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張愛玲《茉莉香片》:原生家庭的失敗,是兩代人悲劇的輪迴

“丹朱,如果你同別人相愛著,對於他,你不過是一個愛人。可是對於我,你不單是一個愛人,你是一個創造者,一個父親,母親,一個新的環境,新的天地,你是過去與未來。你是神。”

愛情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嗎?有人說,是執子執手到白首的相濡以沫;有人說,是“一種相思,兩處閒愁”的翹首以盼;還有人說,有他在,逍遙在山水雲霧間,兩不相厭。

然而對於某些人來講,愛情不單單是一句“我愛你”,而是親情、友情和愛情的總和,缺失了一角的愛,總得從另一方身上找補回來。愛情,無疑是最適宜的選擇。

張愛玲筆下的聶傳慶,便是這樣一個人。

淺談張愛玲《茉莉香片》:原生家庭的失敗,是兩代人悲劇的輪迴

《茉莉香片》是張愛玲的一部中篇小說,1943年出版,收錄於小說集《傾城之戀》中。“我給您沏的這一壺茉莉香片,也許是太苦了一點。我將要說給您聽的這一段香港傳奇,恐怕這是一樣的苦——香港是一個華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故事的開頭,依舊像《沉香屑》一樣,嫋嫋青煙,香氣縈繞。不動聲色的安靜,你把自己交給了那些句子,故事講完了,淚也早已流乾。

小說的主人公聶傳慶,是一個生長在黑暗角落的孩子。母親早逝,繼母的冷嘲熱諷,父親的非打即罵,伴隨著一股股鴉片煙的升起,他的性格也開始變得畸形。這個被原生家庭深深傷害的男孩,不斷追尋著愛的慰藉,只是他不知道,方向錯了,走再遠的路也是徒勞。

生在錯誤的原生家庭,一生擺脫不掉的宿命,兩代人悲劇的輪迴,三方的冷暖交織,痛也在窮追不捨。

一:上一代的愛恨糾葛,是原生家庭悲劇的種子

張愛玲父母婚姻的經營不善,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她,也將其和盤帶入她的作品當中。小說《半生緣》裡,沈世鈞的父親年輕時穿梭於花柳之間,結識了身為舞女的曼璐。錢色交易,本是兩廂情願,誰知若干年後,沈世鈞的戀愛對象正是曼璐的妹妹顧曼楨。上一代沒理清的關係,終究是讓後來人買了單。

淺談張愛玲《茉莉香片》:原生家庭的失敗,是兩代人悲劇的輪迴

而在《茉莉香片》中,因果溯源,同樣是令人唏噓。

都說孩子是愛情的結晶,可聶傳慶並沒有誕生於父母愛的基礎。聶傳慶的母親馮碧落,出身於書香世家,年輕時傾心於言丹朱的父親言子夜。郎才女貌,兩人結合本是一件怡人快事,誰知馮家看不上言子夜的家境,一口回絕了。

言子夜年輕氣盛,他不甘被人當做自己高攀了這門婚事,遂選擇出國留學,了無牽掛。等言子夜再度回國,那時候的馮碧落,已經從馮小姐變成了聶太太;而他在國外品嚐了幾段愛的羅曼史後,也最終情定一位南國女郎,生下了女兒言丹朱。

曾經矢志不渝的戀人,終於在時光退卻後,分道揚鑣,靜靜地,過著各自新的生活。

張愛玲說:“用現代的眼光來看,這一點事實是平淡得可憐。”倘若歲月靜好,那是平而不淡,之所以說出平淡得可憐,是因為它把所有的波濤洶湧,全留給了下一代。

馮碧落的愛,在言子夜身上消耗得乾乾淨淨,即便後來嫁給了聶傳慶的父親聶介臣,不過是一具沒有愛的空殼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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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這個人,馮碧落選擇了言子夜,心裡的故事也只能與他一人有關。身為男人,聶介臣不可能無動於衷,他也恨,他恨不起馮碧落,便把這股恨,原封不動轉到了兒子聶傳慶身上。

從未相愛的兩人硬生生走在一起,生出一個原本不該存在的孩子,原生家庭的悲哀,在故事開始便埋下了種子。家,無關貧賤,它是需要愛來滋養的。

二:畸形的成長環境,造就孩子的病態人格

張愛玲在《童言無忌》中曾寫道:“不能忘記小時候怎樣向父親要錢去付鋼琴教師的薪水,我立在煙鋪前,許久,許久,得不到回答。”在這樣的成長背景下,《茉莉香片》裡的聶傳慶,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

聶傳慶四歲的時候,馮碧落便離開了人世,相比之下,張子靜好像幸運得多。他的母親黃素瓊健在,作為新思想下的第一批時代女性,她勇敢地摒棄舊式婚姻,隻身來到遙遠的大洋彼岸,開啟留學生涯,活得瀟灑自在。

淺談張愛玲《茉莉香片》:原生家庭的失敗,是兩代人悲劇的輪迴

只不過,黃素瓊的兩個孩子,被留在了老上海。家裡住著的,是飛揚跋扈的繼母,是腐朽狠心的父親,鴉片的煙霧繚繞間,夫妻倆欲醉欲仙,哪裡顧得上第三個人呢?甚至,張愛玲的父親張志沂,連學費都吝嗇得給,黃素瓊經濟能力有限,接管張愛玲之後,對於兒子是真的無能為力了。

長期生活在繼母的奚落下,看著父親的臉色過日子,霧氣騰騰的鴉片煙香,聶傳慶的身上,有著太多張子靜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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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是一座大宅。他們初從上海搬來的時候,滿院子的花木,沒兩三年的功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陽光曬著,滿眼的荒涼。一個打雜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張藤椅子,把一壺滾水澆了上去,殺臭蟲。

如此高姿態的馮家,能同意把馮碧落嫁過來,可見聶介臣的家底是十分厚實的。然而,他能讓聶傳慶住進寬敞的大房子,卻維持不了院子裡的勃勃生機;他能保證聶傳慶的溫飽,卻不曾得知,對於愛,兒子早已飢腸轆轆。

生活環境死氣沉沉,家庭更是毫無溫暖可言,聶傳慶內心承載愛的空地,長滿野草,肆無忌憚地瘋長。

“他的耳朵有點聾,是給他父親打的”,“我們的網球場,很少有機會騰出來打網球。多半是晾滿了衣裳,天暖的時候,他們在那裡煮鴉片煙”,他父親道:“他呀,連男朋友都沒有,也配交女朋友?”“誰說她看上你來著?還不是看上了你的錢!看上你!就憑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終於,聶介臣說對了一回。拜他所賜,在這樣的成長氛圍中,聶傳慶失掉了同齡人應有的熱情,他滿身戾氣,仇視一切,痛苦著別人的快樂,妒忌著別人的幸福。

這,能算是家庭教育的成功嗎?真正合格的父母,會給孩子精神上的富足。學會愛,愛自己,愛他人,愛世界,內心明朗,才是受益一生的財富。

三:是你的幸福,加劇著我的不幸

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因為單一;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其實,幸福的家庭之所以幸福,還需要不幸家庭的襯托。

由此,幸福的愈顯幸福,不幸的更加不幸。

《紅樓夢》中,賈蘭是存在感極低的一個,還未出生便與父親陰陽兩隔,母親李紈拉扯長大,背後的辛酸,我們無法感同身受。相比之下,寶玉被賈母寵,有王夫人愛,由此更顯他的孤單落寞。

淺談張愛玲《茉莉香片》:原生家庭的失敗,是兩代人悲劇的輪迴

好在賈蘭人小志大,他用功讀書,學習騎射,熱鬧是別人的,他不關心,也不在乎。他在等,等著自己長大,等著自己功成名就,等著母親頭戴簪纓,讓她揚眉吐氣。果然,他此時的隱忍、自強,最終開出一朵花,在科舉榜上綻放。

賈蘭的原生家庭是殘缺的,但是他沒了父親,好在還有母親。溫婉慈愛,知書達理,李紈陪他度過一個又一個無人問津的日子,這是賈蘭不幸中的大幸。

然而,這種運氣沒能再度延續到聶傳慶這裡。他的母親馮碧落,早在他四歲時候就離開了人世;他的世界,註定是冷冰冰的。他沒有在這種冷清中來一場華麗蛻變,反而陷入到無盡的幻想中去。

別人有的,為什麼我沒有?

聶介臣在兒子成長時近乎零參與,這造成聶傳慶對父愛的極度渴望。與此同時,言丹朱呈現了完美的人設:長得漂亮,人緣好,更為關鍵的是,她有著言子夜這樣優秀的父親。

如此戲劇性的反差,任誰都會有些許不平衡吧,何況是聶傳慶,一個從小浸染在不幸家庭氛圍的孩子。別忘了,在他的視角下,整個世界都是畸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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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聶傳慶無意間發現母親與言子夜的過往後,他一邊瘋狂地嫉妒言丹朱,一邊開始憧憬,言子夜才是他的父親。

“傳慶相信,如果他是子夜和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現在的丹朱,一定較為深沉,有思想。同時,一個有愛情的家庭裡面的孩子,無論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舊是富於自信心與同情——積極、進取、勇敢。丹朱的優點他想必都有,丹朱沒有的他也有。”

《心理學與生活》中寫,人在面對原生自卑時,會發展出一個虛構的目標來幫助自己從自卑的感覺中解脫出來。這種虛構的目標通常能帶給人積極正面的感受,減輕自卑帶來的負面感。

臆想出來的“完美父子情”,便是聶傳慶在面對原生自卑時的自我保護,這是一種創傷幻想式的心理補償。然而問題錯就錯在,他並沒有往前合理地構建自我,而是不斷往後。

如果當初母親選擇言子夜,那麼我就是今天的言丹朱;如果我是言子夜的兒子,那我一定比言丹朱更加優秀;如果,如果……不管後面接的句子多麼美好,可終究只是如果,這世上沒有如果,它只存在於聶傳慶的自我臆想中。

夢,是會醒的,到頭來,不過是一場自欺欺人罷了。


張愛玲說:“如果你認識過去的我,就會原諒現在的我。”她一生與文字相交,字字珠璣;她用一支素筆寫盡愛情的百轉千回、人生的滿目瘡痍;她冷眼寫著故事,何嘗不是旁觀自己。

淺談張愛玲《茉莉香片》:原生家庭的失敗,是兩代人悲劇的輪迴

正如《茉莉香片》裡,張愛玲保持一貫的冷清、蒼茫與悲憫,透過聶傳慶,她將筆觸伸向童年的不堪回憶。原生家庭的傷,真的沒有那麼容易痊癒。

這杯茉莉香片,當心燙!您尖著嘴輕輕吹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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