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右唐詩之路

時間:2019年7月20日

地點:蘭州大學文學院

隴右唐詩之路

▲顏真卿《祭侄文稿》(局部) 光明圖片/視覺中國

主持人(方銘,北京語言大學教授):感謝各位學者出席會議並發表高論。今年6月3日光明日報《文學遺產》版刊登了《浙東唐詩之路是如何形成的》訪談。我在那次會議最後的總結時提到過,唐詩之路不止浙東條,還有其他幾條路。“隴右唐詩之路”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條路。

唐朝在隴山以西設置隴右道,經營西北,既保障了絲綢之路的通暢,又增進了東西方文化的交流、融通與互鑑。唐代士人以高昂的熱情、理想主義的壯志,從軍隴右,漫遊行旅,以海涵地負之才力、生花之妙筆,歌詠隴右的山川形勝、風土人情,抒寫理想與情懷、家國之思,事實上形成了廣闊而充滿神奇異彩的唐詩之路。

雷恩海(蘭州大學教授):唐貞觀元年(627),分天下為十道,以隴山為地理標誌,其南其西,置隴右道,“東接秦州,西逾流沙,南連蜀及吐蕃,北界朔漠”(《唐六典》卷三),其強盛時所轄二十一州,相當於現在甘肅、青海湖以東,鹹海以東蔥嶺地區以及新疆大部。《資治通鑑》卷二一六天寶十二載(753)記載:“是時中國強盛,自安遠門(當作‘開遠門’)西盡唐境萬二千里,閭閻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稱富庶者,無如隴右。”隴右既是一個歷史行政區劃、地理觀念,更是一個文化觀念。

關於隴右唐詩之路,我主要講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隴右唐詩之路的路線。

參考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以及王永興《唐代經營西北研究》,隴右唐詩之路可分為三大路線:一是長安西行經涼州至西域,一是由臨州至青海河湟,一由成州至益州。

第一條,長安西行經涼州至西域之路線。長安至涼州之道路有南北兩線,皆由長安出開遠門西行,渡中渭橋,即臨皋驛所在,凡西出河隴、北達靈州鹽州,西南入巴蜀雲南,皆以此地為總樞紐,亦為公私迎送宴餞之所。

南線:經鳳翔府至隴州(今隴縣),西行至大震關、分水驛;西至秦州(今天水),經渭州、臨州至蘭州;由蘭州北渡黃河,出金城關,經廣武縣(今永登東南莊浪)、昌松縣(今古浪西),至涼州(今武威),共二千零二十里。

北線:經咸陽西北行至奉天縣(今乾縣東),經永壽縣至邠州(今彬州),又西北行至涇州(今涇川)。涇州至原州(今固原)有南北兩道:南道由涇州而西,經連雲堡至平涼縣(今平涼市),入彈箏峽,西行至瓦亭故關至原州;北道,由涇州西北行,經青石嶺至臨涇縣(今鎮原),沿洛水河谷,至原州。原州乃一交通樞紐,北出蕭關至靈武,西南出木峽關至臨州,西北出石門關,經河池至會州(今靖遠縣北),經會寧關渡河至烏蘭關,西行至新泉軍,由此至涼州,共一千七百九十里。南北兩線,沿途皆置驛站。

涼州扼守河西走廊之咽喉要衝,為西北交通樞紐,置河西節度使,統兵七萬餘,亦為西北軍事政治商貿中心。由涼州西北行,經番禾縣(今永昌西),至刪丹縣(今山丹),又西至張掖。其地南達鄯州(今樂都),通吐蕃,北達居延,至回鶻牙帳。又西經建康軍(今高臺西南)、福祿縣,至肅州(今酒泉)。西行至玉門縣(今玉門市)、瓜州,又經常樂縣,至沙州(今敦煌)。西北行至伊州(今哈密),皆置驛。

第二條,由臨州(今臨洮)至河湟。河湟地區乃青藏高原之東北邊緣,有黃河及其支流槽谷貫穿其間,地勢平坦,較易通行。此地區東西通道,主要以河流槽谷而分為河、湟、洮三線,湟水一線最為平坦易行,且西接青海,故為主道。

由臨州西行,出河州(今臨夏)鳳林關,越曼天嶺,西北循湟水而上,至鄯州。另一通道,由蘭州沿黃河南岸西行,至鳳林關,經龍支而達鄯州。由鄯州入西域之通道,一條乃北渡浩舋河(今大通河),經昌松縣,至涼州;另一條則由鄯州西北行,渡浩舋河,經大斗拔谷(今扁都口),至刪丹縣,入甘州(今張掖)。大斗拔谷極為險峻,為南北軍事交通之要地。隋煬帝大業五年(609)西巡,經河州至鄯州,然後取道臨津關(今循化地區),又西北出大斗拔谷直至甘州。此外,尚有鄯城(今西寧)西出青海北岸道和鄯城西南道。

第三條、由成州至益州。成州乃嘉陵江上流山區,當秦、隴、巴、蜀之交,交通與戰略位置頗為重要,實為兵家必爭之地。隋唐置成州,實居京師與河西、劍南三角交通之正中心,與關中至河隴西域之驛道、關中南入劍南之驛道、劍南西北通河隴之驛道相接,而且皆不超過三百里,雖道路險峻,然亦為交通之孔道。

第二個問題,代表詩人之隴右唐詩。

唐人最早經行隴右的詩人是初唐四傑之一的駱賓王。咸亨元年(670)從軍西域,久戍邊塞。《至分水戍》所寫乃隴坂分水驛戍所,“行役總離憂,復此愴分流”,正是使用了漢樂府“隴頭流水,鳴聲幽咽”之典故。《夕次蒲類津》乃寫隴右道蒲類津(今巴里坤湖)。陳子昂於垂拱二年(686),隨喬知之徵討同羅、僕固等叛亂,經隴坻、張掖,次同城(今內蒙古額濟納旗東南)。王之渙有過長達“在家十五年”的閒居生活,其時可能遊歷過蒲州、洛陽、隴右。著名的《涼州詞》:“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涼州詞,乃曲調名,此詩特別契合蘭州的地理景觀和隴右重要關隘的特徵,當作於詩人遊歷金城(今蘭州),登臨城北之臨河驛樓抑或北面山峰(今白塔山)而眺望:滔滔黃河自西而東,流經城北,于山巒環抱之萬山叢中,一片孤城聳峙,扼守要津,莫與爭鋒。王昌齡深入隴右,到過臨洮、河湟以及碎葉,作於河湟的《從軍行》《塞下曲》等詩歌,膾炙人口,高揚安邊報國的熱情和壯志,更是其隴右之行的忠實記錄。

開元二十五年(737)秋,王維奉詔赴河西勞軍,至隴右為雄偉的江山所激勵,寫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壯麗詩篇,展現其無比開闊的胸襟和激昂的情懷,而《隴西行》《少年行》等名作,尤其是《送元二使安西》一詩,為唐代音樂家譜曲,稱為《陽關三疊》(也叫《渭城曲》),流傳千古。兩年多的隴右生活,賦予王維強勁的生命力,在山水田園詩歌之寧靜優美之外,增添了雄渾壯美和激昂的愛國熱忱,開拓了新的詩歌境界。高適尚氣節,有王霸大略,天寶十二載(753)入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幕府為掌書記,以激昂的愛國精神而走向疆場:“淺才登一命,孤劍通萬里”(《登隴》),親臨九曲之地(今青海貴德),巡行隴右,生活達兩三年之久。儲光羲也到過隴右,《使過彈箏峽》:“晨過彈箏峽,馬足凌兢行。雙壁隱靈曜,莫能知晦明。”述說彈箏峽之險峻難行,深幽處遮蔽天日,非身臨其境,不能言其妙也。

岑參兩度赴隴右,在安西、北庭、輪臺等地生活長達六年之久,其詩描摹新奇秀拔之景象,抒發豪放奔騰之激情:“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西征》)“側聞陰山胡兒語,西頭熱海水如煮。海上眾鳥不敢飛,中有鯉魚長且肥。”(《熱海行送崔侍御還京》)“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頗能鼓盪情思,感動激發人意。

杜甫於乾元二年(759)越過隴山入秦州,居於東柯谷,築有草堂,作《秦州雜詩》,懷念長流夜郎的大詩人李白而作《夢李白》;此後又由秦州赴同谷(今成縣),有《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經隴蜀道而入成都,寫有一系列的紀行詩,得奇偉江山之助,遂成千古絕唱。隴右之行,留下濃墨重彩一筆,是杜甫思想與詩歌發展成熟非常關鍵的時期。顏真卿以文章節義著稱於世,天寶七載奉詔旨,經北道而巡撫隴右,岑參作《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相贈,有“涼秋八月蕭關道,北風吹斷天山草”之句。李益乃隴右本土詩人,籍貫涼州,自稱“本其涼國,則世將之後”,少年時生活於隴右,二十二歲登進士第,“從事十八載,五在兵間”,創作了大量的邊塞詩,且多寫隴右之地,體現出強烈的隴右情懷。李商隱於文宗開成三年(838)至涇原(今甘肅涇川),因受博學宏詞科黜名之打擊,寫下著名的《安定城樓》,抒發其“永憶江湖歸白髮,欲迴天地入扁舟”的理想,而這一段的生活,給詩人的思想與詩歌創作,留下了深刻的印痕。

可見,唐代有過隴右之行的詩人不在少數,而更多的詩人雖未曾到過隴右,卻在詩歌中抒寫隴右,如王勃、盧照鄰、杜審言、沈佺期、王翰、崔融、崔顥、李白、盧象、張謂、常建、劉長卿、錢起、盧綸、戴叔倫、楊巨源、張籍、元稹、白居易、杜牧、溫庭筠、曹唐、羅隱、胡曾、胡宿、盧弼等等。因此,隴右唐詩之路的詩歌,應該包括三類:一、詩人經行之紀行詩。二、受隴右紀行詩所影響,雖未能親至其地,然而抒寫隴右行役、風光、人文等之詩歌。事實上,這一類詩歌,數量頗大,內容也更豐富多樣。三、不僅僅是詩歌,也應該包括作於隴右、關於隴右的序引題跋、廳壁記以及章表書奏等文章。這些文章記載了豐富而多樣的內容,是隴右之路珍貴的歷史文獻,對了解與研究隴右唐詩之路,大有裨益。

第三個問題,隴右唐詩之路的文化品性與詩性審美。

從唐人的隴右之行及其詩歌文章,可以探究隴右唐詩之路的文化品性與詩性審美:一、不懼艱險的開拓精神。隴右地域廣闊,處於黃土高原西部,又與青藏高原、內蒙古高原相交接,地形複雜,樣態全備,山脈縱橫、峰巒巍峨,而河流、峽谷、高原、平川、溼地、沙漠、戈壁皆有,氣候惡劣,且為遊牧與農耕交錯之地,艱難險阻,在在皆有,而行經隴右之士人以不懼艱險的開拓精神,跨越雪山,穿過大漠戈壁,經營隴右。二、勇於任事的擔當精神。赴隴士人以積極的心態、雄大的氣魄、堅強的信念,勇於任事,敢於擔當。“勤王敢道遠,私向夢中歸”(岑參),正是這一精神的寫照。三、開疆拓土、保家衛國的愛國精神。隴右是多民族聚集區,歷史上乃各遊牧部族政權疊興、交錯之所,且與西亞中亞相通,唐代則與大食等接壤。赴隴士人洋溢著豪情壯志,開疆拓土,保家衛國。如王維說:“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岑參說:“小來思報國,不是愛封侯。”四、多元文化之融通與互鑑。隴右乃民族融合之地,文化融通、互鑑,形成隴右文化的滲透性和包容性,以博大的胸懷與開放的姿態,熱切地進行情感的交遊與文化的認同。五、開放的文化品性和精神,使隴右成為唐代開放的前沿。隴右多元文化的融通與互鑑,形成海納百川的開放精神,勇於接納來自遠西的異質文化與文明;特殊的地理位置,成為聯結東西的交流孔道。六、強烈的文化使命感。隴右乃中華文化興起之重要區域,周秦文化發祥地。自漢代起,華夏文化以強勁之勢影響於隴右;晉室南渡,隴右保存華夏文化一脈,成為隋唐文化三大來源之一。唐詩之路的闡揚,進一步強化,隴右遂成為華夏文化向西傳播的橋頭堡、重鎮,奠定了後來中華版圖的文化基礎。七、源於強大的文化創造性和延續性,形成其文化品性的超強穩定性。以中華文化為主,多元融匯,共存互鑑,滴定為共同的文化心理、文化認同,共同的國家意識和對祖國的情感,維繫著國家的統一。隴右唐詩之路是對這一文化精神的滴定與闡揚。八、壯麗山川的詩性審美。廣袤而奇異的隴右山川風光,以詩歌文章而描摹、創作、傳播,壯美與優美兼備,激發了唐人的事功豪情與愛國激情,充實且豐富了唐人的詩性審美,滴定了豐富的美學基因,給後代以深遠的影響。隴右唐詩之路,乃大唐興衰的晴雨表,於政治外交、軍事進退和國際貿易、文化交流皆產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

盧盛江(南開大學教授):雷教授剛才的報告內容非常豐富,激動人心。

開展唐詩之路研究,首要的工作就是勾勒出整體面貌。第一,它有哪些線路,它有哪些詩人;第二,它的價值。唐詩之路是一個概念,首先至少是要有詩、要有路,在什麼情況下有詩有路才可以稱為詩路。詩人留下行跡、留下詩歌的地方,而且還留下了比較穩固的文化。詩、路、文化內涵,這三者要關聯起來考察,要有思想的眼光和歷史的眼光。

其次,要做一些理論開拓、思想開拓的題目。唐詩之路怎麼成為一種文化,詩路是怎麼形成的,要有個標誌,要有歷史脈絡的觀念。從地域文化到詩歌文化,也有一個過程。關於隴右,剛才雷教授講到那幾點文化價值,我想它既是唐詩之路的,也是超越唐詩之路的,即使沒有詩歌,這個文化也是存在的,是詩歌受這種文化本身的影響,詩歌又給這種文化帶來了什麼東西?詩人如王昌齡、王維從隴右走出來,怎樣受到隴右文化的影響,影響了他後來的詩歌和生活道路。

我覺得唐詩之路研究是一個開放的思路。以唐詩之路為中心,什麼都可以研究,視野可以是非常開闊。但是對內涵要有一個嚴格的界定,嚴謹的格局和開放的眼光,怎麼樣結合起來?唐詩之路與詩人的行跡有關,但並不僅僅限於它。從傳播學的角度看,詩路的傳播也是一個方面;還要有理論的眼光,唐詩之路怎樣提升到一個理論層面來探討;學術研究和文化建設、旅遊開發怎麼結合的問題等等,都需要深入細緻地研究。

錢志熙(北京大學教授):隴右唐詩之路這個概念是完全成立的。浙東唐詩之路和隴右唐詩之路可以相呼應,但是的確有不同的特點,隴右更有一點源頭的感覺,更厚重。隴右唐詩之路這個詩群,比其他地方要多。隴右是根源,尤其是秦中、隴秦一帶,是唐代好多氏族的發源地,如李唐王室。李白就說自己是隴西成紀人,李賀、令狐楚也說,他的根在這裡,這是從精神淵源來講,因此我覺得隴右唐詩這個應該擴大。我提交了一篇論文《李白樂府中的武俠精神》,尚武是唐詩的精神,也是李白的精神。李白尚武的精神來自什麼地方呢?那就是“白本隴西布衣”,李白自認為出身於隴西將略之家。另外,從文獻、從文學傳統來講,這個尚武精神主要是漢魏以來樂府武俠主題。

隴右唐詩的另一源頭,即與音樂有密切的關係。唐代音樂,主要是經隴右而來自西域的音樂舞蹈。隴右唐詩之路應該擴大,把這些東西都納進來,格局就大了,可以做一些理論的闡述。隴右唐詩比較大氣,比較尚武,如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西征》都是典型的唐代邊塞詩,就產生在這裡;也有比較優美的,寫河西綠洲、草原,是壯美和優美的一種融合。

杜曉勤(北京大學教授):凡是讀過唐詩的人,對這一帶以及在這一片地域所產生的詩歌,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自己的認識和理解。今天雷教授用隴右這個概念,把它統一起來,是一個很好的學術理論。隴右道有廣義狹義之分,研究“隴右唐詩之路”不要用狹義的隴右道的概念,應該用比較廣義的隴右。

一、唐代第一位從軍西域走過“隴右唐詩之路”並留下作品的詩人是駱賓王,他奠定了唐代邊塞詩的基礎。《西行別東臺詳正學士》是駱賓王咸亨元年(670)四月底離開京城時所作,即經過玉門關到輪臺,到天山。七月份到玉門關,又寫了《早秋出塞寄東臺詳正學士》,所走的路線經過三水五原;離開了玉門關之後,進入了現在的新疆,在巴里坤寫了《夕次蒲類津》,年底到天山,寫了《晚度天山有懷京邑》《邊夜有懷》《碎葉城》等十幾首詩。唐代中前期,西北軍事活動較多,隴右道、河西走廊為朝廷西征之必經地區,文人從軍、入西北幕,多走此道。行旅一般來說是以南道為多,其中的一個關節點就是蘭州。征戍以北道為多,會寧關乃當時軍事要衝,遺址應該在景泰縣黃河東南岸。北道沿途不僅有驛站,還有許多軍鎮,駱賓王四月份離開京城,走了三四個月才到涼州和玉門關,就是因為他沿途還要徵募兵士。駱賓王出玉門關,從蒲類津到天山,然後到安西四鎮,大概有兩三年之久。

陳子昂隨喬知之出塞,寫有《為喬補闕論突厥表》。陳子昂對甘州、涼州的地理位置以及軍事重要性有自己的看法。《上西番邊州安危事三條》認為應該以甘州為基地,因為甘州在當時是一個軍事糧倉:從山丹河的大黃山麓至洪水河上游,到有許多小支流的民樂縣附近,是一大片海拔2000至3000米起伏比較平緩類似於塞上江南的平原。甘州比涼州要更加重要,以甘州為基地可以隨時供應瓜州、宿州的給養。這條線路上,應該多關注的幾個點:甘州、涼州、玉門關和陽關。甘州是河西的咽喉,耕地廣闊,糧食儲備充足,是漢蕃互市的一個重要地點。涼州是河西節度使所在地,鄯州是隴右節度使駐節地,也是唐代詩人創作詩歌作品最多的地方。因此,研究隴右唐詩之路,要搞清楚隴右一直到西域的行政區劃以及州府、驛站的設置。

二、唐代隴右歌舞文學作品《涼州詞》《甘州曲》以及漢代樂府《隴頭》,對盛中唐內地詩人的影響,促進了邊塞詩題材的繁榮和普及。甘、涼之地都是胡漢雜糅,從西域而來的音樂舞蹈,體現了隴右的獨特風情,如《甘州曲》《甘州遍》《涼州曲》等,呈現不一樣的風格,體現了不同的民族風情。《涼州》是宮調曲,開元中涼州府都督郭知運進貢朝廷。貞元初,康崑崙又把琵琶玉宸宮調,翻入了涼州詞,形成新的涼州調,即使沒有來過西域的人也會寫這些樂曲。《甘州》屬於羽調曲,元稹和白居易新樂府《西涼伎》寫對盛唐的回憶,共同點都是寫涼州帶有西域色彩的歌舞伎樂,感慨安史亂後,涼州淪陷、河湟陷入吐蕃之手的史實,對朝廷的不作為和邊將的不思進取而深感憂憤。總之,我們要研究隴右的唐詩之路,要關注隴右的樂府作品,隴右的邊塞題材對內地詩人的影響及其傳播。

三、隴右本土詩人李益的地域文化精神對中唐邊塞詩發展起到了促進作用。李益長於隴右,“五在兵間”,其中就有三次和隴右相關,“故其為文,鹹多軍旅之思”,有獨特人格精神和任俠勇武的地域文化特徵。《從軍北征》“天山雪後海風寒”,“天山”即祁連山,“海”即青海湖。《夜上西城聽涼州曲》寫出了一種邊關之思,是他聽到家鄉的《涼州曲》有感而作。他經常寫隴右,體現出強烈的隴右情懷:“莫笑關西將家子,只將詩思入涼州。”李益一生積極進取,和他在隴右的成長經歷以及“關西將家子”的身份認同有很大關係,這是隴右詩人的氣質。

多洛肯(西北民族大學教授):希望雷恩海教授能夠將“隴右唐詩之路”這樣的一個學術命題深入挖掘下去,形成專業的學術團隊,取得更好更大的學術成果。

關於“隴右唐詩之路”我有一點建議:首先,唐代分很多道,其中就有隴右道,杜甫的《秦州雜詩》可以劃入隴右詩,但杜甫在隴南作的紀行詩(如在徽縣),應該屬於他在山南道的創作,注意唐代的歷史沿革中的區域劃分問題,一定要準確釐清,而不是泛泛地談甘肅或者河西,因為既然講到“隴右唐詩之路”,還是要符合唐代的地域行政區劃。

其次,隴右是一個具有濃厚鮮明地域文化特徵的地方,通過唐詩之路展現出的是隴右歷史人文的深厚底蘊,這一重要學術命題應當以文學景觀作為考察的一箇中心,把唐詩中具有鮮明隴右特色的地域書寫整理好,因此一定要做好文獻的考訂和梳理工作。

其三,對於隴右大地,我們要對山水景觀、古蹟形勝景觀以及多元的民族交融、交流這樣一種文化景觀作出多元的描述。

楊旭輝(蘇州大學教授):在整個隴右唐詩之路的發展過程中,它有一個非常好的學術的沉積和層累,即漢人歷史文化的很多內涵、元素,在隴右唐詩之路的經典作品中都得到了延續、提煉和昇華。《史記》《漢書》用史書的方式,記載整個大西北的歷史人物、重要事件以及在文化交流中所起的作用;而唐詩則把史傳文學的記載提純,積澱為更精練更精彩的一些關鍵詞,用文學化的語言和文學化的意象表述。如隴右山川風物,《史記》《漢書》用散文的方式大段地鋪陳描述,隴右唐詩則用詩性語言,表述得更精練更集中。漢人開拓隴右,建功立業,唐詩則進一步經典化,凝練成經典的詩句:“不破樓蘭終不還”“但使龍城飛將在”“從來思博望,許國不謀身”,傅介子、李廣、衛青、霍去病、張騫這樣一些人物,都融入邊塞詩歌,使得漢代的許多英雄人物和英雄事蹟,通過唐詩的傳播,更深入人心。隴右唐詩之路給中國文學帶來的貢獻,正是建立在對《史》《漢》文化的繼承基礎之上。

唐以後,對於隴右唐詩之路的文化遺產,並沒有像唐人對漢代隴右之路的文化作傳承和提升。明清詩歌,面對唐代隴右詩歌創作高峰,為什麼沒有能夠像唐人在繼承漢代的基礎之上作出很大的貢獻,這是很值得關注的。

盛唐文人到隴右,更多帶有從軍抱負、功業理想以及博大的胸襟、昂揚的情感基調;清人紀行詩更多關注的是雪線冰川,林則徐、洪亮吉、紀曉嵐都帶著貶謫的心態來到西北,所以他們看到的不是那種廣袤蒼茫的大漠風光,更多的是內心某種寒慄之感。這就涉及文化生態,而漢唐之間的承繼,歷史文化生態、文學生態都是國力強盛,有一脈相承的東西。

方銘(北京語言大學教授):隴右是中華文明的一個重要發源地,是中華文明走向世界的主幹路徑,是早期中國對外開放的前沿。絲綢之路,就是沿著隴右路走向波斯、突厥、阿拉伯和歐洲。因此,“隴右唐詩之路”的研究,也是“一帶一路”的研究。研究“隴右唐詩之路”,既有重要的歷史意義,更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唐詩之路是唐代詩人之路,隴右地區是唐代詩人活躍的主要舞臺,是唐代有理想的文人安放心靈的地方,是他們所仰望的星空。隴右之路也是唐代詩人的報國之路。這是和其他唐詩之路不一樣的,也是很重要的一點。唐代的隴右地區,有東突厥、西突厥,還有吐谷渾、回紇、吐蕃,更西還有大食,對唐朝人來講,保衛疆土是使命。唐代隴右的特殊性,決定了詩人在這裡會產生特殊的情懷,所以,我們一般說起隴右詩作的時候,都會談到唐代的愛國主義詩歌主題。

唐代的隴右就代表著中國西部的全部,地域廣闊,風景奇特。隴右特殊的環境,造就了唐代詩人博大的胸襟、高邁的情懷以及高尚的精神境界。在某種意義上說,隴右唐詩之路提升了唐代詩人的文化高度。“隴右唐詩之路”因唐代詩人而聞名,沒有他們寫的詩,我們今天可能就沒法瞭解隴右地區在唐代文人心中的重要地位。進一步地挖掘唐詩之路上的資源,有助於我們全面認識唐代的文學和文化,也有助於我們正確認識中國古人的精神境界和文化情懷。

(雷恩海等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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