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是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只有这个东西才真正归你所有,其余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欢娱与不幸,转眼间就已跑到那似水流年里去了。——王小波
01
从我记事起小舅奶就穿着破烂,整天蓬头垢面,从不洗漱。
她满是垢痂的光脚上趿拉着一双破布鞋,常年累月如是。
其实她有新衣服和新鞋子,就是从来不穿。
记忆最深刻的是她的头发里,破衣服里挤满了肚子滚圆的大虱子。
太阳大好时,小舅奶会脱下她的破衣烂衫,坐在院埂子边捉虱子。
我小时候非常喜欢给她捉虱子,因为她身上的虱子不但个大,而且数量惊人。
小舅奶晒太阳时,虱子们也会跑到破衣面上活动,仿佛是来给舅奶作伴的。
翻到破衣服的内里(其实她的衣服没有里外之分),就会看到寄生于旮旯拐角的各样虱子,扎堆排列,首尾相接的神奇景象。
只见舅奶一把捋下紧挨在一起的虱子,快速放进掉了一颗门牙的嘴里,像嗑麻子一样,一一咬破。
每当这时,我和小伙伴都会睁大眼睛,满眼崇拜地望着她。
看到我们惊奇的小眼神,她用力咧嘴微笑,眼角的皱纹也乐开了花。
那会儿的我们身上也长虱子,但谁都没有小舅奶身上的虱子多。
当时,我还有过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有一天自己身上的虱子也能排队出现。
02
人说虱子多了不痒,这话是骗人的。
小舅奶身上有很多抓破的地方,尤其脊背上那些她挠不到的地方,伤口结痂时,会把那些吸饱了血,无法动弹的虱子的头长进肉里。
所以,舅奶身形瘦小,那一身的血肉,大概都喂了虱子。
小舅奶住在一口没有天窗的窑洞里,小时候我偶尔进去过一次。
里面黑黢黢一片,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借着门口射进的微光,可以看到一台占地面积三分之一的土炕,炕的一边破着一个大洞,被轻烟笼罩着,一边铺着一张毛毡,已经和黄土一个颜色。
毛毡一边堆放着一个像褡裢一样的东西,这是她仅有的床上用品。
左手边的炕沿上放着一个暗红色的长方形小木箱,上面落满了灰尘。
木箱上挂着一个小铜锁,没人知道那里面装着什么,包括舅奶的儿孙们。
实则他们从来都不认为自己的母亲或奶奶是个正常人,家里人都不关心她,就连给他生儿育女的小舅爷也会打骂她。
土炕的地上堆着麦秆和羊粪,还有少量的驴粪和土坯,这就是小舅奶吃喝拉撒的地方。
03
那时候她白天会走家串户,碰到谁家有饭,就吃一碗。
后来大家觉得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就很少给她吃的,如果正好赶上儿媳妇闹情绪,那她就会一直饿肚子。
当时本来就穷,加上孩子又多,家里也没啥可吃的,大儿媳还动不动就把厨房门锁起来,不给小舅奶饭吃。
所以那时候的小舅奶瘦骨嶙峋,眼角爬满深深的皱纹。
不管什么时候,走到哪里,她的嘴里都嘟哝着我们小孩子听不懂的话。
大人都说她老糊涂了,但那时她才四十几岁。
也许正应了泰戈尔的那句话:“人活到一定的年龄,别人便对他不再抱新的希望。那时她在我们面前,仿佛是风烛残年。”
可能我也觉得她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所以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当年的真实年龄。
04
听说小舅奶年轻的时候不趿拉鞋,也不是一个邋里邋遢的人,后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没人说的准。
有人说是文革时被大舅奶整傻的,因为那时大舅奶是妇联主任;有人说是被小舅爷打骂成那样的,因为小舅奶出生贫寒,性格懦弱,从小就受人欺负;也有人说是拜她的大儿媳所赐,因为她很厉害。
我那时确实年幼,不明白什么东西会把一个人变成那样,一直以为舅奶生来就是如此,没有人能改变现状。
多年以后,舅奶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没能亲眼所见,听说她后来住进了上房,和她整天趿拉着鞋的的小儿媳一起生活。
生活算不上富裕,但不至于饿肚子。
后来小儿媳带着两个孩子偷偷走了,小儿子外出寻妻,很长一段时间,偌大的院子就住着她一个人。
于是在花甲之年小舅奶一个人承担起了所有家务,为儿孙操劳,直到去世依旧孑然一身。
儿子发现时,身体已经冰凉,
我时常猜想她是否还会整天骂骂咧咧,没事干就跑去阳光下捉虱子?是否还有人愿意收留她晚上看会儿电视,给她一口吃的?
那些她咬着虱子讲过的故事,是否还有人记得?她是谁,来自哪里,她是否还记得清楚?
那时候我喊过她“勺子”,喜欢给她捉虱子,还扯过她的破布片衣服……
这个在统泉湾生活了一辈子的小老太婆,承受了命运给她的所有艰难苦痛,看似糊里糊涂凄凄惨惨度过了七十年的时光,但我相信她心里比谁都活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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