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一公:滿懷深情憶河南

施一公,1967年5月出生於河南鄭州,1985年畢業於河南省實驗中學,並獲中國數學會全國高中數學聯賽一等獎,保送至清華大學。世界著名的結構生物學家,曾是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分子生物學系建系以來最年輕的終身教授和講席教授。2018年1月,施一公辭去清華大學副校長職務,全力以赴籌辦西湖大學。現為西湖大學校長。他的歸來被認為是中國科技界吸引力增強的標誌之一。

施一公是一個對家鄉、對家庭、對學校飽含著深厚感情之人。2013年6月6日,施一公在《河南日報》發表《我是河南人》文章,表達了對河南故鄉的眷戀。

施一公:滿懷深情憶河南

《我是河南人》

我的家世比較複雜。在官方記錄上,我的籍貫是雲南大姚,其實那裡是我爺爺的出生地,至今我也沒去過一次。我父親出生於浙江杭州,但生長於江蘇、上海等地,後來在哈爾濱工業大學讀書。我母親來自江蘇丹陽的呂城鎮,高中畢業後考入北京礦業學院。父母大學畢業後選擇到條件較為艱苦的河南工作。雖然我出生在河南、成長在河南,但我對自己是哪裡人的問題一度迷惑,小時候的鄰居和同學也總認為我是“南方人”。高中畢業後,我離開河南,才逐漸意識到對生長了18年的故鄉的眷戀和感情。今天,無論什麼人問我,我總是會很自豪地說:“我是河南人!”是的,我是生於河南、長於河南、地地道道的河南人。

我出生在河南鄭州,兩歲半就隨父母下放到河南省中南部的駐馬店地區汝南縣老君廟鄉(當時稱光明公社)閆寨大隊小郭莊。2010年5月,我與母親一起看電影《高考1977》,之後老人家很有感觸地回憶起當年下放的情景:1969年10月的一天上午,我們一家六口人乘坐解放牌大卡車,從鄭州啟程前往從未去過的駐馬店。我年紀小,跟著母親坐在駕駛室裡,一路上又新鮮又興奮,嘰嘰呱呱說個不停。哥哥姐姐則是和傢俱一起站在後面露天的車斗裡。雖然只有兩百公里的路程,卡車卻顛簸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在晚上十點鐘才到達小郭莊。我們的新家是剛剛把牲口遷移出來的一個牛棚,地上的麥秸稈還沒有打掃乾淨。父母點上早已準備好的煤油燈,忙著卸傢俱,哥哥姐姐則幫著搬運一些較輕的物品。面對陌生的草房,聞著怪異的氣味,我抱著母親不肯鬆手,哭著鬧著嚷嚷要回以前的家。懂事的大姐把我抱過去,告訴我這就是我們的新家……

沒想到,這間牛棚伴隨我度過了幼兒時期的三年。直到1972年離開小郭莊,我們全家一直住在這個村西頭的牛棚裡。能幹的父親弄來高粱稈、石灰、黃膠泥,把整個房子裝修一新。那時,小郭莊還沒有通電,電線杆也只架設到光明公社和閆寨的大隊部,村民們也捨不得用蠟燭和煤油燈,一般天黑以後就上床睡覺了。晚上,整個村子漆黑一片,只有看家狗偶爾叫上兩聲。1969年底,在徵得村幹部同意後,我的父親帶著我大姐和幾個鄉親,買來電線、瓷瓶,豎起一個個電線杆,把電線從大隊部一直引到小郭莊。小郭莊成為附近十來個村莊中第一個通電的,這在當時當地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父親對村裡的貢獻得到鄉親們的認可,大家有事情都來找他商量,也常常請他幫忙。尤其是逢年過節的時候,鄰居從鎮上的百貨店裡買來布料,然後請我父親量體裁衣,我們家的上海牌縫紉機在這時候也就成了全村的寶貝,父親、母親、大姐會輪流使用,儘量幫幫鄰居。父親除了裁縫,還會木匠活、剃頭剪髮等等,我們家的大部分傢俱都是父親親手打製的。後來父親還在全公社唯一的高中講授數學。

母親所描述的當時的物質之簡陋、生活之艱難,我基本都沒有印象。經過許多年的過濾記憶,童年剩下的只有無憂無慮的淘氣,唯一不盡如人意的可能是食物的相對匱乏。由於家裡孩子多,雖然父母都有收入,吃飽肚子沒有問題,但至於吃什麼就不得不量入為出了。如果一餐有肉,除大姐外的我們兄弟姐妹三人一定會掀起一場大戰,很慚愧那時我們誰都沒有孔融讓梨的覺悟。我是最小的孩子,可也是最饞的一個。不論母親把好吃的藏到什麼地方,我總是能憑著敏銳的嗅覺把它們找出來偷吃掉,儘管每一次都免不了挨一頓揍,依舊屢教不改。1971年的春節,我還不到四歲,父親從鎮上買來十多斤五花肉,做成一大鍋香噴噴的紅燒肉,讓我們幾個孩子隨便吃。一年多來第一次受到這樣的款待,我們都不遺餘力,尤其是我,專揀肥肉,吃了滿滿一大碗。吃完後身體很不舒服,難受了整整兩天,什麼都不想吃。那次吃傷了身體後,我有將近二十年對肥肉犯怵,吃一點就會反胃、嘔吐。直到現在,即便再美味的肥肉,我都心存疑忌、很少品嚐。

家裡吃的東西有限,我們就到田間地頭自己解決,童年覓食的經歷是記憶裡最大的快樂之一。其中印象最深的是當地人俗稱的豌豆角子。翠綠的豌豆角剛剛長大,但裡面的豆子還是癟癟的時候,其美味真是勝過天下的任何水果!把豌豆角從中間一掰,但不完全掰斷,順勢從連接面上撕掉一層透明的膜,如法炮製再把對面的膜撕掉,剩下的部分往嘴裡一丟,其清脆香甜難以描述。我們幾個小夥伴貓在田裡放肆大嚼,有時,一不小心,一根竹竿就會狠狠地砸在誰的腦袋上。看田的魏大爺恨透了我們這些防不勝防的小害蟲,下手從不留情。但是魏大爺知道我們一家是從省城下放來的,對我們很照顧。他的扁擔從來沒有光顧過我的腦袋,甚至他還會偶爾在傍晚時用衣服兜一袋豌豆角送到我家。作為感激,我能幹的父親會幫他理髮以及過年時裁製衣服。

村裡的人對我們一家都很照顧,也從沒聽母親說過有任何被排外的經歷。因此,儘管在那個貧瘠的農村只是生活了不太記事的三年,可是每當說起來,總覺得那裡才是自己的第一故鄉,透著一股發自內心的親切與眷戀。

1972年,我們全家搬往20公里之外的駐馬店鎮。離開那天,又來了一輛解放牌卡車。村裡的眾多孩子圍著汽車看來看去、爬上爬下,我的母親從附近鎮上買來兩斤糖果,分給孩子們吃。這一次,我也隨同哥哥姐姐一起站在後面露天的車斗裡,車開起來後感覺到大風撲面,真愜意!

在駐馬店鎮住了整整八年。這期間,我開始懂事,也有了很清晰的記憶。平心而論,鎮上的生活比小郭莊要方便得多;但童年的我居然開始留戀農村生活,想念我的小夥伴。此後,這種感情長期跟隨著我,影響著我對世界的看法。在我心中,記憶並不清晰的小郭莊似乎是我永遠的故鄉。

儘管從1985年考入清華大學開始就基本沒有再長時間地回過河南,但是那裡依舊是讓我最有歸屬感的地方。在美國如果能夠遇到一個河南人,總是感覺分外親切。海外的華人生物學家當中有不少河南人,改革開放後,以CUSBEA(中美生物化學聯合招生項目)第一屆考試第一名身份赴美留學的王小凡,以及在美國留學生中首先成為美國科學院院士的王曉東都是河南人。我和他們的交情也因為老鄉身份而更加深入和自然。

後來,不知什麼時候,河南人的名聲開始出問題。2001年我回國,似乎處處都不歡迎河南人。最可氣的是看電視裡的防盜公益廣告,地鐵裡的乘客都說普通話,卻偏偏讓兩個扒手之間用河南話交談!真是豈有此理!這種明目張膽的不公平也更激發了我為河南人鳴不平的願望。還好,還算有人主持公道,通過寫書為河南人講理。我自己也買了一本叫《河南人惹誰了》的書,邊讀、邊笑、邊生氣!雖然書裡講述了許多對於河南人莫名其妙的誤解,但書中的例證在社會上廣為流傳,也給人們增添了不少茶餘飯後的談資。

順便說說我自己親身經歷的兩件小事。一次是在美國東北部的佛蒙特州肯靈頓滑雪場滑雪,碰到一箇中國人,很親切地聊起來。我很自然就問道:您是哪裡人?對方說:河北人。我說:哦,那咱們很近,我是河南的。這時對方不好意思地解釋說:其實我也是河南的,在河北邯鄲生活過兩年,只是河南人名聲不太好,所以外人問時總說自己是河北人。我聽後感慨良多:咱們至少都是中國人吧!不是有“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的道理嗎?

另外一次是去中國南方某高校做學術報告,晚宴時某位校領導問我:施教授,哪裡人?我答:河南人。他好像沒聽清楚,過了幾秒鐘,又問:您祖籍是?……我如實報告了爺爺和父母的出生地,他於是恍然大悟:哦,您是雲南人呀!好像一切都順理成章了,卻絕口不再提河南,真讓我哭笑不得。

回國不久的一次聚餐時,我認識了清華大學水利系一位河南老鄉。此君妙語連珠,因為同座的還有幾位山東老鄉,他就拿河南和山東比較,現摘錄如下:

——為什麼河南人名聲不好?那是因為別的省如果有人做了好事,都是用省說話,比如山東出了梁山好漢,山東有孔聖人;可出了壞事,卻是用市縣去說,比如,泰安有個罪犯。可到了河南,反了。河南要有好事,總是說市,比如洛陽的牡丹,南陽的孔明;可是壞事呢,卻一下子都說到河南省去了。這麼一來,就好像山東只出好人,河南只出壞人了。

——反正吧,我是這麼覺得:山東也有好人,也有壞人;河南也是如此。

聞言莞爾。其實全國各地,又能差多少?

從出生到18歲上大學,我有將近11年是在駐馬店地區度過的。所以,我不僅是地道的河南人,更準確點說,我是駐馬店人。今後,您貶損河南人之前,最好四下觀望一下,免得我在場讓您下不了臺。

後記:此文寫於2009年8月中旬。那一年的9月26日,我攜妻子兒女陪同母親、大姐玉芬、小姐雲楠,在離開了將近37年後又回到了河南省汝南縣老君廟鄉閆寨村小郭莊。本以為不會有人再記得幾十年前的事情,事實卻與我的想象完全相反。幾乎所有上了年紀的村民都出來了,熱情地拉住母親和大姐,自我介紹,問長問短,一再邀請我們住兩天再走。很多村民得知我父親早已辭世的消息後,紛紛向母親表達感激、思念之情。臨走時,他們希望我們帶些土產回來。推讓再三,我們收下六個剛剛從樹上摘下來的石榴。這些鄉親的情誼讓我感動不已。40年前,他們就對我們全家照顧有加,我的父親母親也盡力幫助過當地百姓。今天,我用什麼來報答這些父老鄉親的厚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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