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的盛宴》:海明威回憶的是巴黎教給他的文學識見

《流動的盛宴》:海明威回憶的是巴黎教給他的文學識見

1961年7月2日,美國作家厄內斯特·海明威用自己的獵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時年62歲。這個意外讓人不由得猜想,1957年58歲的海明威突然想要寫一部年輕時與第一任妻子哈德莉在巴黎度過的美好時光的回憶錄,是否已經預知了自己的生命來日無多?或者,我們亦可做這樣的猜想:假如不是惦記著與哈德莉一起在巴黎度過的美好時光,海明威自絕於這個世界的時間可能會提前。為什麼?奔波在西班牙內戰戰場上、投身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去非洲仰望乞力馬扎羅山、在大海上體驗老漁夫的艱難生活……一直信賴自己身體狀況的海明威,年齡漸增以後,他身上237處的傷痕和惡魔般的戰爭記憶,以及他身上至死也沒能取出的彈片,讓這位硬漢深感挫折。當創作已經再難做到異峰突起後,死亡像個幽靈似的,緊緊纏繞著海明威。

《流動的盛宴》:海明威回憶的是巴黎教給他的文學識見

晚年的海明威

1957年,居住在古巴的觀景莊的厄內斯特·海明威,感覺身體狀態越來越差。總是在力有所不逮的時候,特別容易回憶往事?那段日子,他總是想起年輕時與第一任妻子哈德莉在巴黎度過的美好歲月。回憶令人焦灼,緩解的唯一辦法是把回憶記錄下來,特別是冥冥中覺得那也許是自己的最後一部作品的時,焦灼變得更加焦灼。動筆以後,海明威曾放下紙筆先後到愛達荷州的凱徹姆和西班牙短暫停留。都到了西班牙,海明威為什麼不去巴黎重走一遍年輕時與哈德莉一次次逗留過的莎士比亞書店和格特魯德·斯泰因的文藝沙龍?是近鄉情怯嗎?是的,塗抹上了他和哈德莉青春的巴黎,等於是他們的第二故鄉吧?近在咫尺卻擦肩而過,但巴黎從來不曾從他心裡中退潮過。回到觀景莊後,海明威一鼓作氣完成了巴黎回憶錄,寫完,像是又覺得美好的回憶一說便錯,就用3年來增刪……1964年《流動的盛宴》出版,那時,海明威辭世已經3年。假如作家依然健在,《流動的盛宴》的初版日子會不會是1964年?不可知。

海明威一而再再而三的猶豫,看來很有道理。問世半個多世紀以來,人們評價《流動的盛宴》,都謂之海明威為巴黎描繪了一幅藝術長青、藝術家常在的瑰麗畫卷。只要我們願意打開海明威這一本不厚但享譽世界的名著,就會發現,

海明威所謂的盛宴,是那些摯愛文學的朋友們在海明威實現文學夢的路途中給過他的無私幫助,以及無意間他給過別人的支持。其實,《流動的盛宴》是一本年輕人的成長啟示錄。

巴黎,為年輕時期的海明威準備了太多的良師益友,準備了太多的流動的盛宴,一篇短文做不到一一道來,就說說他們三位之於海明威成為偉大作家的意義。

斯泰因,教會海明威批判地閱讀那些大作家的大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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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居巴黎的美國女作家葛特魯德·斯泰因

因為海明威將這句話寫在了初版的《太陽照樣升起》的扉頁上,而使“你們都是迷惘的一代”在世界文壇長紅了數十年?還是因為斯泰因的這句名言,讓海明威的文學生涯更加熠熠生輝?仔細琢磨斯泰因與海明威的交往過程,我們會發現,這句舉世名言出現在脾氣火爆的斯泰因不屑於海明威選擇的閱讀文本時。

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歐洲特別是巴黎的確瀰漫著頹喪的氣息,這讓喜歡生氣勃勃的斯泰因非常生氣,氣惱中的斯泰因靈光乍現迸出的這句話“你們都是迷惘的一代”,正是那個年代青年人生活狀態的真實寫照,但絕不是海明威的真實狀態。可是,文藝沙龍女主人的一聲吼,對正在文學道路上苦苦求索的海明威來說,極有震懾力。我們忍不住假設,假設海明威沒有聽從斯泰因的勸告一意孤行,他還會是世界文壇上那個名聲響亮的海明威嗎?

為了讓我的腦子不再去想寫作,我有時在工作以後會讀一些當時正在寫作的作家的作品,像奧爾德斯·赫胥黎、戴·赫·勞倫斯或者任何哪個已有作品問世的作家,只要我能從西爾維亞·比奇的圖書館或者塞納河畔碼頭書攤上弄得到。

“赫胥黎是個沒生氣的人,”斯泰因小姐說。“你為什麼要去讀一個沒生氣的人的作品呢?你難道看不出他毫無生氣嗎?”我那時看不出他是個沒生氣的人,我就說他的書能給我消遣,使我不用思索。“你應該只讀那些真正好的書或者顯而易見的壞書。”

“整個今年和去年冬天我都在讀真正好的書,而明年冬天我還將讀真正好的書,可我不喜歡那些顯而易見的壞書。”“你為什麼要讀這種垃圾?這是華而不實的垃圾,海明威。是一個沒生氣的人寫出來的。”

讀書就應該讀真正好的書或者顯而易見的壞書——如何理解斯泰因給海明威的這句忠告?好書能提供給閱讀者無盡的養料,而壞書則能培養閱讀者的批判精神,後一點,對成為作家而言尤其重要。我想,斯泰因關於怎樣選擇讀物的建議,一定讓海明威獲益終身,所以晚年寫作《流動的盛宴》時,這段往事他會重現得這麼真切。而斯泰因的建議,的確培養了海明威的獨立批判精神,斯泰因反覆強調奧爾德斯·赫胥黎的作品是華而不實的垃圾,告別斯泰因回到家裡,海明威還是堅持讀完了赫胥黎的新著。事實證明,就赫胥黎而言,年輕的海明威判斷得不老辣的斯泰因準確。斯泰因知道海明威揹著她還在閱讀赫胥黎的書,會不會生氣?她應該感到寬慰,就是因為她的教導,讓海鳴威學會了用自己的頭腦去甄別人和事。

《流動的盛宴》:海明威回憶的是巴黎教給他的文學識見

在巴黎的海明威

在我看來,斯泰因給予海明威最有價值的箴言,是以下這句:

“彆著急。你以前一直這樣寫來著,你現在也會寫下去的。你只消寫出一句真實的句子來就行。寫出你心目中最最真實的句子。”

歲月荏苒,這句話像是長在了海明威的心裡多年以後回憶起來流瀉到筆端時說話者的形象,還這般栩栩如生。斯泰因說過的話沒有隨風而逝,而是成了海明威身體的一部分,為什麼?唯一的解釋就是,這句話幫了作家海明威的大忙。

今天,我們再讀斯泰因在差不多百年前說的這句話,依然覺得那是送給所有想成為作家的人的至理名言:

只讀那些真正好的書或者顯而易見的壞書。

寫出你心目中最最真實的句子。

菲茨傑拉德讓海明威體會到寬以待人的快樂

《流動的盛宴》:海明威回憶的是巴黎教給他的文學識見

美國作家司各特·菲茨傑拉德

《流動的盛宴》寫到美國另一位傑出的作家司各特·菲茨傑拉德的章節就叫《司各特·菲茨傑拉德》。

“我初次遇見司各特·菲茨傑拉德就發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是這一章的第一句話,讀下去,你會發現海明威沒有妄言沒有誇飾。事情是這樣的:

《了不起的蓋茨比》成就了司各特·菲茨傑拉德,也慣出了這位英俊才子一身的毛病。明明是他約的海明威一起去里昂開回他和妻子扔在那裡的汽車,卻沒有在約定的時間出現在巴黎火車站;明明心跳正常額角溫度正常,卻為了體溫計折騰了海明威大半夜;明明知道自己喝酒過量就會昏厥,卻一意孤行讓海明威為他收拾旅途上的殘局……讀《流動的盛宴》到此,真擔心海明威暴脾氣會被菲茨傑拉德的作天作地引爆,那麼,兩位美國作家的惺惺相惜的佳話也就胎死腹中了。令我大感意外的是,面對這樣的菲茨克傑拉德,海明威只是暗中抱怨,從沒有當面頂撞過菲茨傑拉德。就算那輛敞篷車的敞篷不知了去向他們只好淋著雨開車回巴黎,菲茨傑拉德身邊的海明威也還是做到了好整以暇。回到巴黎後,預料中的海明威從此視菲茨傑拉德為陌路的情節也沒有發生。拿到菲茨傑拉德贈閱的《了不起的蓋茨比》後,海明威漏夜讀完,正往文學這座高山上攀登的海明威竟然不計前嫌地由衷稱讚:“

既然他能寫出像《了不起的蓋茨比》這樣卓越的書,我堅信他準能寫出一部甚至更優秀的書來”。

《流動的盛宴》:海明威回憶的是巴黎教給他的文學識見

“既然他能寫出像《了不起的蓋茨比》這樣卓越的書,我堅信他準能寫出一部甚至更優秀的書來”,這句話寫在海明威與司各特·菲茨傑拉德共同完成了一次匪夷所思的旅行之後——一個敢於舉起獵槍對準自己的硬漢,居然能因為一本傑作而忘記剛剛在旅途中遇到的種種不快,且不議論海明威胸襟是否寬闊,他對文學的虔誠之心,可見一斑。以這樣的虔誠之心做文學的僕人,海明威後來能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是上蒼饋贈給這位文學痴漢的禮物。

舍伍德·安德森告訴海明威如何理解筆下的人物

與斯泰因談論舍伍德·安德森時,海明威還是一個剛剛從新聞記者轉行到作家行列的年輕人,可以說,舍伍德·安德森的短篇小說深深影響著海明威:“那些短篇小說寫得很樸實,有些地方寫得很美,而且他理解他筆下的那些人物,並且深深地關注他們”,我想,海明威指的是舍伍德·愛德森的曠世奇作《小城畸人》,那的確是一部被當代人嚴重低估的傑出的短篇小說集,所以,儘管斯泰因不想談論舍伍德,但海明威還在喋喋不休:“安德森的短篇小說寫得太好了”。

《流動的盛宴》:海明威回憶的是巴黎教給他的文學識見

《小城畸人》好成了什麼樣兒?被後來的文學大師如此誇讚!

舍伍德·安德森的這部短篇小說集,總共21篇作品,主角全都生活在美國俄亥俄州一個叫溫斯堡的小鎮上。這些男男女女因為舍伍德·安德森的妙筆,在美國文學史上留下了他們的蹤跡。他們的所作所為雖然讀來令我們忍俊不禁,開心以後他們卻永久地住在了《小城畸人》讀者的心裡。第三篇《母親》,舍伍德·安德森想要表現的是有些畸形的母愛,我們且來選讀兩段,看看這樣的母子關係是否能讓人崩潰:

段落一:伊麗莎白和她的獨生子喬治之間有一種深厚而無言的同情做紐帶,追根溯源是一個早已消逝的、少女時期做的夢。兒子在的時候,她膽小拘謹。可有時兒子在鎮上東奔西跑、採訪新聞,她會走進他的房間,關上門,跪在窗邊那張廚房餐桌改成的書桌邊。就在那裡,她施行一遍對上天的儀式,半似禱告,半似要求。她小孩似的渴望某種東西重現,那東西曾經是自己的一部分,如今已遺忘了大半。她做的禱告便與此有關。“我就算死了也不會讓失敗靠近你半分。”她大聲說,堅定之心至深至切,全身發抖。她目光炯炯,握緊拳頭。“若我死後看見他成了個一無是處的庸人,我一定陰魂不散。”她斬釘截鐵地說,“我請求上帝特賜我此恩惠,我堅決要求。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上帝用拳頭打我。我願承受任何打擊,只要准許我的孩子能為我們倆抒發一點什麼。”她頓了一頓,有些猶豫,凝視了一會兒男孩房間的四周。“也不要讓他變得機靈,或成功。”她含含糊糊地補了一句。

段落二:這位母親跪在兒子的房門外,聆聽著裡面的動靜。她聽見男孩在裡面走動,低聲講話,於是嘴角浮上一抹微笑。喬治·威拉德有和自己出聲交談的習慣,每次聽到兒子自說自話,母親總感到一種獨特的喜悅。她覺得,他的這個習慣使他們之間的秘密紐帶更加堅韌。就這件事,她不下千次地和自己喃喃低語。“他在摸索,在尋找自己。”她這樣想,“他不是個傻瓜,他說話多伶俐、多聰明。他內心有某種東西在隱秘地生長,那正是我內心曾經擁有,而我卻任其被扼殺的東西。”

讀罷兩個片段,有沒有這種感覺?這個舍伍德·安德森對我們身邊有些畸形的母愛怎麼如此熟悉?其實,21篇小說,無論主角是醫生還是小旅館業主,只要被舍伍德·安德森蒐羅進了他的小說,那些人物就永遠鮮活!

《流動的盛宴》:海明威回憶的是巴黎教給他的文學識見

美國作家舍伍德·安德森

這樣的舍伍德·安德森對海明威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這樣的舍伍德·安德森,為什麼在海明威談論他的時候斯泰因不肯接茬?說起來很悲劇,不肯只是一個短篇小說作家的舍伍德·安德森在《小城畸人》之後又完成了長篇小說《黑色的笑聲》,但《黑色的笑聲》讓作為作家的舍伍德·安德森,垮臺了——這一點,讓海明威深受刺激之餘,給他的啟示比《小城畸人》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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