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復:“思想”問題

“嚴復與許多前輩和同代人一樣,對西方軍事、經濟、政治力量的奧秘異常關注,但他又與其前輩和同代人不同,他最感興趣的是西方思想家在這些方面的觀點。他是認真地、嚴格地、持久地把自己與近代西方思想關聯在一起的第一個中國學者。”史華慈評價。

記者/駁靜

嚴復:“思想”問題

嚴復(右,1854~1921)

嚴復12歲那年,1866年,考入船政大臣沈葆楨創辦的船政學堂,學習“海軍”。這個學習項目後來呈現出“5+3”模式,前5年在課堂學習,後3年上船,當練習生。跟著“建威號”和“楊武號”,嚴復遊歷了新加坡、檳榔嶼等地,完成了對外面世界的第一輪體驗之旅。

作為船政學堂優秀的首屆畢業生,嚴復又得到一個出國深造的機會——前往英國格林尼治海軍大學學習行船禮法,並結交了當時的駐英公使郭嵩燾。這是1877年,嚴復23歲。

留學兩年歸國,嚴復回到船政學堂擔任教習。從職位上看他倒一直在升遷,但工作辛苦,並無實權,與相對保守的李鴻章永遠無法步入同一頻道,更別說進入決策層。雖然被提拔為“總教習”,可並不真正受李鴻章信任,“仍是個報國無門的局外人”。再加上,他從前的靠山沈葆楨和郭嵩燾二位相繼離世,嚴復不免深感憂戚,甚至他染上鴉片癮或許也與這個時期的苦悶有微妙的關聯。

嚴復受英國刺激尤為強烈,這當然是因為自己的海軍學習出身,在北洋水師學堂身居要職,這麼多年卻並未親眼見證一支能打仗的水軍隊伍。在這種心境下,嚴復轉頭對科舉考試發起進攻,試圖改變這一現狀。從1888年第一次考試,一直到1893年還在“鄉試”,又“每每落第”。嚴復半工半考,準備科舉考試的同時,仍在諸如北洋水師學堂和天津水師學堂這樣的機構工作,只不過並不受重用,他將此歸咎於“不由科舉出身”。41歲這一年他回到家鄉福建秋試,仍以失敗告終。

到嚴復開始進行翻譯工作,已經是甲午戰爭結束後的第二年。對科舉心灰意冷的嚴復,受戰敗恥辱刺激,“由熱心個人前途開始轉而關注民族與國家的命運”。1895年,嚴復在天津《直報》上發表《論世變之亟》一文,所作結論是,若要富強,必須學習西方。而這種學習的著眼點,又與梁啟超他們有所不同。“他不從傳統中尋求變革的理論依據,而是利用自己的西學背景,尋求治國明民之道。”換句話說,嚴復希望借用西方世界的特點,尤其從英國這個在“經濟活力和自由思想都位居頭等”的國家中,尋找近代化的理論依據。

1895年,嚴復開始動手翻譯《天演論》,從此開始了他向國人介紹西方近代知識體系的道路。等他終於完成思想轉變,找到這條適合自己的路,他的長子嚴璩都已長大成人,出發去英國留學了。

站在赫胥黎和斯賓塞的肩膀上

《天演論》是近代中國影響最大的譯著之一。未必人人讀過此書,但書中“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觀點卻流傳至今。不過,這裡時常發生的一個誤解是,以為“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即達爾文主義。這個誤解恰好與嚴復在翻譯《天演論》時所做的取捨有很大關聯。

嚴格來講,《天演論》這本書並非純粹意義上的“譯作”。它的英文原著是英國人赫胥黎現在被譯為《進化論與倫理學》(Evolution and Ethics and Other Essay)的這本書,但嚴復當時只選取了其中“進化論”的部分。並且,嚴復顯然無意於“忠實於原著”,而是對原文進行了大量取捨與改造。

同時,半個世紀前就有研究者發現且論證過,嚴復《天演論》中使用赫胥黎的原文,只是拋出的“磚”,他真正想要引出來的“玉”,其實是哲學家斯賓塞的思想。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教授史華慈在《尋求富強:嚴復與西方》中指出,斯賓塞是嚴復最早接觸的西方哲學家,而且在“社會進化論”上,嚴復是斯賓塞的支持者。問題在於,赫胥黎與斯賓塞的立場截然不同。斯賓塞將達爾文的適者生存理論應用於人類社會,是一種“瘋狂的個人主義”,認為人類社會同樣適用於“弱肉強食”式競爭;赫胥黎卻對此持反對意見,他對利己主義基本抱持“否定和懼怕的態度”。

嚴復明明不認可赫胥黎對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批評,卻仍翻譯他的原文,然後在自己的按語中批判他的批評。順著對赫胥黎學說的批評,嚴復再將斯賓塞的理論詳細闡述,“天惟賦物以孳乳而貪生,則其種自以日上,萬物莫不如是,人其一耳。進者存而傳焉,不進者病而亡焉,此九地之下,古獸殘骨之所以多也。一家一國之中,食指徒繁,而智力如故者,則其去無噍類不遠矣”。大意是,生物的本能是繁殖與貪生,而人類是生物的一種,適者生存,而不適者免不了一死。對一個國家來說,同樣如此。人口增長,智力卻跟不上,這個國家恐怕也會滅亡。

史華慈認為,嚴復對斯賓塞的觀點是持全面擁抱態度的,他希望在社會達爾文主義中尋找的是應變方法。他在按語中多次頌揚斯賓塞,而反對赫胥黎,“這些按語和原文都引起人們強烈的關注”。被大多數研究者認可的一個觀點是,按語所體現的是嚴復真正的立場。他翻譯此書的目的,即是給內外交困的清朝社會提出一個“適者生存”的口號。

所以,馮友蘭說“嚴復翻譯《天演論》,其實並不是翻譯,而是根據原書的意思重寫一遍”一點都不過分。史華慈在看待嚴復翻譯家和評論家這兩重身份時,也認為後種身份對嚴復的聲望起到的作用並不亞於前者。

赫胥黎和斯賓塞對進化論的理解,其理論發源地當然是達爾文的《物種起源》,但達爾文本質上是反對弱肉強食的,他認為人類對弱者應該做的是“同情和救助”。所以,嚴復名義上是翻譯了“進化論”,實則藉此立場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他的《天演論》做了三件事:一是複述赫胥黎原著的觀點,二是闡述斯賓塞的觀點,三則是通過支持斯賓塞和反對赫胥黎完成自己的觀點輸出。在甲午戰爭失敗的社會語境下,嚴復所做的取捨並不難理解。

嚴復:“思想”問題

嚴復(第三排中坐者)攜家屬在大沽口訪問故友,與海軍同窗在軍艦上留影(攝於1899年)

“優勝劣敗”的流行

雖然之後幾年,嚴復又先後翻譯了7部作品,完成於1896年的《天演論》仍是他最成功的。“出版之後,不上幾年,便風行到全國,竟做了中學生的讀物了。”胡適在他的《四十自述》裡記述了這本書的傳播範圍和影響力。此外,他還講到他的讀後感:“這個‘優勝劣汰,適者生存’的公式,確實是一種當頭棒喝,給了無數人一種絕大的刺激。”“幾年之中,這種思想像野火一樣,延燒著許多少年的心和血。讀這書的人很少能瞭解赫胥黎在科學史和思想史上的貢獻。他們能瞭解的只是那‘優勝劣敗’的公式在國際政治上的意義。”

這套公式,是用雅緻的古漢語寫就的。

嚴復的《天演論》在翻譯時使用的竟然是先秦時期的文體,許多人對此感到意外。當時的留洋派學者,或受日文影響,或堅定地使用白話文,像嚴復這樣以先秦古漢語作為介紹西學的途徑,不免令人困惑。提出質疑的人包括當時的梁啟超。1902年,梁啟超在《新民叢報》上評論嚴復的另一譯作《原富》,說它“文筆太務淵雅,刻意模仿先秦文體,非多讀古書之人,一繙殆難索解”。魯迅還諷刺過,說“最好懂的是《天演論》,桐城氣息十足,連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搖頭晃腦地讀起來,真是音調鏗鏘,使人不覺其頭昏”。

但這種“桐城氣息”,恰恰就是嚴復想要的。從一開始嚴復就拿定了主意,希望能借助桐城古文大家吳汝倫的影響。因為家貧,嚴復在求學上走了一條不尋常的路,入世後的種種不得志,與他的洋派經歷大有關聯。在嚴復與吳汝倫的日常互動中,給後者留下的印象包括“中西皆通”和“仕途不順”。仕途滯留不前獲得了吳汝倫的同情,而“中西皆通”為嚴復帶去的是這位文壇長老的支持。嚴復寫得一手好文章,在船政學堂入學考試時就憑藉一篇《大教終身慕父母論》,征服了考官沈葆楨(他也一度是嚴復的靠山)。用吳汝倫後來為《天演論》寫在序言中的話來講,“嚴子一文之,而其書駸駸與晚周諸子相上下”。不說《天演論》的思想性如何,起碼對嚴復的文采,吳汝倫給出的是他這樣一位成名已久的文壇泰斗的最高評價。

有了吳汝倫的背書,嚴復和《天演論》一炮而紅。嚴復心中那套獲得最大影響力的公式,也被證明行得通。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教授王宏志在《權力與翻譯:晚清翻譯贊助人的考察》中說,嚴復其實有意選擇了吳汝倫作他的贊助人。譯完《天演論》後,嚴復第一時間將它送到吳汝倫手裡,還曾根據他的意見做過大量刪改。王宏志告訴本刊,此後嚴復每譯一本書,“必求其讀,讀已必求其序”,而吳汝倫也毫不吝嗇對嚴復的褒獎,“把嚴復在中國文壇網絡裡的地位推到頂峰”。文壇地位的提升,順理成章地促進了《天演論》後來的傳播。

在嚴復之前,有傳教士丁韙良在《西學考略》中介紹物種變異和人猿同祖等知識,另外,康有為那一代維新派對進化論也有過觀點輸出。日本一橋大學歷史系教授坂元弘子在談到“20世紀”這個概念時曾說,從19世紀“中體西用論”者一直到康有為,他們認知中的進化論,都是樂觀性的,《天演論》之後的進化論發生了變化,成為“優勝劣敗”式。

“優勝劣敗”真正流行起來,或許是因為它遇到了它的“天時”,雖然這種天時的真相,是殘酷的戰爭和無情的侵略與掠奪。但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下,“優勝劣敗”才能擊中熱血愛國志士,引起共鳴和全面的回應。如史華慈分析,“該書不僅在嚴復同時代的文人學士階層中引起了震動,而且還對20世紀初的一代青年都造成了巨大的影響”。

富強的目的

西方世界富強的真正奧秘是什麼?什麼是西方所有而中國缺乏的?中西方的關鍵性差別到底是什麼?嚴復1877年去英國學習的是航海專業,卻懷揣這樣一些宏大而嚴肅的問題,畢竟他暫別的那個國家,已經搞了十幾年的洋務運動,有志青年來到英國,恐怕都會睜大眼睛觀察這個強國。所以他在英國閱讀和研究的,不獨航海,而是包括政治、社會、經濟和法律在內的方方面面。尤其使嚴復印象深刻的一點是,英國甚至在國債不斷增加時也能維持財富增長。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日戰爭以來的中國債臺高築,引發更為深刻貧窮的現象。

1897年,嚴復著手翻譯亞當·斯密出版於1776年的經濟學著作《國富論》,1900年完成,取書名《原富》。他此次翻譯的目標更加明確:解放經濟活力,從而使國家富強。他在英國發現,“一切國家行為的目的都是在鼓勵和解放人民從事經濟活動的活力”。因此在《原富》的按語中,嚴復屢次談到,在經濟上解放個人的活力與能力,以便達到國家富強的目的。嚴復還寫道:“哪個國家使人民從事生產,哪個國家就能承受越來越重的負擔而不必擔心貧窮。”

在“諱言利”的時代,雖然諸如李鴻章這樣的先行者已認可“國家富強”這條路,但與此相對的“個人利益”卻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裡。或者說,士大夫階級和他們信奉的儒家文化傳統,不允許他們大掉頭轉向“重商”這條路。價值觀層面的矛盾,嚴復心裡是清楚的。所以史華慈認為《原富》的作用之一在於,嚴復說明了這一事實,“以使本國的文人學士不盲目地為自己的一切文化傳統感到自豪”。

《原富》中的自由經濟學等概念,也在出版後的20世紀頭幾年裡風行一時,人們越來越接受“富強”的目的,也瞭解到了經濟發展的一般原理,由此,為富強而生的軍事家得到更多尊重,企業家從贏利出發進行的思考也不再受到譴責。至於更具體的“經濟自由主義學說”,和更大程度的“經濟利己主義”,並沒有真正在20世紀初期的中國得到鮮明回應。

《天演論》和《原富》之外,嚴復為法學領域選擇了孟德斯鳩的《法意》,為政治學選擇了穆勒的《群己權界論》和甄克思的《社會通詮》,為邏輯學選取了《穆勒名學》和《名學淺說》,為社會學選擇了《群學肄言》。最後這一部是嚴復後期思想體系的基礎,他早在1881年就讀過此書,斯賓塞“按照廣泛的哲學原因”闡述了各門學科之間的關聯,令嚴復激動不已,他認為自己找到了“社會改革規定的處方和綱領”,將經濟自由、政治自由、法治和民主當作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作系統輸出的一個明證。如王宏志所說,“作品不多,每一部謹慎選擇,且有明確目的”。洋務運動失敗的一個原因,在於試圖用技術解決中國的思想問題。而嚴復試圖解決的,就是“思想”上的問題。

後 記

1912年嚴復被袁世凱任命為北大校長,他在思想界和學術界的地位達至高峰;1915年參與袁世凱帝制運動,為籌安會的發起人,聲名隨之墜落。嚴復思想上的矛盾性到了晚年越發明顯,落後於更為激進的大時代。在他生命最後幾年裡,他所希冀的富強最終證明是一場空。1921年10月,嚴復留下一封“喻家人諸兒女知悉”之信的24天后,帶著“壯志銷沉”的心情在福建老家離世。

參考書目:《尋求富強:嚴復與西方》,[美]史華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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