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姦案受害人被指責撒謊,還被處罰款,性暴力受害者還要遭受多少誤解?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42期,原文標題《一個“難以置信”的性犯罪故事》,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她說她被強姦了,然後她說自己撒謊了。改編自普利策獲獎報道的這部劇,講述一個荒誕卻真實的受害者故事,以及牽引出的執法系統潰敗現實。

記者/駁靜

強姦案受害人被指責撒謊,還被處罰款,性暴力受害者還要遭受多少誤解?

迷你劇《難以置信》女主角瑪麗

被懷疑的受害人

瑪麗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我被強姦了。”

瑪麗是Netflix的8集迷你劇《難以置信》的女主角,第一集開頭,她在自己的小公寓裡,裹著被子,神色驚恐,顯然是受到了巨大的創傷。從後面的劇情中,我們將知道,瑪麗從小失去父母,成年過程中,在多個寄宿家庭裡流轉,有時候待不上幾周就要換一對“父母”。暴力、虐待和性侵,這些她都經歷過,她今年才18歲,剛開始相對獨立的新生活沒多久。

但是不需要這些額外信息,觀眾也立刻陷入對瑪麗的同情,這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她受到性暴力後的無助,另一方面,是看到報警後她所遭受的“二次傷害”。《難以置信》不動聲色地記錄了一位女性在強姦報案後,需要經歷的冷漠程序,那些從破案角度來看必需的程序。

首先是接到報警後率先到達的警察,他問了一遍案發經過,因為“離案發時間越近,記憶越鮮活”;然後負責偵破案件的警探到了,他要求瑪麗再講一遍,因為他是負責人,需要聽“受害者的直接講述”;接著是醫院,為案件“採集證據”,裸露身體正反面的照片、棉籤樣本12根、陰道分泌物若干,護士說“我需要記錄一下經過”,瑪麗第三次噩夢重溫。

從受害者的角度,警察和護士們把能犯的錯誤都犯了一遍。最觸目驚心的是警探帕克的質詢口吻。態度潦草,語氣冷漠,表情機械,與其說在訊問受害者,不如說是審問犯罪嫌疑人。如果對帕克這種態度感到不滿,再往下看,你將會達到憤怒的臨界點。在審訊室裡,帕克與他的搭檔一唱一和,給18歲少女隱隱施加壓力,對其中一個關於解開繩索的時間細節詳加拷問,他縝密地發現了受害者敘述裡的漏洞,於是得意地認定,這並非受害者,而分明是一個為了獲取關注而撒謊的騙人精。這種人,他們警探見得多了。於是,瑪麗不再說實話,轉而堅稱自己就是撒謊了。

《難以置信》從兩條敘述線路進入。其中瑪麗這一條,看得人心驚膽戰,奇怪的是,卻並不感到意外。這些體制裡的冷漠,無論令人如何憤怒,都在可瞭解範圍之內。倒是另一條線的故事,是我們不曾見過的。

這一集裡,又有一位姑娘被強姦了。這回是另一個警探,一位女警探。她先把驚嚇中的姑娘帶到車上,一個私密的令人感到安全的場所。在詢問中,她不止一次地安撫受害者,“你用不著向我解釋”,或者“你的任何感受都是OK的”。去醫院做檢查前,她還安撫受害者,說醫生經驗豐富而且會很溫柔。最溫柔的就是這位警探自己了。也正是看到她,前頭男警探的冷漠才被放大出來。編劇很聰明,他不動聲色地對比二人,一個冷漠,一個溫柔;一個敷衍,一個專業;一個急於結案,一個奮力破案。

這位名叫凱倫·杜瓦爾(Karen Duvall)的女警探就是故事的另一條線。劇情隨後展現了若干個受害者案例,又引出另一位同樣專業能力強且對女性受害者富有同情心的女警探。在杜瓦爾的促成下,隸屬於兩個區的警局開始合作,共同偵破這樁連環強姦案。

編劇特地在兩條線之間的聯繫層面埋了一點伏筆,直到後半部,觀眾才瞭解到,哦,原來瑪麗是該罪犯的第一位受害者,當時還是2008年。罪犯後來說,他的犯案“首秀”破綻百出,他甚至在家裡等著警察上門,沒想到竟平安無事。爾後,他繼續犯案,技術日漸精進,現場完全找不到他的指紋、體液,罪行結束後,他甚至還會逼迫受害者洗澡。換句話說,瑪麗家中留下的證據其實是最多的。等到杜瓦爾介入,已經是2011年,此時,留給她的現場證據少得可憐。

強姦案受害人被指責撒謊,還被處罰款,性暴力受害者還要遭受多少誤解?

迷你劇《難以置信》劇照

“強姦迷思”的陷阱

《難以置信》對美國司法系統做了手術般精細的解剖,這種準確性受益於它的原著。2015年,調查報道《一個難以置信的強姦故事》獲得了普利策獎,它講述的正是瑪麗的故事。劇名“難以置信”這個詞正是取自原報道,一語雙關,指向瑪麗被所有人誤解的事實,又表達了對這件事的震驚。

不過,那些被指控強姦的犯罪嫌疑人,最擅長的反駁詞就是“她撒謊”。諷刺的是,強姦案受害人反過頭來被指責撒謊,在社會中太常見了。真正“難以置信”的部分,是執法系統最後竟然還指控瑪麗“謊報案情”,定罪,並以罰款500美元告終。正如普利策頒獎詞所說,這件事“檢視並揭露了執法系統對強姦案件調查的失敗以及對受害者創傷治療的無能”。

隨著Netflix上線《難以置信》,人們又開始討論這件案子,關注的重點之一,是關於“強姦迷思”。

瑪麗遭受的困境,實際上是社會學者研究多年的“強姦迷思”當中的典型。“強姦迷思”(Rape Myth)是個集合,它包含了對強姦本身、施暴者和受害者持有的一系列錯誤觀念,它們頻繁出現在與性侵案件相關的討論中。在我們周圍,最常見的討論就有:“她穿得這麼暴露,那種事情發生在她身上難道不是活該嗎?”再比如,“按那個男人的權勢和地位,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所以她說被他性侵了一定是在撒謊”;或者最最簡單的,“當時為什麼不報警,要等那麼久之後”。

瑪麗報案後所經歷的一切,就是對上述這最後一個問題最好的回答。

我看這部劇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會想到近兩年引起劇烈探討的性侵或強姦事件,其中發生在明尼蘇達州的案例中,公眾輿論的分化其實並沒有脫離上述“強姦迷思”的範疇,比如“她為什麼要去參加那種飯局”“她都已經帶那個男人回家了”。最大的迷思則是“自願”(Consent)是“不違背意願”這個前提的重要性,但“意願”又是其中最難證明的部分,這是此類案件微妙之處,某種程度上,也是它總能吸引影視創作者的原因之一。而女性在圍觀公眾性的強姦案,與觀看影視劇時有一個共同心態,那就是假設“如果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怎麼辦”。社會學家會說,這就是長久以來,性犯罪故事引人關注之處,女性觀眾則尤其會被性犯罪故事吸引。

現代社會里,性犯罪題材的影視劇還有一種功能:降低對“強姦迷思”的接受度,即教育大眾正確理解性侵犯。

每個人對“強姦迷思”的接受程度都不同,瑪麗是那個不幸的個體,因為她被大量相信迷思的人包圍著。

瑪麗曾經的寄養母親柯琳就是其中之一。她也曾被強姦,但她沒有報警,很長一段時間裡沒有跟任何人談起過這件事,這使她生活得小心翼翼。她曾注意到,瑪麗有時候會在公眾場合舉止奔放,以此吸引異性注意。因此當她觀察到,瑪麗在事發後,竟然還像尋常人一樣生活,還會笑,甚至要買與案發時同樣的一套床單時,她覺得瑪麗“在強姦這件事上撒了謊”——一個剛剛被強姦過的女孩子,不會是這種表現,她有切身體驗。除了忽略每個受害者會有不同創傷後應激反應之外,柯琳自己就有嚴重的“強姦迷思”——瑪麗常有她視作放浪的不合時宜的行為,瑪麗撒謊了,目的或許是攫取關注,她似乎忘了事發當天瑪麗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她還將此信息告訴了警探,這才有了後來審訊室裡的“逼供”,全劇最令人憤怒的一幕。

正如瑪麗後來的律師所說:“如果一個人被搶劫了,從來不會有人指責他撒謊。”瑪麗的心理諮詢師說:“沒有人會對這種事撒謊的。”這兩句話不但安慰了瑪麗,也通過這樣一個被曲解之後又得到修正的案例教育了觀眾,它讓我們知道,“女性會謊稱自己被強姦”就是最大的迷思,是應當排除的觀念。

NBC有一部從1999年首播,已經演到第21季的長壽電視劇叫《法律與秩序:特殊受害者》,一集一個故事,講述紐約幾位警探的破案故事,只不過,他們所在的部門比較特殊,專門處理性犯罪案件。幾年前,美國《健康傳播日報》發表了一篇研究報告,該調查對比了該劇和另一部長壽劇《CSI犯罪現場》在性侵認知方面對觀眾的影響,結論稱,相比於後者,《法律與秩序》的觀眾對強姦迷思的接受度是較低的,換句話說,這部電視劇教給了觀眾正解的觀念。

不只如此,《法律與秩序》從不浪漫化強姦行為,並且罪犯總是在一集的最後得到懲罰。研究報告說:“他們實質上已經創建了一個可用於減少性侵犯的程序。”這個電視劇促進了人們對性侵的理解。

這當然不是學術界首次肯定犯罪題材影視劇的教育功能。2006年,加州大學進行過一項研究,發現影視劇中如果出現被熟人性侵的角色,那麼,“樣本群體將更多地意識到約會中的強姦是一個社會問題”。實際上,美國傳播學研究者和社會學者都非常重視該題材影視劇與現實中性犯罪之間的聯繫。“性犯罪劇”(Sex Crime Drama)甚至已經成為一個專門的類別,作為敏感題材,它天然吸引關注,同時也考驗導演在把握微妙平衡上面的能力。比如,呈現案情的同時,也要避免唆使犯罪,講述犯罪分子人性一面的同時,要避免將其過分美化。這也是幾年前,當範霍文打算導演後來由佩爾主演的《她》時,在好萊塢找不到願意參加的資金和女明星的原因。因為在這樁強姦案中,強姦者與受害者之間的關係過於“非主流”,脫離了常見的受害者模式。

《難以置信》中的連環強姦案作案人,最終被判327年有期徒刑;那位男警探後來得知自己對一位少女犯下如此巨大的錯誤,深感懺悔。聽起來似乎很諷刺,正是這樣的性犯罪故事在給予女性以寬慰。《難以置信》尤其在教育層面有積極意義。它教給我們,性暴力受害者的確會遭遇巨大的誤解,當我們面對一位受害者,給予溫柔的寬慰是完全可能的,而且也是完全必要的。

更多精彩報道詳見本期新刊《改變世界的人》,點擊下方商品卡即可購買

"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