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地理——鄴城,公元六世紀末忽然消失的古都

一望無際的麥田之中春意漸濃,是1700多年前司馬昭那“路人皆知”的野心把我們的目光引向那座4米高的土臺,孤零零地佇立在河北臨漳縣趙彭城村的青青麥田之中。這就是傳說中的“曹奐墓”,司馬昭的恣意廢立讓曹奐當上三國時曹魏的末代皇帝,後來曹奐又被逼“禪讓”於司馬昭之子晉武帝司馬炎,死後就葬在他曾經居住的鄴城。

山河地理——鄴城,公元六世紀末忽然消失的古都

鄴城如今只是一片深埋農田之下的廢墟,而在它消逝之前,一直是歷代英雄逐鹿中原的舞臺,甚至僅在300年的時間裡,就先後6次成為國都。儘管這個“六朝古都”未能像西安、北京、南京一樣倖存至今,但其締造者的榮耀卻無人不曉。官渡之戰後,曹奐的祖父曹操勢如破竹地攻入鄴城,剿滅袁紹,初步統一中國北方。他將漢獻帝安置在許昌,而以鄴作為自己的王都,並於公元210年親自設計重建鄴城。曹操的規劃在中國城市中首開嚴格按照中軸對稱佈局的先河,一條東西大道將城分為南北兩區。而流傳千古的銅雀臺,與兩側的金虎臺、冰井臺一起出現於西北城牆上,三臺雄偉而豪華,相距各六十步,以浮橋式閣道相通。銅雀臺既是全城的軍事制高點,也是曹操父子飲酒宴樂、吟詩作賦之處,在“三曹”的引領下成為一代豪邁文風“建安風骨”的發祥地。晉人左思的《三都賦》曾使得一時“洛陽紙貴”,其中《魏都賦》描寫的就是鄴城當時的盛況。

山河地理——鄴城,公元六世紀末忽然消失的古都

“銅雀臺就在三臺村,” 幾隻羊正在一個低矮的土坡上吃草,鄴城考古隊的何利群先生指著那土坡說。當初的三臺只剩下了一半:冰井臺早在明代就被漳河沖毀,蹤跡全無;銅雀臺僅剩東南角;而金虎臺大體尚存,幾十米高的大土臺上,竟然還建有樓閣,不過那是明清時代的玉帝廟,一度被改建成小學。三臺村的人們都知道曹操,不少人還知道曹操跟鄴城的關係,但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們身邊的三臺就是曹操的傑作。

山河地理——鄴城,公元六世紀末忽然消失的古都

造化弄人,三臺和鄴城的命運與過場的帝王將相一起歷經滄海桑田。曹操父子對漢獻帝玩弄的把戲,在孫子曹奐身上被司馬昭父子反過來重演。傳說中的“曹奐墓”就在銅雀臺東南6公里處,儘管屬於“廢帝”,但它自古以來就沾上了“帝陵”的光——表土之下,古時的30多個盜洞佈滿那個夯土堆。其實,考古學家們早就知道它根本不是墳墓。發掘之前的勘探就已證實“曹奐墓”不過是訛傳,就如同鄴城遺址西北那些相傳為“曹操七十二疑冢”的墳丘,實際上是300多年後東魏和北齊的皇陵。而鄴城就在這300年間經歷了大喜大悲,成為“六朝古都”。

跟據鑽探結果和當時國都的規模佈局,鄴城考古隊長朱岩石博士推測“曹奐墓”應為明堂之類的大型禮制建築。然而發掘後露出地面的所有痕跡表明,這裡是一處建有高聳木結構寶塔的佛寺,規模非皇家寺院莫屬,其年代也比曹奐晚。它屬於哪個王朝呢?隨著追尋這座塔寺的來龍去脈,鄴城的興亡隱現其間。

山河地理——鄴城,公元六世紀末忽然消失的古都

如今的鄴城遺址分為南北兩城,銅雀臺位於曹操興建的鄴北城,與塔寺所在的鄴南城相距甚遠。西晉末年的戰亂禍及鄴北城,五胡十六國中羯族人建立的後趙首先於此定都,334年趙主石虎對鄴城進行了大規模重建,“三臺更加崇飾,甚於魏初”。史載石虎在銅雀臺上又起五層樓閣,高170尺,周圍殿屋120餘間,南面的金虎臺因避石虎諱改稱金鳳台,北面冰井臺下挖有深15丈的冰井,內藏冰塊和糧食。石氏據鄴近20年,極盡奢華之能事。待到冉魏統治者冉閔奪取政權,就在鄴城對胡羯人展開了一場種族屠殺,死者20餘萬。此後前燕、前秦、後燕這幾個王朝彷彿走馬燈一般在鄴城駐足過場,到北魏統一北方時鄴北城已經凋敝不堪。

在統一局面下,鄴城的地利隱而不顯,一旦北方分裂,其戰略價值就舉足輕重,曹操之前的袁紹就打算據鄴而爭天下。所以待到534年北魏分裂為東魏和西魏,東魏權臣高歡因洛陽無險可據而遷都鄴城。鑑於鄴北城毀損嚴重,高歡於是籌建了鄴南城,其子高洋廢東魏而立的北齊,也繼承下並繼續修建這一故地新都。通過多年的考古勘查得知,鄴南城緊鄰北城,中間僅隔一道城牆,它繼承並發展了曹魏的規劃和建築傳統,並引漳河水周繞城郭。東魏北齊建國之初尚思進取,勤政強國,在與西魏北周和南朝梁陳的對抗中都保持著較大優勢,傲然有大國雄風。其時鄴城人口充盈,物產豐饒,往來其間的不僅有西域的突厥、回鶻等少數民族,還有中亞的粟特、波斯等外國人常住於此。一時間鄴城四方商賈雲集,天下奇珍匯聚,成為名噪天下的國際性大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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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鄴城也堪稱當時中國北方最大的佛教中心。北魏分裂時洛陽諸寺的僧尼團眾跟隨東魏政府一併遷到鄴城,北齊諸皇帝更是大肆佞佛,於是佛徒雲集,高僧輩出,史載其時鄴城內有僧尼8萬餘人,寺院4000多所。“曹奐墓”下的塔寺就出現在鄴城的這段巔峰時期,它可能是這眾多寺院中最大的一座。而東魏和北齊王朝時的皇家寺院還是第一次被發現。

塔寺遺址的地表部分剛剛清理出來,兩個奇異的盜洞就出現在眼前:它們的年代非常早,根據地層學來看,甚至比佛塔晚不了多少;而且目標非常明確,一縱一橫分別從頂部和底部開挖,直奔塔基中心!難道塔基下面有什麼秘密?

果不其然,一個小小的磚室出現在塔底核心。雖然這個藏在一塊巨大柱礎石之下的函室只有70釐米見方,但卻是築塔之初僧人們供奉佛骨舍利的地宮。在盜洞的填土裡,考古隊員找到了一個被遺棄的圓球狀青色琉璃瓶,裡面空空如也,地宮裡的珍寶舍利子已經杳無影蹤。

“沒準兒是當時的和尚自己乾的。”考古隊的何利群先生這樣猜測。毫無疑問,盜掘者對整個塔基乃至地宮都瞭如指掌,他們的盜掘沒有走一點偏路,一鎬一鏟也沒有浪費。儘管猜測得十分大膽,但朱岩石與何利群對這段歷史與考古現場的分析絲絲入扣。

塔寺遺址中的大部分石料看上去都相當新,但是並不完整,有被二次開鑿利用的明顯痕跡。據此推測,這座塔寺是好端端被人拆毀的,而且卸下的石料當場就被二次開鑿以作他用。“舍利子一向被看作最重要的佛教寶物,想必僧人們為之甘冒風險也在所不辭。”或許就是知悉內情的僧人將寶物連夜挖出並秘密轉移。

在嚐到了強盛滋味之後,高氏帝王也未能倖免鄴城歷代主人驕奢淫逸的慣例,北齊最終為勵精圖治的北周宇文氏所滅。公元577年,當臥薪嚐膽的北周武帝進入鄴城時,深知眼前這些奢華的宮殿樓宇乃是覆亡之道,於是下令將銅雀三臺和所有殿宇盡行拆毀,卸下的瓦木石料任由平民拆運使用。同時下達的還有“滅佛”的詔命,於是這座皇家寺院也成為了戒奢從儉的犧牲品。

山河地理——鄴城,公元六世紀末忽然消失的古都

隨著塔寺的毀滅,鄴城的末日也即將到來。或許是滅佛招致的厄運,雄才大略的北周武帝在攻佔鄴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大權落入後來的隋文帝楊堅之手,這使鄴城迎來了致命一擊。公元580年,北周官員尉遲迥在鄴城起兵反對楊堅擅政,旋即被討平。為了防止其他人再次利用鄴城故都興風作浪,楊堅決定徹底摧毀它。所有建築無論官居民舍,一概從地面上抹去。從被傳為“曹奐墓”的皇家塔寺拆毀到以銅雀臺聞名千載的鄴城廢棄,僅用了三年多時間,而鄴城在此前早已歷經千餘年的滄桑。塔寺的發掘印證了鄴城消失之謎的一角,但長安、洛陽等古都同樣歷盡戰火又一次次重生,鄴城也早已起落多次,為何遭此一劫卻一蹶不振以致徹底消失?

鄴的城市之光開啟於春秋時代,史載五霸之首的齊桓公首築鄴城。但養育鄴城的漳河卻屢屢氾濫成災,直到戰國初年的鄴令西門豹投巫入漳,破除“河伯娶婦”陋俗,興修水利,使得鄴地“鹹成沃壤”,走向繁榮。此後直至曹操以降,歷代統治者無不以水利為首務,鄴城終於成為“天下腰膂”,爬上了文明的顛峰。對於所有農耕民族來說,治水以治國可以說是鐵打不動的規矩。楊堅之後戰亂頻繁,漳河疏於治理,以至於一次洪水使得漳河改道,將廢棄的鄴城攔腰劈為兩半。故都從此就被泥沙掩埋,在以後近1500年的漫長歲月中,它始終未能恢復城市規模。

如今大約有數十個村莊 “趴”在鄴城身上,其中300來戶人家的鄴鎮村繼承了“鄴”的名號,可以算作這個千年古都的“嫡系”。它位於銅雀臺南200米遠,與三臺村僅隔一條堤壩。村裡的“古鄴無公害蔬菜批發市場”頗具規模,周圍的各鄉各村的數百輛農用運輸車佈列成陣。鄴鎮村的李惠豐大聲告訴我,他的一車西葫蘆專門銷往北京和臨近的大城市安陽。其實每個當地人都會自豪地說它們為首都供應蔬菜,然而,他們並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以前也曾是首都。

“讓你全家搬到安陽去好嗎?”這個奇怪的問題絲毫沒有讓李惠豐發愣:“那敢情好!就是沒人讓我去。” 一千多年前,確實有人讓全部鄴城人搬到了安陽,那就是稱帝前的隋朝開國皇帝。楊堅拆毀鄴城後,下令所有鄴城人連同州、郡、縣三級政府一律遷往20公里外的安陽城,而那些曾經參與修建鄴城的匠人,則被抓去修建長安城。政治上的替代將鄴城復興的生機斬草除根,使得鄴城更加永劫難復。然而僅僅兩年之後,一個直接繼承和模仿它的超級國都,終以其曠世無匹的磅礴氣勢出現於八百里秦川,在那裡君臨天下。(竹禾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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