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后真相时代”，这一点恐怕已经是大多数人的共识。“后真相”并非意味着一切不再具有真相，而是意味着真相被更加巧妙地隐藏、包裹、难以发现，一切都经过矫饰、修改、不断进入反转再反转的戏剧性变化之中，以至于让人们对自己所见的一切都抱持怀疑、讥讽的态度，不再敢轻易得出结论。由此，真相变得不再被所有人关心，严肃的探求最终沦为一场游戏、一个故事或者一次吃瓜盛宴。
从这个角度上讲，英剧《真相捕捉》所做的就是把“后真相”的灾难性后果直白地展现给所有人。故事从一场法庭戏开始，从反恐战地回国的士兵肖恩正在受审，战友携带的视频设备记录下他在战场上滥杀无辜的镜头。在即将被判决的当口，他的律师汉娜请来了一位看起来与整个事件毫无关系的证人，一位体育赛事的转播顾问，一个研究视频设备的专家。在专家的分析和展示之后，现场的所有人发现了另一个版本的真相——由于视频设备的问题，视频画面和音轨没有同步，调整到原本音画同步之后，人们的所见所闻和随之产生的判断完全扭转了，也就是说，肖恩的开枪是绝对合理的。肖恩被当庭释放，在人们心中被重新视作一位荣归的英雄。这个开场成为了接下来整个故事的演习和提示，在向人们传递一种观念：这是一个有图无真相的时代，一切所见，也可能皆为幻象。
接下来的一切急转直下，原本以为回归正常生活的肖恩突然陷入了另一场无妄之灾。他和救自己于水火的律师汉娜之间早生情愫，而现在案件了结，肖恩向汉娜表白，看起来，女人接受了这份爱意，但很快，肖恩却又陷于牢狱。这一次是因为街头的一段公共摄像头拍下的视频，肖恩表白汉娜之后，汉娜上了公交车回家，但在摄像头记录下的视频中，一切都变了，这个男人在无人的街边开始扭打汉娜。警方介入之后，一切都指向了谋杀。自证清白和生死逃亡的戏码开始上演。监控视频被上传到网络，面对不容置疑的画面，肖恩自己甚至感到了某种错乱，是记忆出现了问题，是PTSD作祟，又或者自己就真的是清白的，这一切都是巨大的阴谋？
从类型上讲，《真相捕捉》有点像《谍影重重》混搭《国土安全》最终却摇晃出《黑镜》般令人恐惧的质感。这个故事应对着所有人对于庞大的利维坦权力扩张的恐惧、属于这个时代的反恐焦虑，以及面对科技失控之后的不知所措。它反转再反转还反转，就像故事最初，在法庭质证阶段出现的那段战地视频一样，视频到底是真是假，如何解读，这一切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死命数。
最开始，人们会以为这可能是个关于人格分裂的故事，接下来又会疑惑这是不是某些权力部门内斗而生出的阴谋，然而到了最后，却发现这似乎是个为正义冲锋陷阵的律师在对一切无望之后，剑走偏锋的一次绝望抵抗。一切都是律师汉娜的安排，她假扮自己被杀，借用肖恩的公共名声将当局用高科技手段篡改视频构陷一些人入狱的事实公之于众。
一切走到这里，这个悬疑惊悚故事的来龙去脉已经非常清晰，它先是展现了无数个“真相”，却又亲手砸碎了那些“真相”，最终呈现出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真相”，经过所有这一切，我们还会不会相信最终的那个“版本”？是的，这个时代，“真相”这个词汇已经产生了内部变异，它可能会产生众多版本，1.0、2.0逐步迭代，最终可能重新归零。这个故事的有趣之处在于，它不只向我们呈现了一个一波三折的戏剧，更多的用一波三折本身让人们反思，经过一次次的戏弄，信以为真又彻底反转之后，我们还会相信什么？
虽然《真相捕捉》呈现的是一个科技变异时代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的故事，但是它所提出的质问其实仍然是指向现实困境和道德困境的——当局篡改视频的初衷是抓捕恐怖分子，那些“明知有罪却缺乏证据”的人们，如果按照法律程序，那些人会一直逍遥法外，直到有一天做出极具破坏力的举动。但如果任由秘密机构如此肆意妄为，这权力一定会默默膨胀，然后彻底失控。律师汉娜想维系的是一种长久以来的程序正义，但当下，这程序正义却钳制了“好人”，纵容了“恶人”，这又该如何解决，而当程序正义被破坏，无罪推定的共识被废弃，谁又来保护所有人？看起来，这世界陷入了一种悬崖困境，两边都是深渊，如何选择几乎都是粉身碎骨。这故事中所对峙的双方都认为自己在从事正确的事，都认为自己在伸张正义，但为什么却都造成了对无辜者的伤害？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普遍相信图像和视频作为物证的力度，但技术很快粉碎了人们的信任，不露痕迹的PS，深度伪造的换脸术，一切都以游戏的轻松形态介入了人们的生活，但谁都知道獠牙只是暂时深藏不露，终有一天那些失控的技术会令我们万劫不复。
《真相捕捉》的故事设定还是把矛头指向了一个拥有庞大权力和实体的具体部门，但实际上，现在更可怕的事情不止于此，毁掉一个人，根本无需某个组织，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可以利用傻瓜技术篡改视频和照片，挟持舆论直接将一个人从精神意义上灭杀。对一个人名誉的涂抹和污蔑从未有一个时刻像今天这样成本低廉。我们兴致勃勃地玩耍那些换脸换头的游戏，看着那些被胡乱嫁接以假乱真的视频，但有多少人意识到是自己推着自己走向万劫不复的边缘，而就算我们意识到了这一切，又真的可以阻挡晦暗未来的降临吗？
閱讀更多 北青藝評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