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10日，江西上饶一位父亲刺死了欺负女儿的男同学。
这桩悲剧的始作俑者，不是孩子，而是处理这件事情的老师和家长。他们的鲁莽和愚昧终结了男孩的生命，也把女孩推向了万丈深渊。
本文中的女主人公，也曾是遭遇了家长和老师的粗暴教育。回首血的记忆，她心绪难平……
01
我叫陆青，1981年生于辽宁省一个县城。12岁以前，我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的人生转变是从父亲进了监狱开始的。
1993年12月的一天，开货车的父亲因疲劳驾驶，撞了人，那个人当场死亡。父亲也因此坐了牢。从那天起，和我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都纷纷远离我，因为他们的父母认为：有一个坐牢爸爸的女儿也不是好孩子。
我就这样被贴上了坏孩子的标签，从此开始孤寂的童年。
三年后，父亲出狱了。牢狱生活改变了父亲的性格，他不爱和人交流，脾气也变得粗暴。他不再开货车，而是在离家5公里远的镇上山场里扛石头，不是因为这份工作工资高，而是因为能躲避熟人，他完全把自己装在套子里。
他觉得所有人都瞧不起他，他认为能改变这种现状的只有我，只有我考上大学，别人才能重新瞧得起他。所以他着了魔似地逼着我用功读书，我稍有松懈，他就对我大发雷霆。
1997年7月，我考上了县重点高中。父亲高兴得不得了，连稍驼的背都直了起来，他逢人便说：“我女儿考上的是重点！”
上了高中后，父亲对我的期望更高，要求也更严了，他坚持不让我住校，宁可天天骑着自行车接我下晚自习。他担心我早恋，担心我被男孩欺负，时常警告我：远离男生！
其实我也知道，县高中对学生早恋这事管理得非常严格，甚至有些变态。教导主任天天在学校巡逻，一旦发现有恋爱迹象的同学，马上请家长，通报批评，甚至开除，就是为了杀鸡给猴看。
被发现早恋的学生，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但是，我没想我和杨毅是县高中历史上被镇压得最惨的。
杨毅是我的同班同学，阳光帅气、爱打篮球，是我们年组的“老第一”，顶着男神的光环。我们班主任徐老师，对杨毅处处开小灶，只要杨毅有一个问题不会，她就如临大敌，使出全身力气给他讲解，直到他懂了为止。
同学都说徐老师带完我们这一届就退休了，她就指望着杨毅能考上清华北大，为她的教学生涯锦上添花。
我平时性格沉默，经常独来独往，除了跟同桌偶尔交流外，跟大部分同学都不说话，包括杨毅。
直到高二下学期，我和杨毅在校图书馆相遇，他朝着我走过来，目光落在我手中的书上，那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因为校图书馆的课外书很少，大家都争着想看。
“陆青，这本书你看完了能借给我看吗？”他笑着问我。
“嗯，可以……”我低头回答。由于长时间的孤僻，我跟同学说话，特别是男同学，总是带着一丝羞涩。
从这以后，杨毅每次见我都会跟我打招呼，还会主动聊起《平凡的世界》，我们谈论小说里各个人物的命运和所受到的人生启发。慢慢地，我们越聊越多，我知道他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在同年组的另一个班；他母亲极度重男轻女，天天逼着他好好学习，希望他考进北京。
我没想到看似阳光的学霸原来也有这么多的烦恼。当然，我也向他诉说被父亲逼着学习的苦。
我和杨毅成了朋友，我几乎每天中午都去图书馆，希望在那碰到他。
多年的孤独，让我渴望一个朋友，如同小孩渴望糖果一般执着。 02
高三上学期期末的一天，母亲去买菜，被一个电动车刮倒后，被后面紧跟的货车撞出一米多远，当场昏迷，三天内医生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我和父亲寸步不离地守在母亲床前一个星期，好在母亲最后脱离生命危险。
那时的课程异常紧张，我耽误了一个星期的课就耽误了很多。本来我就是班里中等偏下的成绩，如今学起来更加吃力。
杨毅把这几日每科的笔记放在我桌上，笑着说：“不会的问我。”
课间休息、午休的时候，他都会给我讲题。虽然表情看起来一本正经，但是他经常会在习题本里夹张小纸条，写一些鼓励我或者逗我开心的话，例如“契而不舍，金石可镂。契而舍之，朽木不折”、“看过水浒传吗？唐僧师徒四人被贾宝玉逼上梁山的故事” ……
每次看到这样的字条，我都偷着开心，多年以后我回想起来，心还是暖暖的。
不知从何时起，我心里对杨毅的感情起了变化，像早春的湖水，泛着涟漪。我想我喜欢上他了。
一天，杨毅对我说；“陆青，其实我们很像，你独来独往，不爱说话，而我看似阳光，其实心是冷的。我们都是不快乐的人，但是跟你一起聊天我能感觉到快乐！”
敏感的我听出了他的潜台词，羞涩地低下头，心里的小兔子上下窜跳。他的笑容在午后阳光的映射下，显得格外灿烂，让我今生难忘。
我和杨毅在家长和老师的高压下，在紧张的学习氛围中，相互喜欢着、鼓励着，我们的感情青涩、坚韧而美好。
杨毅对我流露出的关心，让一竿子女生向我投来了羡慕、嫉恨的目光，毕竟杨毅是学霸、男神，同时也让大家有了猜疑，大家都传言我和杨毅谈恋爱了。
在高考前的一次正式的模拟考试中，杨毅考砸了，只考了往年过重点线的成绩。他模拟报自愿，报的是大连的大学，同学们愕然，老师也慌了。同学们私下说，是我和杨毅的早恋让他的成绩下滑。
这话传到了徐老师的耳朵里。在一个课间，徐老师“请”我和杨毅去了她的办公室
她开门见山：“都说你们在谈恋爱，是真的吗？”
我们都摇了头。
“杨毅啊，这次成绩这么不好，太反常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耽误了学习？”徐老师笑着问他，尽可能表现地亲切。杨毅没说话，只是低头站着。
“到底是因为什么？你跟老师说说。”徐老师身体前倾，脸上堆着笑，看似和蔼，实则步步紧逼。
“徐老师，我觉得考试无常，我保证不了每次考试都能达到满意的成绩，一旦失利了，我就落榜了，我不想复读，所以我觉得我还是考个省重点比较保险，再说大连的大学也很不错。”
“很不错？”徐老师有点激动了，“省重点能和清华北大比吗？杨毅，你是老师最看重的学生，你的目光怎么能这么短浅呢？这样你会毁掉你的一生的！”
“徐老师，谢谢您对我的教诲，我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杨毅给徐老师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徐老师"腾”地站了起来，拍了一下桌子，说：“看来必须得找家长了。”
徐老师的“找家长”，不但找杨毅的，还要找我的，找杨毅的家长是为了劝说他不要放弃清华，找我的家长，是为了约束我，不要我影响杨毅。
一个电话“请”来了我的父亲，虽然徐老师话说得很婉转，但是意思却很明确。父亲顿时觉得脸上无光，怒气冲天，他要教训一下我和这个“欺负”他女儿的小子。
父亲脾气粗暴，不懂得克制，生起气的时候，做事不计后果，他不知道他的行为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父亲冲进教室，怒喊到：”谁是杨毅?谁是杨毅?”
同学们都抬起头，没有人敢吱声，他们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有点儿错愕。
我突地站起来：“爸，你要干什么？有事咱们回家说。”
我几个箭步窜到父亲跟前，拉起他的手往外走，父亲甩起手给我一个耳光。我马上觉得眼前有许多小星星，左脸热辣辣地疼，连耳朵都在嗡嗡作响。我听见几个女生惊叫起来，我愣在那，眼睛惊恐地盯着父亲。
杨毅站了起来，用身体挡在我前面。“叔叔，我是杨毅，有事咱们出去说吧。”
“原来是你啊，看你长得人模人样，怎么就不学好，还把别人家的好女孩拉下水？你的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父亲手指着杨毅，大喊着。
“是你的女儿勾引我儿子好不好，我儿子可是学校的一号种子！回家好好教育你自己的女儿吧，天天不学好，还害得我儿子受牵连！”此时，杨毅的母亲也出现在教室门口，她一只手插着腰，一只手指着我父亲。
“你……”父亲指着杨毅的母亲，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身拉起我，“你这个不争气的，给我回家，还念什么书？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被父亲拖出教室，拖向操场。我努力地挣脱开，父亲又给我一个耳光。我捂着脸跑开，父亲大骂：“你个死丫头，跑了就别回家，就是死也要死外头……”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我哭着、跑着，我已经听不见父亲骂我的话，我感觉所有人都在笑话我，就连树叶哗哗作响，也是像在嘲笑我。
“好，我就死给你看。”一个念头在我心里奔涌。
03
我径直去了一个农资商店，用兜里的钱买了一瓶敌敌畏，然后走到了附近的一个公园。
打开盖子的那一刻，我有些犹豫，但是一想到这几年来，我在家里备受屈辱和压抑，活得形单影只、寂寞卑微；又想着学校发生的一切，同学们的流言蜚语、老师的偏激行为，我更觉耻辱难当，我已经没有理由活下去。
我要离开这个令我羞辱的世界！
我一口气喝下了半瓶，这时杨毅气喘吁吁地找来了，他见我手里拿着半瓶敌敌畏，一下子夺过去。“陆青，你要干什么？你不要命了？”
见到杨毅，我绝望的眼泪流了出来，情绪激动地说：“杨毅，今天，我的脸都在学校丢尽了，你说我还能活吗？”
杨毅一双圆睁的眼睛暗淡下来，低下头，一声叹息后，也流出了眼泪。“陆青，对不起，都怪我，要不是我喜欢你，也不会连累你。我不愿意考清华北大，是因为我不愿意让我妈和老师牵着我的鼻子走。既然你不想活了，我就陪着你。”
杨毅一抬手，把剩下的半瓶敌敌畏给喝掉了，没有丝毫地犹豫。
我惊恐地瞪大眼睛，杨毅轻轻地搂住了我。“既然咱俩同病相怜，那就在黄泉路上做个伴吧。”
杨毅说他口渴得厉害，我也感到口渴，但包里只有半瓶水，我取出给他，他咕咚咕咚一饮而下。
我根本不知道喝完敌敌畏再喝水，可以加快溶解，药效会更猛烈，本来是我的好心之举，却害了杨毅。很快，药效发作了，我们都捂着肚子，痛苦不堪，大叫起来。
叫声惊动了周围的人，他们跑过来一查究竟，看到痛苦的我们和药瓶，大惊失色，马上把我们抬上车，送去了医院。
我没有了意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母亲在我耳边叫：“青青，你醒醒，你醒醒啊……”我的周围有哭泣声、叹息声。
我睁开眼，使了很大的力气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我意识清醒的一瞬间，我的第一反应是我还活着，那杨毅呢？
我还没等开口问母亲，就听见病房外震天的哭声：“小毅啊，你怎么这么狠心不要妈妈了？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妈妈不应该打你，妈妈错了，你回来吧……”
我心如重锤一击，重重地闭上眼睛，眼泪砸了下来。 “为什么我还活着，他却死了？他本是要陪我的啊！”
看我情绪波动厉害，母亲让护士赶来，给我打了一针镇定剂，我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晚上，我又醒了过来，全身无力气，即使想死，都是一件难事。第二天我出院了，父亲把我背到家里的床上，母亲就一直守着我。
六个日夜，我哭闹、不吃不睡，一心求死。可是这六个日夜，母亲一直在我身边陪着，她不敢睡觉，不敢说话，连哭都是没有声音的。她一夜白头，日渐消瘦。父亲也请了假，在家里陪我和母亲，他不敢靠近我，怕激化我的情绪，远远地看着我叹气，他时常把头埋在双手里，宽大的肩膀上下颤动。
第七天，母亲鼓起莫大的勇气跟我说：“你可怜一下妈妈吧，没了你妈妈怎么活？！”
我又开始狂躁起来，大喊：“不要，我没脸再活下去！” 母亲颤抖着，双膝落了地：“妈求你，别再想着死……”母亲嚎啕大哭，哭声大的连房子都在颤动。
看着跪在地上的母亲，我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撕心裂肺地疼。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我的求死欲望也淡了很多。
04
我开始好好休息，一个星期后，我提出“我要上学，我要参加高考！”
我既然选择了活，那就替杨毅而活，我要参加高考，考取大连的学校。
于是我重返了校园，所有看见我的人都大惊，然后远远地躲开，他们看着我如同看着一个杀人犯，我“杀死”了他们心中的学霸。而最让他们痛恨的是：我害死了人，而我不但没死，还大摇大摆地回学校读书。
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无耻的女生。他们投来了鄙夷的目光，如一千万把刀子，刀刀扎在我心上。
我上课学习，下课也在学习，成绩突飞猛进。终于在那年高考中，考上了大连的一所重点大学。
上了大学之后，我依然少言寡语、独来独往。大学四年，我收到过十几封情书，但是我冷漠凌厉的眼神吓退了那些追求我的男生，我想我的爱情已死于那年。
毕业后，我留在了大连工作。我看起来和平常人没有什么区别，除了不找男朋友这件事。同事们开始的时候觉得我是因为眼光高，慢慢地发现，我对“找男朋友”这件事根本不热衷，到后来他们传言我不喜欢男人。
一晃我三十七岁了，父母对我的婚姻问题伤透了脑筋，母亲对我各种催婚，我只是低头不作声；父亲在旁唉声叹气，他知道我的症结在哪。
我看他无奈、后悔的样子，心里有一丝复仇般的痛快。
这些年，我看似忘却了往事，生活如常，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早在那一年，我的灵魂就随杨毅一起消失了，我与父亲之间，横着无法缓和的怨气。
是的，这些年我恨父亲，恨我的老师，恨他们以爱之名，害了我和杨毅。我不能原谅他们、也不能原谅自己。杨毅死了，我岂能在世上快活？
我已没有爱的资本，也没有了爱的能力。
05
2019年春节的时候，高中同学要举行聚会，他们还邀请了徐老师。同桌小心翼翼地问我去不去，见我沉默，她便作罢。
在他们聚会的时候，我在卧室里翻看《平凡的世界》，这是我和杨毅当年都喜欢的书。不一会儿，我的手机响起来了，接通，电话那头传来了徐老师苍老的声音。
“陆青，我是徐老师，今天我要跟你道歉，当年我错了！我处理你们的问题太极端了。我只考虑了你们的前程，没有考虑你们的自尊……是我害了你和杨毅啊……我错了，陆青，对不起……”
她哽咽着，一直重复着“对不起”。
我用手捂住嘴，眼泪喷涌而出，随后我放下电话，嚎啕大哭，这些年的委屈，在这一刻全部爆发。
我的哭声引来了父母亲，他们吓坏了，父亲拿起电话，听到那头徐老师还在哭着道歉，他的手开始颤抖，眼泪在他的脸上纵横，他蹲在地上发出老牛般的哭泣声。他挤出一句话：“女儿，爸错了，你别再为难你自己了….”
我哭得更厉害了，我觉得我浑身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
这些年我伤害着、为难着自己，也是为了让他们悔恨，让他们痛苦。如今我做到了，可是为什么我的心更痛了……
母亲抱着我，跟我一起哭，“陆青，你原谅你爸吧，这些年他虽然没有跟你道歉，但是他一直在恨自己，他悔恨的眼泪妈妈见过……”
那一天，我哭得昏天黑地，哭得连眼泪都流干了，随后，是虚脱般的轻松。也许该到我与他们和解，与自己和解，与全世界和解的时候了。
只是，心灵的伤痛就像一块烧出窟窿的破布，穷极所能都很难再织补成原来的样子。前路漫漫，我知道，即使我爬出了深渊，幸福也离我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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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食甘寝宁
编后语：
每个孩子，都无比信赖他（她）的父母。但不是每个家长，都有当好父母的能力。
以爱为名，任何极端的、狭隘的、自私的教育方式，都会将孩子推到幸福的对立面，甚至死亡的边缘。
或许，只有经历了血的教训，那些急功近利、愚昧暴力的家长和父母，才会真正觉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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