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處是吾鄉

此心安處是吾鄉

元豐二年,時御史何正臣上表彈劾蘇軾,奏蘇軾移知湖州到任後謝恩的上表中,用語暗藏譏刺朝政,御史李定曾也指出蘇軾四大可廢之罪。這案件先由監察御臺告發,後在御史臺獄受審。所謂"烏臺",即御史臺,因官署內遍植柏樹,又稱"柏臺"。柏樹上常有烏鴉棲息築巢,乃稱烏臺。所以此案稱為"烏臺詩案"。

此事牽連人數眾多,其中就有蘇軾的好友王鞏(字定國),被貶到嶺南荒僻之地的廣西賓州,其歌女出身的小妾柔奴毅然隨行,兩人一起在賓州生活了多年。王鞏在賓州潑墨吟詩,訪古問道,柔奴則歌聲相伴,溫柔慰藉,助其奮發。後來,王鞏奉旨北歸,途中宴請蘇軾。

蘇軾發現雖遭此一劫,王鞏不但沒有倉皇落拓的容顏,還覺勝似當年,且性情更加豁達,不由疑惑:怎麼“定國坐坡累謫賓州,瘴煙窟裡五年,面如紅玉”?在逆境中,王鞏精神不倒,技藝大進,著述不絕,“尤為東坡所折服。”究竟是什麼原因使他免於沉淪?

面對蘇軾的詢問,王鞏只是笑了笑,叫出柔奴為蘇軾獻歌。窈窕的柔奴便手抱琵琶,慢啟朱唇,輕送歌聲。蘇東坡以前也見識過柔奴的才藝,如今覺得她的歌聲越發甜美,容色也越發紅潤,看來賓州的水土真是養人啊!王鞏告訴蘇軾,這幾年來多虧柔奴陪伴他在南疆僻地的賓州度過了寂寞艱苦的歲月。蘇軾試探地問柔奴:“嶺南應是不好?”柔奴則順口回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蘇軾大感意外,沒想到這樣的一個柔弱女子,竟有這般豁達的心境,敬佩之餘,立刻填了這首《定風波》

王定國歌兒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麗,善應對,家世 住京師。定國南遷歸,餘問柔: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對曰:“ 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因為綴詞雲。

常羨人間琢玉郎,

天應乞與點酥娘。

自作清歌傳皓齒,

風起,

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年愈少,

微笑,

笑時猶帶嶺梅香。

試問嶺南應不好?

卻道:

此心安處是吾鄉。

每每誦讀此詩句,總是忍不住心生一陣感慨,看似一句蒼白無力的問語,卻從一個柔弱的女子口中,得到了一個闊達的回答,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又藏著多少的人生感悟。

與這首詞,我欣賞下半闋尤為精彩:“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好一句‘此心安處是吾鄉’,便是這句話,讓我莫名的想起另一個女子——黃娥,一個與柔奴一般無二的女子,便是人生的機遇,也十分的想象。

黃娥的父親叫黃珂,是明成化年間的進士,做官到了尚書,在後來的《明史》有傳。

母親也是名門閨秀,可謂是書香世家,夫妻二人對將愛女視為掌上明珠,所以黃峨從小就飽讀詩書,具有非常好的家庭教養,再加上她天資聰慧,很小的時候,就成了北京城有名的才女。

良好的家教,加上黃峨才情逼人,天真開朗,性格陽光。在黃峨二十一歲的時候,也就是明正德十四年,父親黃珂為她選中了婆家,同朝重臣楊廷和楊家,把黃峨許配給了楊廷和的兒子楊慎。

這個決定既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

在黃峨婚後的第六年,生活的一場大劫難,不期而至。丈夫楊慎自幼聰穎,十一歲即能作詩。十二歲,寫成《古戰場文》,眾人皆驚。進京後,寫《黃葉詩》,為李東陽所讚賞,讓他在自己門下學習。明武宗正德六年中式辛未科殿試一甲第一名(狀元),賜進士及第,授翰林院修撰。正德十二年八月,武宗微行出居庸關,楊慎上疏抗諫,被迫稱病還鄉。

若事情就此作罷,倒也不失為一種完美,但事實總不能與人所願。

不久,明世宗即位,楊慎被召至京師,任經筵講官。嘉靖三年,“大禮議”爆發,楊慎與王元正等二百多人伏於左順門,撼門大哭,自言“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世宗下令將眾人下詔獄廷杖,當場杖死者十六人。十日後,楊慎及給事中劉濟、安磐等七人又聚眾當廷痛哭,再次遭到廷杖。楊慎、王元正、劉濟都被謫戍。

楊慎動身前往戍地雲南永昌衛。從前其父廷和當國之時,曾經裁撤錦衣衛冗員,有懷恨在心者趁機埋伏在途中,伺機加害楊慎。楊慎有所準備,處處小心。馳騁萬里,到達雲南之後,幾乎一病不起。

兩年後,楊廷和生病,楊慎得以短暫回家探視,其父病癒後又返回永昌。不久,率家奴協助平定尋甸安銓、武定鳳朝文叛亂。嘉靖八年,楊廷和病逝,楊慎獲准歸葬其父。此後,或暫回四川,或在雲南省城,或停留於永昌,在各地均得到地方官員善待。

世宗因大禮議之故,對楊廷和、楊慎父子極其憤恨,常問及楊慎近況,大臣則回答楊慎“老病”,世宗才稍覺寬慰。

丈夫被貶的時候,黃峨才二十六歲,本可以有別的人生選擇,放棄這個在政治上已經破產,生活上已經落魄的楊慎,可是,黃峨沒有放棄,她毅然帶著家人,一路上護送丈夫楊慎去雲南。

秋風蕭瑟,寒氣逼人。楊升庵身披紅色的囚衣,項系沉重的枷鎖,帶著被廷杖後的創傷,由解差押送出京城。他從潞河登舟南下,連和家人告別的機會也沒有。黃娥聽到這個不幸消息,肝腸寸斷,悲憤滿腔。她急忙收拾行裝,帶領僕人,趕到渡口,誓與丈夫同生死,共患難。黃娥、楊升庵乘船沿北運河南駛。在黃娥的精心護理下,楊慎的杖傷逐漸痊癒。

可楊慎被害充軍,朝廷中奸佞之臣還不善罷甘休。“荒村聚豺虎,夾岸鳴蛟鼉”。他們又派遣刺客,伺機暗殺楊慎。黃娥早有提防,著意保護,刺客從京城一直跟到千里以外的山東臨清,也沒有下手的機會,只好悻悻離去。

此心安處是吾鄉

“畏途險已出,勝地心猶驚。”船行一月後,楊升庵、黃娥夫婦來到燈紅酒綠的秦淮河畔和美麗繁華的揚州府。由於他們心有餘悸,無意賞玩,徑直駛南京而去。南京是明太祖朱元璋開國時的都城,楊升庵有許多友人在這裡宦遊。他們得知升庵慘遭迫害,倍加同情,特意備下美酒佳餚,相聚雨花臺上,舉觴暢飲,一抒情懷。然後,黃娥偕升庵溯長江西上,頂風破浪,途經李太白捉月的採石磯、白居易落淚的潯陽江、蘇軾謫居的黃州、屈原行吟的洞庭等處。當黃娥提起這些憂國憂民、才華滿腹、壯志未酬的古代文化名人時,更激勵著升庵的逆境中奮進的決心。

隆冬時節,船已行至江陵(今屬湖北省陵縣),那便是去滇入川的分道處了。楊升庵將從這裡起岸,經湖南、貴州到雲南。按照規定,罪犯不能帶家眷至戍所。此後山川險惡,道路崎嶇,升庵也不忍累及愛妻,堅持要黃娥沿長江回蜀。

江陵初解帆,倉皇理征衫,

家人從此別,客淚不可緘。

在朔風飛雪中,風煙散盡,江濤嗚咽升庵與黃娥這對恩愛夫妻忍痛離別,兩人執手立於江陵古渡,流淚眼望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難分難捨。升庵觸景生情,作了《臨江仙·江陵別內》:

同泛洞庭波,獨上西陵渡。

孤棹溯寒流,天涯歲將暮。

此際話離情,羈心忽自驚。

佳期在何許,別恨轉難平。

黃娥也填了一首越曲《鬥鵪鶉》:

分手東牆,送君南浦。目斷行雲,淚添細雨。

載恨孤舟,戛愁去櫓。廝看覷,兩無語。

當時也割不斷那樣恩情,今日個打迭起這般悽楚。

後來,楊升庵寫了好幾首詩詞記述當時的情景,如:

楚塞巴山橫渡口,行人莫上江樓。徵驂去桌兩悠悠,相看臨遠水,獨自上孤舟。

卻羨多情沙上島,雙飛雙宿河洲。今宵明月為誰留,團團清影好,偏照別離愁。

黃娥讀罷此詞,悲痛欲絕,縱有萬語千言,也不知從何說,從何寫了,她在回蜀途中,心潮起伏,難以安定。忽然,她情思奔放,一口氣寫下了《羅江怨·閣情》四首,其一雲:

空庭月影斜,東方亮也。金雞驚散枕邊蝶。

長亭十里、陽關三疊,相思相見何年月。

淚流襟上血,愁穿心上結,鴛鳶被冷雕鞍熱。

黃娥這首用血和淚寫成的散曲,追憶了她與升庵在江陵惜別的景況和心情。影孤人煩,離愁別恨,寫得來千回萬轉而又卷舒神駿,讓人讀後九曲迴腸,感人至深,直可繼武李清照了。如《別意》,詩云:

才經賞月時,又度菊花期。

歲月東流水,人生遠別離。

恩愛夫妻,天涯生離,人生最大痛苦莫過於此,淡淡寫來卻見彌天的惆悵。

黃娥,這位被榮華富貴包圍的女子,頓從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中跌入苦難的深淵,開始了與丈夫分別達三十年之久的辛酸人生。

三十年的辛酸人生,對一個女子是何等的殘酷,然而這個柔弱的女子,竟沒有半分怨言,還極盡愛心與照顧,使在政治上遭受迫害的丈夫得到身心的慰籍。在楊慎政治受打擊,遠離故土不能侍奉爹孃、照顧嬌兒的歲月,淒涼的黃峨默默地挑起了家庭重擔,盡心事家,孝敬公婆,教哺子侄,為遠謫在外的楊慎操持家務,解決後顧之憂,把楊慎不能做到的盡力彌補,可謂是歷盡波劫而風雨不動的安然,這與當年的的柔奴何嘗不是驚人的相似。

當年,蘇軾因一句詩,而飽受顛沛流離,卻不想在磨難過後,竟能一個柔弱的女子口中,聽到這樣的闊達、安然,對生活充滿喜歡的話兒,忍不住心生感慨,以蘇軾的闊達,之所以能如此動人,無非是來自柔奴歷盡波劫而風雨不動的安然,而在今日我常想,是什麼讓這兩個柔弱的女子,能在人生如此大的磨難下,還能道出如此闊達的話兒,我思索許久,終於明白,在宇文柔奴的心中,繁華的忭梁城不是故鄉,荒蕪的嶺南也無所謂故鄉,真正的故鄉是身邊的這個男人——王鞏。

此心安處是吾鄉

黃娥能等待,那是在心頭那個讓自己心安的男子還在,無論是北京,四川、雲南,還是更遠的蠻荒之地,只要那個那個人兒還在,心便可安。

故鄉,荀子是:"過故鄉,則必徘徊焉,鳴號焉,躑躅焉,踟躕焉,然後能去之。"

漢高祖是:"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大詩人李白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納蘭容若的是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這是男子的故鄉,他們直白而含蓄,透著幾分瀟灑,遠不如柔文的一句“此心安處是吾鄉”更顯鏗鏘有力,警策雋永。只要心中安寧,那麼無論在什麼地方也都如同在家鄉一樣心安理得,雲南也好,蠻荒之地也罷,那個人兒還在,那份思念還在,那份牽掛無時無刻還陪伴,那麼此處便是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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