題。

  且說滿生到京,得授臨海縣尉。正要收拾起身,轉到鳳翔接了丈人、妻子一同到任,揀了日子,將次起行,只見門外一個人大踏步走將進來,口裡叫道:"兄弟,我那裡不尋得你到,你原來在此!"滿生抬頭看時,卻是淮南族中一個哥哥。滿生連忙接待。那哥哥道:"兄弟幾年遠遊,家中絕無消耗,舉族疑猜,不知兄弟卻在那裡。到京一舉成名,實為莫大之喜。家中叔叔樞密相公見了金榜,即便打發差人到京來相接,四處尋訪不著,不知兄弟又到那裡去了。而今選有地方,少不得出京家去。恁哥哥在此做些小前程,幹辦已滿,收拾回去,已顧下船在汴河,行李多下船了。各處挨問,得見兄弟。你打迭已完,只須同你哥哥回去,見見親族,然後到任便了。"滿生心中一肚皮要到鳳翔,那裡曾有歸家去的念頭?見哥哥說來意思不對,卻又不好直對他說,只含糊回道:"小弟還有些別件事幹,且未要到家裡。"那哥哥道:"卻又作怪!看你裝裹多停當了,只要走路的,不到家裡卻又到那裡?"滿生道:"小弟流落時節,曾受了一個人的大恩,而今還要向西路去謝他。"那哥哥道:"你雖然得第,還是空囊。謝人先要禮物為先,這些事自然是到了任再處。況且此去到任所,一路過東,少不得到家邊過,是順路卻不走,反走過西去怎的?"滿生此時只該把實話對他講,說個不得已的緣故,他也不好阻當得。爭奈滿生有些不老氣,恰像還要把這件事瞞人的一般,並不明說,但只東支西吾,憑那哥哥說得天花亂墜,只是不肯回去。那哥哥大怒起來,罵道:"這樣輕薄無知的人!書生得了科名,難道不該歸來會一會宗族鄰里?這也罷,父母墳墓邊,也不該去拜見一拜見的?我和你各處去問一問,世間有此事否?"滿生見他發出話來,又說得正氣了,一時也沒得回他,通紅了臉,不敢開口。那哥哥見他不說了,叫些隨來的家人,把他的要緊箱籠,不由他分說,只一搬竟自搬到船上去了。滿生沒奈何,心裡想道:"我久不歸家了,況我落魄出來,今衣錦還鄉,也是好事。便到了家裡,再去鳳翔,不過遲得些日子,也不為礙。"對那哥哥道:"既恁地,便和哥哥同到家裡去走走來。"只因這一去,有分交:綠袍年少,別牽繫足之繩;青鬢佳人,立化望夫之石。

  滿生同那哥哥回到家裡,果然這番宗族鄰里比前不同,盡多是呵脬捧屁的。滿生心裡也覺快活,隨去見那親叔叔滿貴。那叔叔是樞密副院,致仕家居,即是顯官,又是一族之長。見了侄兒,曉得是新第回來,十分歡喜道:"你一向出外不歸,只道是流落他鄉,豈知卻能掙紥得第做官回來。誠然是與宗族爭氣的。"滿生滿口遜謝。滿樞密又道:"卻還有一件事,要與你說。你父母早亡,壯年未娶。今已成名,嗣續之事最為緊要。前日我見你登科錄上有名,便已為你留心此事。宋都朱從簡大夫有一次女,我打聽得才貌雙全。你未來時,我已著人去相求,他已許下了,此極是好姻緣。我知那臨海前官尚未離任,你到彼之期還可以從容。且完此親事,夫妻一同赴任,豈不為妙?"滿生見說,心下吃驚,半晌作聲不得。滿生若是個有主意的,此時便該把鳳翔流落、得遇焦氏這事,是長是短,備細對叔父說一遍,道:"成親已久,負他不得,須辭了朱家之婚,一刀兩斷。"說得決絕,叔父未必不依允。急奈滿生諱言的是前日孟浪出遊光景,恰像鳳翔的事是私下做的,不肯當場說明,但只口裡唧噥。樞密道:"你心下不快,敢慮著事體不周備麼?一應聘定禮物,前日我多已出過。目下成親所費,總在我家支持,你只打點做新郎便了。"滿生道:"多謝叔叔盛情,容侄兒心下再計較一計較。"樞密正色道:"事已定矣,有何計較?"

  滿生見他詞色嚴毅,不敢回言,只得唯唯而出。到了家裡,悶悶了一回,想道:"若是應承了叔父所言,怎生撇得文姬父女恩情?欲待辭絕了他的,不但叔父這一段好情不好辜負,只那尊嚴性子也不好衝撞他;況且姻緣又好,又不要我費一些財物周折,也不該挫過。做官的人娶了兩房,原不為多。欲待兩頭絆著,文姬是先娶的,須讓他做大;這邊朱家,又是官家小姐,料不肯做小,卻又兩難。"心裡真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反添了許多不快活。躊躇了幾日,委決不下。到底滿生是輕薄性子,見說朱家是宦室之女,好個模樣,又不費己財,先自動了十二分火。只有文姬父女這一點念頭,還有些良心不能盡絕。肚裡展轉了幾番,卻就變起卦來。大凡人只有初起這一念,是有天理的,依著行去,好事盡多;若是多轉了兩個念頭,便有許多奸貪詐偽、沒天理的心來了。滿生只為親事擺脫不開,過了兩日,便把一條肚腸換了轉來,自想道:"文姬與我起初只是兩下偷情,算得個外遇罷了。後來雖然做了親,原不是明婚正配。況且我既為官,做我配的須是名門大族,焦家不過市井之人,門戶低微,豈堪受朝廷封誥作終身伉儷哉?我且成了這邊朱家的親,日後他來通消息時,好言回他,等他另嫁了便是。倘若必不肯去,事到其間,要我收留,不怕他不低頭做小了。"

  算計已定,就去回覆樞密。樞密揀個黃道吉日,行禮到朱大夫家,娶了過來。那朱家既是宦家,又且嫁的女婿是個新科,愈加齊整,妝奩豐厚,百物具備。那朱氏女生長宦門,模樣又是著名出色的,真是德、容、言、功、無不具足。滿生快活非常,把那鳳翔的事丟在東洋大海去了。正是:花神脈脈殿春殘,爭賞慈恩紫牡丹。別有玉盤承露冷,無人起就月中看。

  滿生與朱氏門當戶對,年貌相當,你敬我愛,如膠似漆。滿生心裡,反悔著鳳翔多了焦家這件事。卻也有時念及,心上有些遣不開。因在朱氏面前,索性把前日焦氏所贈衣服、香囊拿出來,忍著性子,一把火燒了,意思要自此絕了念頭。朱氏問其緣故,滿生把文姬的事略略說些始末,道:"這是我未遇時節的事,而今既然與你成親,總不必提及了。"朱氏是個賢慧女子,到說道:"既然未遇時節相處一番,而今富貴了,也不該便絕了他。我不比那世間妒忌婦人,倘或有便,接他來同住過日,未為不可。"怎當得滿生負了盟誓,難見他面,生怕他尋將來,不好收場,那裡還敢想接他到家裡?亦且怕在朱氏面上不好看,一意只是斷絕了,回言道:"多謝夫人好意。他是小人家兒女,我這裡沒消息到他,他自然嫁人去了,不必多事。"自此再不提起。

  初時滿生心中懷著鬼胎,還慮他有時到來。喜得那邊也絕無音耗,俗語云:"孝重千斤,日減一斤。"滿生日遠一日,竟自忘懷了,自當日與朱氏同赴臨海任所。後來作尉任滿,一連做了四五任美官,連朱氏封贈過了兩番。

  不覺過了十來年,累官至鴻臚少卿,出知齊州。那齊州廳舍甚寬,閤家人口住得像意。到任三日,裡頭收拾已完,內眷人等要出私衙之外,到後堂來看一看。少卿吩咐衙門人役盡皆出去,屏除了閒人,同了朱氏,帶領著幾個小廝、丫鬟、家人媳婦,共十來個人,一起到後堂散步,各自東西閒走看耍。少卿偶然來到後堂右邊天井中,見有一小門,少卿推開來看,裡頭一個穿青的丫鬟,見了少卿,飛也似跑了去。少卿急趕上去看時,那丫鬟早已走入一個破簾內去了。少卿走到簾邊,只見簾內走出一個女人來,少卿仔細一看,正是鳳翔焦文姬。少卿虛心病,原有些怕見他的,亦且出於不意,不覺驚惶失措。文姬一把扯住少卿,哽哽咽咽哭將起來道:"冤家,你一別十年,向來許多恩情一些也不念及,頓然忘了,真是忍人!"少卿一時心慌,不及問他從何而來,且自辨說道:"我非忘卿。只因歸來家中,叔父先已別聘,強我成婚。我力辭不得,所以蹉跎至今,不得到你那裡。"文姬道:"你家中之事,我已盡知,不必提起。吾今父親已死,田產俱無,剛剩得我與青箱兩人,別無倚靠。沒奈何了,所以千里相投。前日方得到此,門上人又不肯放我進來。求懇再三,今日才許我略在別院空房之內,駐足一駐足,幸而相見。今一身孤單,茫無棲泊。你既有佳偶,我情願做你側室,奉事你與夫人,完我餘生。前日之事,我也不計較短長,付之一嘆罷了!"說一句,哭一句。說罷,又倒在少卿懷裡,發聲大慟。連青箱也走出來見了,哭做一堆。

  少卿見他哭得哀切,不由得眼淚也落下來。又恐怕外邊有人知覺,連忙止他道:"多是我的不是。你而今不必啼哭,管還你好處。且喜夫人賢慧,你既肯認做一分小,就不難處了。你且消停在此,等我與夫人說去。"少卿此時也是身不由己的,走來對朱氏道:"昔年所言鳳翔焦氏之女,間隔了多年,只道他嫁人去了,不想他父親死了,帶了個丫鬟直尋到這裡。今若不收留,他沒個著落,叫他沒處去了,卻怎麼好?"朱氏道:"我當初原說接了他來家,你自不肯,直誤他到此地位,還好不留得他?快請來與我相見。"少卿道:"我說道夫人賢慧。"就走到西邊去,把朱氏的說話說與文姬。文姬回頭對青箱道:"若得如此,我每且喜有安身之處了。"兩人隨了少卿,步至後堂,見了朱氏,相敘禮畢。文姬道:"多蒙夫人不棄,情願與夫人鋪床疊被。"朱氏道:"那有此理?只是姐妹相處便了。"就相邀了一同進入衙中。朱氏著人替他收拾起一間好臥房,就著青箱與他同住,隨房伏侍。文姬低頭伏氣,且是小心。朱氏見他如此,甚加憐愛,且是過的和睦。

  住在衙中幾日了,少卿終是有些羞慚不過意,縮縮朒朒,未敢到他房中歇宿去。一日,外廂去吃了酒歸來,有些微醺了,望去文姬房中,燈火微明,不覺心中念舊起來。醉後卻膽壯了,踉踉蹌蹌,竟來到文姬面前。文姬與青箱慌忙接著,喜喜歡歡簇擁他去睡了。這邊朱氏聞知,笑道:"來這幾時,也該到他房裡去了。"當夜朱氏收拾了自睡。到第二日,日色高了,閤家多起了身,只有少卿未起。閤家人指指點點,笑的話的,道是"十年不相見了,不知怎地舞弄,這時節還自睡哩!青箱丫頭在旁邊聽得不耐煩,想也倦了,連他也不起來。"有老成的道:"十年的說話,講也講他大半夜,怪道天明多睡了去。"

  眾人議論了一回,只不見動靜。朱氏梳洗已過,也有些不愜意道:"這時節也該起身了,難道忘了外邊坐堂?"同了一個丫鬟走到文姬房前聽一聽,不聽得裡面一些聲響,推推門看,又是裡面關著的。家人每道:"日日此時出外理事去久了。今日遲得不像樣,我每不妨催一催。"一個就去敲那房門,初時低聲,逐漸聲高,直到得亂敲亂叫,莫想裡頭答應一聲。盡來對朱氏道:"有些奇怪了,等他開出來不得。夫人做主,我們掘開一壁,進去看看。停會相公嗔怪,全要夫人擔待。"朱氏道:"這個在我,不妨。"眾人盡皆動手,須臾之間,已掇開了一垛壁。眾人走進裡面一看,開了口合不擾來。正是:宣子慢傳無鬼論,良宵自昔有冤償。若還死者全無覺,落得生人不善良。

  眾人走進去看時,只見滿少卿直挺挺倘在地下,口鼻皆流鮮血。近前用手一摸,四肢冰冷,已氣絕多時了。房內並無一人,那裡有什麼焦氏?連青箱也不見了,剛留得些被臥在那裡。眾人忙請夫人進來。朱氏一見,驚得目睜口呆,大哭起來。哭罷道:"不信有這樣的異事!難道他兩個人擺佈死了相公,連夜走了?"眾人道:"衙門封鎖,插翅也飛不出去。況且房裡兀自關門閉戶的,打從那裡走得出來?"朱氏道:"這等,難道青天白日相處這幾時,這兩個卻是鬼不成?"似信不信。一面傳出去,說少卿夜來暴死,著地方停當後事。

  朱氏悲悲切切,到晚來步進臥房,正要上床睡去,只見文姬打從床背後走將出來,對朱氏道:"夫人休要煩惱。滿生當時受我家厚恩,後來負心,一去不來,吾舉家懸望,受盡苦楚,抱恨而死。我父見我死無聊,老人家悲哀過甚,與青箱丫頭相繼淪亡了。今在冥府訴準,許自來索命,十年之怨,方得申報,我而今與他冥府對證去。蒙夫人相待好意,不敢相侵,特來告別。"朱氏正要問個備細,一陣冷風,遍體颯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才曉得文姬、青箱兩個真是鬼,少卿之死,被他活捉了去陰府對理。朱氏前日原知文姬之事,也道少卿沒理的。今日死了無可怨悵,只得護喪南還。單苦了朱氏下半世,亦是滿生這遺孽也。世人看了如此榜樣,難道男子又該負得女子的?痴心女子負心漢,誰道陰中有判斷?雖然自古皆有死,這回死得不好看。

卷二 江愛娘神護做夫人 顧提控聖恩超主政

詩云:

  曾聞陰德可迴天,古往今來效灼然。奉勸世人行好事,到頭原是自周全。

  話說湖州府安吉州地浦灘有一居民,家道貧窘,因欠官糧銀二兩,監禁在獄。家中只有一妻,抱著個一週未滿的小兒子度日,別無門路可救。欄中畜養一豬,算計賣與客人,得價還官。因性急銀子要緊,等不得好價,見有人來買,即便成交。婦人家不認得銀子好歹,是個白晃晃的,說是還得官了。客人既去,拿出來與銀匠熔著銀子。銀匠說:“這是些假銀,要他怎麼?”婦人慌問:“有多少成色在裡頭?”銀匠說:“那裡有半毫銀氣?多是鉛銅錫鑞裝成,見火不得的。”婦人著了忙,拿在手中走回家來,尋思一回道:“家中並無所出,止有此豬。指望賣來救夫,今已被人騙去,眼見得丈夫出來不成。這是我不仔細上害了他,心下怎麼過得去?我也不要這性命了!”待尋個自盡,看看小兒子,又不捨得,發個狠道:“罷!罷!索性抱了小冤家,同赴水而死,也免得牽掛。”急急奔到河邊來,正待攛下去,恰好一個徽州商人立在那裡,見他忙忙投水,一把扯住,問道:“清白後生,為何做此短見夠當?”婦人拭淚答道:“事急無奈,只圖一死。”因將救夫賣豬、誤收假銀之說,一一告訴。徽商道:“既然如此,與小兒子何干?”婦人道:“沒爹沒孃,少不得一死,不如同死了乾淨。”徽商惻然道:“所欠官銀幾何?”婦人道:“二兩。”徽商道:“能得多少,壞此三條性命!我下處不遠,快隨我來,我舍銀二兩,與你還官罷。”婦人轉悲作喜,抱了兒子,隨著徽商行去。不上半里,已到下處。徽商走入房,秤銀二兩出來,遞與婦人道:“銀是足紋,正好還官,不要又被別人騙了。”

  婦人千恩萬謝轉去,央個鄰舍同到縣裡,納了官銀,其夫始得放出監來。到了家裡問起道:“那得這銀子還官救我?”婦人將前情述了一遍,說道:“若非遇此恩人,不要說你不得出來,我母子兩人已作黃泉之鬼了。”其夫半喜半疑:喜的是得銀解救,全了三命;疑的是婦人家沒志行,敢怕獨自個一時喉極了,做下了些不伶俐的夠當,方得這項銀也不可知。不然怎生有此等好人,直如此湊巧?口中不說破他,心生一計道:“要見明白,須得如此如此。”問婦人道:“你可認得那恩人的住處麼?”婦人道:“隨他去秤銀的,怎不認得?”其夫道:“既如此,我與你不可不去謝他一謝。”婦人道:“正該如此。今日安息了,明日同去。”其夫道:“等不得明日,今夜就去。”婦人道:“為何不要白日裡去,到要夜間?”其夫道:“我自有主意,你不要管我!”

  婦人不好拗得,只得點著燈,同其夫走到徽商下處門首。此時已是黃昏時候,人多歇息寂靜了。其夫叫婦人扣門,婦人道:“我是女人,如何叫我黑夜敲人門房?”其夫道:“我正要黑夜試他的心事。”婦人心下曉得丈夫有疑了,想到一個有恩義的人,到如此猜他,也不當人子。卻是恐怕丈夫生疑,只得出聲高叫。徽商在睡夢間,聽得是婦人聲音,問道:“你是何人,卻來叫我?”婦人道:“我是前日投水的婦人。因蒙恩人大德,救了吾夫出獄,故此特來踵門叩謝。”看官,你道徽商此時若是個不老成的,聽見一個婦女黑夜尋他,又是施恩過來的,一時動了不良之心,未免說句把倬俏綽趣的話,開出門來撞見其夫,可不是老大一場沒趣,把起初做好事的念頭多弄髒了?不想這個朝奉煞是有正經,聽得婦人說話,便厲聲道:“此我獨臥之所,豈汝婦女家所當來?況昏夜也不是謝人的時節。但請回步,不必謝了。”其夫聽罷,才把一天疑心盡多消散。婦人乃答道:“吾夫同在此相謝。”

  徽商聽見其夫同來,只得披衣下床,要來開門。走得幾步,只聽得天崩地塌之聲,連門外多震得動。徽商慌了自不必說,夫婦兩人多吃了一驚。徽商忙叫小二掌火來看,只見一張臥床壓得四腳多折,滿床盡是磚頭泥土。原來那一垛牆走了,一向床遮著不覺得,此時偶然坍將下來,若有人在床時,便是銅筋鐵骨也壓死了。徽商看了,伸出舌頭出來,一時縮不進去。就叫小二開門,見了夫婦二人,反謝道:“若非賢夫婦相叫起身,幾乎一命難存!”夫婦兩人看見牆坍床倒,也自大加驚異,道:“此乃恩人洪福齊天,大難得免,莫非恩人陰德之報。”兩相稱謝。徽商留夫婦茶話少時,珍重而別。只此一件,可見商人二兩銀子,救了母子兩命,到底因他來謝,脫了牆壓之厄,仍舊是自家救自家性命一般,此乃上天巧於報德處。所以古人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小子起初說“到頭原是自周全”,並非誑語。看官每不信,小子而今單表一個周全他人,仍舊周全了自己一段長話,作個正文。有詩為證:有女顏如玉,酬德詎能足?遇彼素心人,清操同秉燭。蘭蕙保幽芳,移來貯金屋。容臺粉署郎,一朝畀掾屬。聖明重義人,報施同轉轂。

  這段話文,出在弘治年間直隸太倉州地方。州中有一個吏典,姓顧名芳。平日迎送官府出城,專在城外一個賣餅的江家做下處歇腳。那江老兒名溶,是個老實忠厚的人,生意盡好,家道將就過得。看見顧吏典舉動端方,容儀俊偉,不像個衙門中以下人,私心敬愛他。每遇他到家,便以“提控”呼之,待如上賓。江家有個嬤嬤,生得個女兒,名喚愛娘,年方十七歲,容貌非凡。顧吏典家裡也自有妻子,便與江家內裡通往來,竟成了一家骨肉一般。常言道:一家飽暖千家怨。江老雖不怎的富,別人看見他生意從容,衣食不缺,便傳說了千金、幾百金家事。有那等眼光淺、心不足的,目中就著不得,不由得不妒忌起來。

  忽一日江老正在家裡做活,只見如狼似虎一起捕人,打將進來,喝道:“拿海賊!”把店中家火打得粉碎。江老出來分辨,眾捕一齊動手,一索子捆倒。江嬤嬤與女兒顧不得羞恥,大家啼啼哭哭嚷將出來,問道:“是何事端?說個明白。”捕人道:“崇明解到海賊一起,有江溶名字,是個窩家,還問什麼事端!”江老夫妻與女兒叫起撞天屈來,說道:“自來不曾出外,那裡認得什麼海賊?卻不屈殺了平人!”捕人道:“不管屈不屈,到州里分辨去,與我們無干。快些打發我們見官去!”江老是個鄉子里人,也不曉得盜情利害,也不曉得該怎的打發公差,閤家只是一味哭。捕人每不見動靜,便發起狠來道:“老兒奸詐,家裡必有贓物,我們且搜一搜!”眾人不管好歹,打進內裡一齊動手,險些把地皮翻了轉來,見了細軟便藏匿了。江老夫妻、女兒三口,殺豬也似的叫喊,擂天倒地價哭。捕人每揎拳裸手,耀武揚威。

  正在沒擺佈處,只見一個人踱將進來,喝道:“有我在此,不得無理!”眾人定睛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州里顧提控。大家住手道:“提控來得正好,我們不要粗魯,但憑提控便是。”江老一把扯住提控道:“提控,救我一救!”顧提控問道:“怎的起?”捕人拿牌票出來看,卻是海賊指扳窩家,巡捕衙裡來拿的。提控道:“賊指的事,多出仇口。此家良善,明是冤屈。你們為我面上,須要周全一分。”捕人道:“提控在此,誰敢多話?只要吩咐我們,一面打點見官便是。”提控即便主張江老支持酒飯魚肉之類,擺了滿桌,任他每狼飧虎嚥吃個盡情。又摸出幾兩銀子做差使錢。眾捕人道:“提控吩咐,我們也不好推辭,也不好較量,權且收著。凡百看提控面上,不難為他便了。”提控道:“列位別無幫襯處,只求遲帶到一日。等我先見官人替他分拆一番,做個道理,然後投牌,便是列位盛情。”捕人道:“這個當得奉承。”當下江老隨捕人去了。提控轉身安慰他母子道:“此事只要破費,須有分辨處,不妨大事。”母子啼哭道:“全仗提控搭救則個。”提控道:“且關好店門,安心坐著,我自做道理去。”

  出了店門,進城來,一徑到州前來見捕盜廳官人,道:“顧某有個下處主人江溶,是個良善人戶。今被海賊所扳,想必是仇家陷害。望乞爺臺為顧某薄面周全則個。”捕官道:“此乃堂上公事,我也不好自專。”提控道:“堂上老爺,顧某自當稟明。只望爺臺這裡帶到時,寬他這一番拷究。”捕官道:“這個當得奉命。”

  須臾,知州升堂,顧提控覷個堂事空便,跪下稟道:“吏典平日伏侍老父,並不敢有私情冒稟。今日有個下處主人江溶,被海賊誣扳。吏典熟知他是良善人戶,必是仇家所陷,故此斗膽稟明。望老爺天鑑之下,超豁無辜。若是吏典虛言妄稟,罪該萬死。”知州道:“盜賊之事,非同小可。你敢是私下受人買囑,替人講解麼?”提控叩頭道:“吏典若有此等情弊,老爺日後必然知道,吏典情願受罪。”知州道:“待我細審,也聽不得你一面之詞。”提控道:“老爺細審二字,便是無辜超生之路了。”復叩一頭,走了下來。想道:“官人方才說聽不得一面之詞,我想人眾則公,明日約同同衙門幾位朋友,大家稟一聲,必然聽信。”是日拉請一般的十數個提控到酒館中坐一坐,把前事說了,求眾人明日幫他一說。眾人平日與顧提控多有往來,無有不依的。

  次日,捕人已將江溶解到捕廳。捕廳因顧提控面上,不動刑法,竟送到堂上來。正值知州投文,挨牌唱名。點到江溶名字,顧提控站在旁邊,又跪下來稟道:“這江溶即是小吏典昨日所稟過的,果是良善人戶。中間必有冤情,望老爺詳察。”知州作色道:“你兩次三番替人辨白,莫非受了賄賂,故敢大膽?”提控叩頭道:“老爺當堂明查,若不是小吏典下處主人及有賄賂情弊,打死無怨。”只見眾吏典多跪下來,稟道:“委是顧某主人,別無情弊,眾吏典敢百口代保。知州平日也曉得顧芳行徑,是個忠直小心的人,心下有幾分信他的,說道:“我審時自有道理。”便問江溶:“這夥賊人扳你,你平日曾認得一兩個否?”江老兒叩頭道:“爺爺,小的若認得一人,死也甘心。”知州道:“他們有人認得你否?”江老兒道:“這個小的雖不知,想來也未必認得小的。”知州道:“這個不難。”喚一個皂隸過來,教他脫下衣服與江溶穿了,扮做了皂隸。卻叫皂隸穿了江溶的衣服,扮做了江溶,吩咐道:“等強盜執著江溶時,你可替他折證,看他認得認不得。”

  皂隸依言與江溶更換停當,然後帶出監犯來。知州問賊首道:“江溶是你窩家麼?”賊首道:“爺爺,正是。”知州敲著氣拍,故意問道:“江溶,怎麼說?”這個皂隸扮的江溶,假著口氣道:“爺爺,並不幹小人之事。”賊首看看假江溶,那裡曉得不是,一口指著道:“他住在城外,倚著賣餅為名,專一窩著我每贓物,怎生賴得?”皂隸道:“爺爺,冤枉!小的不曾認得他的。”賊首道:“怎生不認得?我們長在你家吃餅,某處贓若干,某處贓若干,多在你家,難道忘了?”知州明知不是,假意說道:“江溶是窩家,不必說了,卻是天下有名姓相同。”一手指著真正江溶扮皂隸的道:“我這個皂隸,也叫得江溶,敢怕是他麼?”賊首把皂隸一看,那裡認得?連喊道:“爺爺,是賣餅的江溶,不是皂隸的江溶。”知州又手指假江溶道:“這個賣餅的江溶,可是了麼?”賊首道:“正是。”這個知州冷笑一聲,連敲氣拍兩三下,指著賊首道:“你這殺剮不盡的奴才!自做了歹事,又受人買囑,扳陷良善。”賊首連喊道:“這江溶果是窩家,一些不差,爺爺!”知州喝叫:“掌嘴!”打了十來下。知州道:“還要嘴強!早是我先換過了,試驗虛實,險些兒屈陷平民。這個是我皂隸周才,你卻認做了江溶,就信口扳殺他;這個扮皂隸的,正是賣餅江溶,你卻又不認得,就說道無干。可知道你受人買囑來害江溶,原不曾認得江溶的麼!”賊首低頭無語,只叫:“小的該死!”

  知州叫江溶與皂隸仍舊換過了衣服,取夾棍來,把賊首夾起,要招出買他指扳的人來。賊首是頑皮賴肉,那裡放在心上?任你夾打,只供稱是因見江溶殷實,指望扳賠贓物是實,別無指使。知州道:“眼見得是江溶仇家所使,無得可疑。今奴才死不肯招,若必求其人,他又要信口誣害,反生株連。我只釋放了江溶,不根究也罷。”江溶叩頭道:“小的也不願曉得害小的的仇人,省得中心不忘,冤冤相結。”知州道:“果然是個忠厚人。”提起筆來,把名字註銷,喝道:“江溶無干,直趕出去!”當下江溶叩頭不止,皂隸連喝:“快走!”主

  江溶如籠中放出飛鳥,歡天喜地出了衙門。衙門裡許多人撮空叫喜,擁住了不放。又虧得顧提控走出來,把幾句話解散開了眾人,一同江溶走回家來。江老兒一進門,便喚過妻女來道:“快來拜謝恩人!這番若非提控搭救,險些兒相見不成了。”三個人拜做一堆。提控道:“自家家裡,應得出力;況且是知州老爺神明做主,與我無干,快不要如此!”江嬤嬤便問老兒道:“怎麼回來得這樣撇脫,不曾吃虧麼?”江老兒道:“兩處俱仗提控先說過了,並不動一些刑法。天字號一場官司,今沒一些干涉,竟自平淨了。”江嬤嬤千恩萬謝。提控立起身來道:“你們且慢慢細講,我還要到衙門去謝謝官府去。”當下提控作別自去了。

  江老送了出門,回來對嬤嬤說:“正是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誰想遭此一場飛來橫禍,若非提控出力,性命難保。今雖然破費了些東西,幸得太平無事。我每不可忘了恩德,怎生酬報得他便好?”嬤嬤道:“我家家事向來不見怎的,只好度日。不知那裡動了人眼,被天殺的暗算,招此非災。前日眾捕人一番擄掠,狠如打劫一般,細軟東西盡被抄紥過了,今日有何重物謝得提控大恩?”江老道:“便是沒東西難處,就湊得些少也當不得數,他也未必肯受。怎麼好?”嬤嬤道:“我到有句話商量。女兒年一十七歲,未曾許人。我們這樣人家,就許了人,不過是村莊人口。不若送與他做了妾,扳他做個女婿,支持門戶,也免得外人欺侮。可不好?”江老道:“此事倒也好,只不知女兒肯不肯。”嬤嬤道:“提控又青年,他家大娘子又賢惠,平日極是與我女兒說得來的,敢怕也情願。”遂喚女兒來,把此意說了。女兒道:“此乃爹孃要報恩德,女兒何惜此身?”江老道:“雖然如此,提控是個近道理的人,若與他明說,必是不從。不若你我三人,只作登門拜謝,以後就留下女兒在彼,他便不好推辭得。”嬤嬤道:“言之有理。”

  當下三人計議已定,拿本歷日來看,來日上吉。次日起早,把女兒裝扮了,江老夫妻兩個步行,女兒乘著小轎,抬進城中,竟到顧家來。提控夫妻接了進去,問道:“何事光降?”江老道:“老漢承提控活命之恩,今日同妻女三口登門拜謝。”提控夫妻道:“有何大事,直得如此?且勞煩小娘子過來,一發不當。”江老道:“老漢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奉告:老漢前日若是受了非刑,死於獄底,留下妻女,不知流落到甚處。今幸得提控救命重生,無恩可報。止有小女愛娘,今年正十七歲,與老妻商議,送來與提控娘子鋪床疊被,做個箕帚之妾。提控若不棄嫌粗醜,就此俯留,老漢夫妻終身有托。今日是個吉日,一來到此拜謝,二來特送小女上門。”提控聽罷,正色道:“老丈說哪裡話!顧某若做此事,天地不容。”提控娘子道:“難得老伯伯、乾孃、妹妹一同到此,且請過小飯,有話再說。”提控一面吩咐廚下襬飯相待。飲酒中間,江老又把前話提起,出位拜提控一拜道:“提控若不受老漢之託,老漢死不瞑目。”提控情知江老心切,暗自想道:“若不權且應承,此老必不肯住,又去別尋事端謝我,反多事了。且依著他言語,我日後自有處置。”飯罷,江老夫妻起身作別,吩咐女兒留住,道:“你在此伏侍大娘。”愛娘含羞忍淚,應了一聲。提控道:“休要如此說!荊妻且權留小娘子盤桓幾日,自當送還。”江老夫妻也道是他一時門面說話,兩下心照罷了。

  兩口兒去得,提控娘子便請愛娘到裡面自己房裡坐了,又擺出細果茶品請他,吩咐走使丫鬟鋪設好了一間小房,一床被臥。連提控娘子心裡,也只道提控有意留住的,今夜必然趁好日同宿。他本是個大賢惠不捻酸的人,又平日喜歡著愛娘,故此是件周全停當,只等提控到晚受用。正是:一朵鮮花好護持,芳菲只待賞花時。等閒未動東君意,惜處重將帷幕施。

  誰想提控是夜竟到自家娘子房裡來睡了,不到愛娘處去。提控娘子問道:“你為何不到江小娘那裡去宿?莫要忌我。”提控道:“他家不幸遭難,我為平日往來,出力救他。今他把女兒謝我,我若貪了女色,是乘人危處,遂我歡心,與那海賊指扳、應捕搶擄肚腸有何兩樣?顧某雖是小小前程,若壞了行止,永遠不吉!”提控娘子見他說出咒來,知是真心。便道:“果然如此, 也是你的好處。只是日間何不力辭脫了,反又留在家中做甚?”提控道:“江老兒是老實人,若我不允女兒之事,他又剜肉補瘡,別尋道路謝我,反為不美。他女兒平日與你相愛,通家姊妹,留下你處住幾日,這卻無妨。我意欲就此看箇中意的人家子弟,替他尋下一頭親事,成就他終身結果,也是好事。所以一時不辭他去,原非我自家有意也。”提控娘子道:“如此卻好。”當夜無詞。

  自此江愛娘只在顧家住,提控娘子與他如同親姐妹一般,甚是看待得好。他心中也時常打點提控到他房裡的,怎知道: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直待他年榮貴後,方知今日不為差。提控只如常相處,並不曾起一毫邪念,說一句戲語,連愛娘房裡腳也不甗進去一步。愛娘初時疑惑,後來也不以為怪了。

  提控衙門事多,時常不在家裡。匆匆過了一月有餘。忽一日得閒在家中,對娘子道:“江小娘在家,初意要替他尋個人家,急切裡湊不著巧。而今一月多了,久留在此,也覺不便。不如備下些禮物,送還他家。他家父母必然問起女兒相處情形,他曉得我心事如此,自然不來強我了。”提控娘子道:“說得有理。”當下把此意與江愛娘說明了,就備了六個盒盤,又將出珠花四朵、金耳環一雙,送與江愛娘插戴好,一乘轎著個從人徑送到江老家裡來。江老夫妻接著轎子,曉得是顧家送女兒回家,心裡疑道:“為何叫他獨自個歸來?”問道:“提控在家麼?”從人道:“提控不得工夫來,多多拜上阿爹,這幾時有慢了小娘子,今特送還府上。”江老見說話蹺蹊,反懷著一肚子鬼胎道:“敢怕有甚不恰當處。”忙領女兒到裡邊坐了,同嬤嬤細問他這一月的光景。愛娘把顧娘子相待甚厚,並提控不進房、不近身的事,說了一遍。江老呆了一晌道:“長要來問個信,自從為事之後,生意淡薄,窮忙沒有工夫,又是素手,不好上門。欲待央個人來,急切裡沒便處。只道你一家和睦,無些別話,誰想卻如此行徑。這怎麼說?”嬤嬤道:“敢是日子不好,與女兒無緣法。得個人解禳解禳便好。”江老道:“且等另揀個日子,再送去又做處。”愛娘道:“據女兒看起來,這顧提控不是貪財好色之人,乃是正人君子。我家強要謝他,他不好推辭得,故此權留這幾時,誓不玷汙我身。今既送了歸家,自不必再送去。”江老道:“雖然如此,他的恩德畢竟不曾報得,反住他家打攪多時,又加添禮物送來,難道便是這樣罷了?還是改日再送去的是。”

  愛娘也不好阻當,只得憑著父母說罷了。過了兩日,江老夫妻做了些餅食,買了幾件新鮮物事,辦著十來個盒盤,一罈泉酒,僱個擔夫挑了,又是一乘轎抬了女兒,留下嬤嬤看家,江老自家伴送過顧家來。提控迎著江老,江老道其來意。提控作色道:“老丈難道不曾問及令愛來?顧某心事唯天可表,老丈何不見諒如此?此番決不敢相留,盛惠謹領。令愛不及款接,原轎請回。改日登門拜謝!”江老見提控詞色嚴正,方知女兒不是誑語,連忙出門止住來轎,叫他仍舊抬回家去。提控留江老轉去茶飯,江老也再三辭謝,不敢叨領,當時別去。

  提控轉來,受了禮物,出了盒盤,打發了腳擔錢,吩咐多謝去了。進房對娘子說江老今日復來之意。娘子道:“這個便老沒正經,難道前番不諧,今番有再諧之理?只是難為了愛娘,又來一番,不曾會得一會去。”提控道:“若等他下了轎,接了進來,又多一番事了。不如決絕回頭了的是。這老兒真誠,卻不見機。既如此把女兒相纏,此後往來到也要稀疏了些。外人不知就裡,惹得造下議論來,反害了女兒終身,是要好成歉了。”娘子道:“說得極是。”自此提控家不似前日十分與江家往來得密了。

  那江家原無甚麼大根基,不過生意濟楚,自經此一番橫事剝削之後,家計蕭條下來。自古道:“人家天做。”運來時,撞著就是趁錢的,火焰也似長起來。運退時,撞著就是折本的,潮水也似退下去。江家悔氣頭裡,連五熱行裡生意多不濟了。做下餅食,常管五七日不發市,就是餿蒸氣了,餵豬狗也不中。你道為何如此?先前為事時不多幾日,只因驚怕了,自女兒到顧家去後,關了一個多月店門不開,主顧家多生疏,改向別家去,就便拗不轉來。況且窩盜為事,聲名揚開去不好聽,別人不管好歹,信以為實,就怕來纏帳。以此生意冷落,日吃月空,漸漸支持不來。要把女兒嫁個人家,思量靠他過下半世,又高不湊,低不就。光陰眨眼,一錯就是論年,女兒也大得過期了。

  忽一日,一個微州商人經過,偶然回瞥,見愛娘顏色,訪問鄰人,曉得是賣餅江家,因問可肯與人家為妾否。鄰人道:“往年為官事時,曾送與人做妾。那家行善事,不肯受還了的。做妾的事,只怕也肯。”徽商聽得此話,去央個熟事的媒婆到江家來說此親事,只要事成,不惜重價。媒婆得了口氣,走到江家,便說出徽商許多富厚處,情願出重禮,聘小娘子為偏房。江老夫妻正在喉急頭上,見說得動火,便問道:“討在何處去的?”媒婆道:“這個朝奉只在揚州開當中鹽,大孺人自在徽州家。今討去做二孺人,住在揚州當中,是兩頭大的,好不受用!亦且路不多遠。”江老夫妻道:“肯出多少禮?”媒婆道:“說過只要事成,不惜重價。你每能要得多少,那富家心性,料必夠你每心下的,憑你每討禮罷了。”江老夫妻商量道:“你我心下不割捨得女兒,欲待留下他,遇不著這樣好主。有心得把與別處人去,多討得些禮錢,也夠上半世做生意度日方可。是必要他三百兩,不可少了。”商量已定,對媒婆說過。媒婆道:“三百兩,忒重些。”江嬤嬤道:“少一釐,我不肯。”媒婆道:“且替你們說說看,只要事成後,謝我多些兒。”三個人盡說三百兩是一大主財物,極頂價錢了。不想商人慕色心重,二三百金之物,那裡在他心上?一說就允。如數下了財禮,揀個日子娶了過去,開船往揚州。江愛娘哭哭啼啼,自道終身不得見父母了。江老雖是賣去了女兒,心中悽楚,卻幸了得一主大財,在家別做生理不題。

  卻說顧提控在州六年,兩考役滿,例當赴京聽考。吏部點卯過,撥出在韓侍郎門下辦事效勞。那韓侍郎是個正直忠厚的大臣,見提控謹厚小心,儀表可觀,也自另眼看他,時留在衙前聽候差役。一日侍郎出去拜客,提控不敢擅離衙門左右,只在前堂伺候歸來。等了許久,侍郎又往遠處赴席,一時未還。提控等得不耐煩,困倦起來,坐在檻上打盹,朦朧睡去。見空中雲端裡黃龍現身,彩霞一片,映在自己身上。正在驚看之際,忽有人蹴他起來,颯然驚覺,乃是後堂傳呼,高聲喝:“夫人出來!”提控倉皇失措,連忙趨避不及。夫人步至前堂,親看見提控慌遽走出之狀,著人喚他轉來。提控正道失了禮度,必遭罪責,趨至庭中跪倒,俯伏地下,不敢仰視。夫人道:“抬起頭來我看。”提控不敢放肆,略把脖子一伸。夫人看見道:“快站起來,你莫不是太倉顧提控麼?為何在此?”提控道:“不敢。小吏顧芳,實是太倉人,考滿赴京,在此辦事。”夫人道:“你認得我否?”提控不知甚麼緣故,摸個頭路不著,不敢答應一聲。夫人笑道:“妾身非別人,即是賣餅江家女兒也。昔年徽州商人娶去,以親女相待。後來嫁於韓相公為次房。正夫人亡逝,相公立為繼室,今已受過封誥。想來此等榮華,皆君所致也。若是當年非君厚德,義還妾身,今日安能到此地位?妾身時刻在心,正恨無由補報。今天幸相逢於此,當與相公說知就裡,少圖報效。”提控聽罷,恍如夢中一般,偷眼覷著堂上夫人,正是江家愛娘,心下道:“誰想他卻有這個地位?”又尋思道:“他分明賣與徽州商人做妾了,如何卻嫁得與韓相公?方才聽見說徽商以親女相待,這又不知怎麼解說。”當下退出外來,私下偷問韓府老都管,方知事體備細。

  當日徽商娶去時節,徽人風俗,專要鬧房炒新郎。凡親戚朋友相識的,在住處所在,聞知娶親,就攜了酒〓前來稱慶。說話之間,名為祝頌,實半帶笑耍,把新郎灌得爛醉,方以為樂。是夜徽商醉極,講不得甚麼雲雨夠當,在新人枕畔一覺睡倒,直到天明。朦朧中見一個金甲神人,將瓜錘撲他腦蓋一下,蹴他起來道:“此乃二品夫人,非凡人之配,不可造次胡行!若違我言,必有大咎!”徽商驚醒,覺得頭疼異常,只得扒了起來,自想此夢稀奇,心下疑惑。平日最信的是關聖靈籤,梳洗畢,開個隨身小匣,取出十個錢來,對空虔誠禱告,看與此女緣分如何。卜得個乙戊,乃是第十五籤。籤曰:“兩家門戶各相當,不是姻緣莫較量。直待春風好消息,卻調琴瑟向蘭房。”詳了籤意,疑道:“既明說不是姻緣了,又道直待春風、卻調琴瑟,難道放著見貨,等待時來不成?”心下一發糊塗。再繳一簽,卜得個辛丙,乃是第七十三籤。籤曰:“憶昔蘭房分半釵,而今忽報信音乖。痴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得了籤,想道此籤說話明白,分明不是我的姻緣,不能到底的了。夢中說有二品夫人之分,若把來另嫁與人,看是如何?禱告過,再卜一簽,得了個丙庚,乃是第二十七籤。籤曰:“世間萬物各有主,一粒一毫君莫取。英雄豪傑本天生,也須步步循規矩。”徽商看罷道:“籤句明白如此,必是另該有個主。吾意決矣。”雖是這等說,日間見他美色,未免動心,然但是有些邪念,便覺頭疼。到晚來走近床邊,愈加心神恍惚,頭疼難支。徽商想道:“如此蹺蹊,要見夢言可據。籤語分明,萬一破他女身,必為神所惡。不如放下念頭,認他做個乾女兒,尋個人嫁了他,後來果得富貴,也不可知。”遂把此意對江愛娘說道:“在下年四十餘歲,與小娘子年紀不等。況且家中原有大孺人,今揚州典當內,又有二孺人。前日只因看見小娘子生得貌美,故此一時聘娶了來。昨晚夢見神明,說小娘子是個貴人,與在下非是配偶。今不敢胡亂辱莫了小娘子,在下痴長一半年紀,不若認為義父女,等待尋個好姻緣配著,圖個往來。小娘子意下如何?”江愛娘聽見說不做妾做女,有甚麼不肯處?答應道:“但憑尊意,只恐不中抬舉。”當下起身,插燭也似拜了徽商四拜。以後只稱徽商做“爹爹”,徽商稱愛娘做“大姐”,各床而睡。同行至揚州當裡,只說是路上結拜的朋友女兒,託他尋人家的,也就吩咐媒婆替他四下裡尋親事。

  正是春初時節,恰好湊巧韓侍郎帶領家眷上任,舟過揚州,夫人有病,要娶個偏房,就便伏侍夫人,停舟在關下。此話一聞,那些做媒的如蠅聚羶,來的何止三四十起?各處尋將出來,多看得不中意。落末有個人說:“徽州當裡有個乾女兒,說是太倉州來的,模樣絕美,也是肯與人為妾的,問問也好。”其間就有媒婆叨攬去當裡來說。原來徽州人有個僻性,是“烏紗帽”、“紅繡鞋”,一生只這兩件不爭銀子,其餘諸事慳吝了。聽見說個韓侍郎娶妾,先自軟攤了半邊,自誇夢兆有準,巴不得就成了。韓府也叫人看過,看得十分中意。徽商認做自己女兒,不爭財物,反賠嫁裝,只貪個紗帽往來,便自心滿意足。韓府仕宦人家,做事不小,又見徽商行徑冠冕,不說身價,反輕易不得了。連釵環首飾、緞匹銀兩,也下了三四百金禮物。徽商受了,增添嫁事,自己穿了大服,大吹大擂,將愛娘送下官船上來。侍郎與夫人看見人物標緻,更加禮儀齊備,心下喜歡,另眼看待。到晚雲雨之際,儼然是處子,一發敬重。一路相處,甚是相得。

  到了京中,不料夫人病重不起,一應家事盡囑愛娘掌管。愛娘處得井井有條,勝過夫人在日。內外大小,無不喜歡。韓相公得意,揀個吉日,立為繼房。恰遇弘治改原覃恩,竟將江氏入冊報去,請下了夫人封誥,從此內外俱稱夫人了。自從做了夫人,心裡常念先前嫁過兩處,若非多遇著好人,怎生保全得女兒之身,致今日有此享用?那徽商認做幹爺,兀自往來不絕,不必說起。只不知顧提控近日下落。忽在堂前相遇,恰恰正在門下走動。正所謂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夫人見了顧提控,返轉內房。等候侍郎歸來,對侍郎說道:“妾身有個恩人,沒路報效,誰知卻在相公衙門中服役。”侍郎問是誰人,夫人道:“即辦事吏顧芳是也。”侍郎道:“他與你有何恩處?”夫人道:“妾身原籍太倉人,他也是太倉州吏。因妾家裡父母被盜扳害,得他救解,倖免大禍。父母將身酬謝,堅辭不受。強留在彼,他與妻子待以賓禮,誓不相犯。獨處室中一月,以禮送歸。後來過繼與徽商為女。得有今日,豈非恩人?”侍郎大驚道:“此柳下惠、魯男子之事,我輩所難。不道掾吏之中,卻有此等仁人君子,不可埋沒了他。”竟將其事寫成一本,奏上朝廷,本內大略雲:竊見太倉州吏顧芳,暴白冤事,俠骨著於公庭;峻絕謝私,貞心矢乎暗室。品流雖賤,衣冠所難。合行特旌,以彰篤行。

  孝宗見奏大喜道:“世間那有此等人?”即召韓侍郎面對,問其詳細。侍郎一一奏知,孝宗稱歎不置。侍郎道:“此皆陛下中興之化所致,應與表揚。”孝宗道:“何止表揚,其人堪為國家所用。今在何處?”侍郎道:“今在京中考滿,撥臣衙門辦事。”孝宗回顧內侍,命查那部裡缺司官。司禮監秉筆內侍奏道:“昨日吏部上本,禮部儀制司缺主事一員。”孝宗道:“好,好。禮部乃風化之原,此人正好。”即御批“顧芳除補,吏部知道”。韓侍郎當下謝恩而出。

  侍郎初意不過要將他旌表一番,與他個本等職銜,夢裡也不料聖恩如此嘉獎,驟與殊等美官,真個喜出望外。出了朝中,竟回衙來,說與夫人知道。夫人也自歡喜不勝,謝道:“多感相公為妾報恩,妾身萬幸。”侍郎看見夫人歡喜,心下愈加快活,忙叫親隨報知顧提控。提控聞報,猶如地下昇天,還服著本等衣服,隨著親隨進來,先拜謝相公。侍郎不肯受禮,道:“如今是朝廷命官,自有體制。且換了冠帶,謝恩之後,然後私宅少敘不遲。”須臾便有禮部衙門人來伺候,伏侍去到鴻臚寺報了名。次早,午門外謝了聖恩,到衙門到任。正是:昔年蕭主吏,今日叔孫通。兩翅何曾異?只是錦袍紅。

  當日顧主事完了衙門裡公事,就穿著公服,竟到韓府私宅中來拜見侍郎。顧主事道:“多謝恩相提攜,在皇上面前極力舉薦,故有今日。此恩天高地厚。”韓侍郎道:“此皆足下陰功浩大,以致聖上寵眷非常,得此殊典。老夫何功之有?”拜罷,主事請拜見夫人,以謝推許大恩。侍郎道:“賤室既忝同鄉,今日便同親戚。”傳命請夫人出來相見。夫人見主事,兩相稱謝,各拜了四拜,夫人進去治酒。是日侍郎款待主事,盡歡而散。夫人又傳問顧主事離家在幾時、父親的安否下落。顧主事回答道:“離家一年,江家生意如常,卻幸平安無事。”侍郎與顧主事商議,待主事三月之後,給個假限回籍,就便央他迎取江老夫婦。顧主事領命,果然給假衣錦回鄉,鄉人無不稱羨。因往江家拜候,就傳女兒消息。江家喜從天降。主事假滿,攜了妻子回京復任,就吩咐二號船裡著落了江老夫妻。到京相會,一家歡忭無極。

  自此侍郎與主事通家往來,儼如伯叔子侄一般。顧家大娘子與韓夫人愈加親密,自不必說。後來顧主事三子,皆讀書登第。主事壽登九十五歲,無病而終。此乃上天厚報善人也。所以奉勸世間行善,原是積來自家受用的。有詩為證:美色當前誰不慕,況是酬恩去復來。若使偶然通一笑,何緣掾吏入容臺?、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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