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安第斯之心——厄瓜多爾

凌晨 2:14 的時候我還醒著,上氣不接下氣,口 幹舌燥,身處 4700 米高的厄瓜多爾伊尼扎峰(Iliniza Sur)火山上,躺在像噩夢一樣的登山小屋(西班牙 語裡叫 Refugio)某個充滿麝香味的房間的下鋪。屋 外是呼嘯的風聲席捲而過,然而,屋內的另外 15 位 登山客、我們的嚮導以及幾個被困在這裡的員工,不 但睡著了,還在我身邊打起呼嚕來。絕望之中我想過 起床,也許這樣可以緩解我的不知所措,然而我很快 意識到我得躡手躡腳地跨過睡覺的人、登山靴以及登 山杖,打開屋門則意味著將狂風引入,甚至我將不得 不在離騾子們不遠的地方踱著步,要知道騾子們此刻 正發出像要凍死一般的叫聲......所以我決定還是放 棄,繼續躺著,一邊幻想著自己家裡的床。

尋找安第斯之心——厄瓜多爾

對於我的登山計劃——追隨我的英雄,同時 也是普魯士探險家、自然學者亞歷山大·馮·洪 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 的 足 跡, 在 不 到 一週的時間裡攀登數座厄瓜多爾火山——朋友們紛 紛給予警告。然而一想到這些讓人心馳神往的名字 : Pichincha、Cayambe、Cotopaxi、Iliniza, 我立刻 把他們的意見拋到了腦後。我是要追隨洪堡的,為什 麼要聽朋友們的呢?好了,現在看看我的下場吧。此 刻正是凌晨 2:16。

厄瓜多爾具有成為人間天堂的條件。它比科羅拉 多州大不了多少,卻幾乎所有類別都擁有,比美國和加拿大加起來更多的物種,還有非常多的“小氣候”。厄瓜多爾 是保護國際基金會 (Conservation International) 的“超級物種” (Megadiversity) 榜單上 17 個國家中最小的一個,它是 1600 種 不同鳥類的家園(這一數量僅比歐洲和北美加起來略少一點),還 有 435 種哺乳動物,500 種兩棲動物以及 15000 種維管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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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19 世紀早期,早在達爾文將加拉帕戈斯推向世界舞臺之 前,洪堡就在他的書 Cosmos, Views of the Cordilleras 中將厄 瓜多爾列入了他的“必去”清單。像變魔術一般,洪堡勾勒出了 赤道叢林的景象,這裡到處都是美洲虎、電鰻、稀有的附生植物, 以及只有傳說中才有的迷人的高山峽谷與安第斯火山,這些火山 曾被認為是地球上最高的山。洪堡在這個王國看到了美麗和危險, 他認為這裡的一切都是“互動且互相影響的”。

洪堡的大部分觀察到的經典也經得起科學推敲。冰川學家 與登山向導們都引用了他在 Naturgemalde(他為厄瓜多爾最 高峰 Chimborazo 所做的繪本)一書中的詳細測量來記錄冰川 主體的變化,然而得到的發現卻讓人沮喪 :為當地農民以及首 都基多(Quito)提供了水源的厄瓜多爾安第斯山脈冰川,正 在逐漸消融甚至整體消失。在過去的十年中,厄瓜多爾山脈沿線的冰川都消失了,卡 揚貝 (Cayambe)火山上的冰川也將在 20 年內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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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追隨洪堡的旅程在開始的時候還是充滿了希望的,安迪山 的天氣也十分清透。在基多我見到了登山向導奧斯瓦爾德·佛裡 雷 (Oswaldo Friere) ,我們乘了 20 分鐘的小船從城市的邊緣來 到了海拔 831 米的皮欽查火山(Pichincha)基地。奧斯瓦爾德用不帶氧氣爬珠穆朗瑪峰的故事來激勵我。

我告訴奧斯瓦爾德自己長久以來對於洪堡的仰慕最近又被安德烈·伍爾夫(Andrea Wulf)的洪堡傳記《自然的發明》重新 點燃了。大概正是這種熱情鼓舞了我在第一天就登上了位於首都 基多後院的成層火山皮欽查上較低的一座山峰(海拔 4698 米)。 我有點兒喘不上氣,頭部隱隱陣痛,全靠著對像幻影一樣似有若 無的南美長腿鷹的追逐,慢慢挪到了山頂。“高原反應就和所有疾 病一樣,時間長了就習慣了。”奧斯瓦爾德一邊檢查我的情況一邊 對我說“,不過,如果你的身體覺察到了危險,它也會向你發出信號, 強迫你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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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皮欽查證明了自己後,我決定和奧斯瓦爾德一起離開基多,開車經過蔥翠的山谷,在湛藍的天空和牛奶一樣白的高積雲下, 向被洪堡稱為“火山大道”(Avenue of the Volcanos) 的群山進軍, 目的地便是厄瓜多爾第三高峰卡揚貝。奧斯瓦爾德 13 歲的女兒 尼基塔 (Nikita) 在開車和爬山的整個過程都和我們在一起。她要 求我講講自己對洪堡的迷戀 :他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的呢?

如果我說他是“現代生態學運動之父”,那未免有些無趣。這 樣說吧,有很多地方、植物甚至月球上的某個地點都是以他命名的, 是不是更好點?洪堡的真正影響,在於他對新世界的描述和繪圖 啟發了科學家、詩人、革命者和藝術家等,共同改變了這片大 陸,我報了幾個如雷貫耳的名字 :達爾文 (Charles Darwin) 、惠 特曼 (Walt Whitman)、玻利瓦爾 (Simon Bolivar) 、約翰·穆爾 (John Muir) 以及弗雷德裡克·埃德溫·邱奇 (Frederic Edwin Church)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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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手機裡找出來邱奇的傑作——《安第斯之心》(Heart of the Andes)。邱奇是紐約畫家,在第二次到訪他的偶像洪堡眼中 的南美“火山大道”之後,畫下了這幅寬達 3 米的作品。在我的 要求下,尼基塔走近了看這幅畫。在 1859 年畫作首次對公眾展 出時,它立刻就吸引了藝術家的共鳴,有 12000 名觀眾付了 25 美分的門票、拿著歌劇院望遠鏡只為了看上它幾分鐘。無論是在紐約,還是在倫敦的巡迴展出,人們都排著隊等待進 入畫家營造的南美勝境 :果實累累的葡萄藤、苔蘚、 蕨類、紅胸烏鴉、西番蓮、正在發芽的蘭花、綠藤、 紛飛的蝴蝶、蜿蜒的河流以及被積雪覆蓋的冰川......

馬克·吐溫看到這幅畫後不禁對朋友道 :這幅畫 真是百看不厭,然而你越是努力希望看懂,就會發現 越難做到,最後你不得不暫時離開這幅畫透透氣。

站在卡揚貝冰川腳下,我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眼前的景象仍舊是宏大到足以讓人筋疲力盡。

1769 年,亞歷山大·馮·洪堡出生在柏林一戶富 裕的貴族之家,他本可以像母親期待的那樣,待在普 魯士,在位於泰格爾湖 (Tegeler See)邊的房子裡過 著相當田園而舒適的生活,和自己的哥哥威廉以及好 友歌德一起打發時間。不過洪堡的母親在他二十多歲 的時候去世了,留給兄弟倆一小筆錢,洪堡迅速地把 他那一份花在了旅行上。在 1799 年 6 月 5 日、30 歲 生日的前夕,洪堡啟程前往新大陸開始一段為期五年 的非凡之旅,足跡遍佈現代古巴、委內瑞拉、哥倫比亞、 厄瓜多爾、秘魯、墨西哥以及美國。他對一切都有興趣, 都願意學習,也熱衷於結交他認為有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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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沿途的發現徹底改變了歐洲人看待美洲甚至是 如何看待自然的方式。愛默生對於洪堡以及他的作品 是這樣說的 :“洪堡和亞里士多德、愷撒一樣,都是世 界的奇蹟。這種人時不時會橫空出世,彷彿他們的使 命就是要揭示人類的可能性、能力以及各種學科的界 限。他們是真正的宇宙公民。”

1802 年,洪堡從哥倫比亞的卡塔赫納 (Cartagena) 出發,走 了長達 2092 公里的陸路,穿過熱帶雨林,沿著安第斯山腳,筋 疲力盡地來到了基多。他在這裡待了五個月,然後開始攀登眼前 看得到的每一座山。他的團隊裡有法國植物學家埃美·波普蘭 (Aime Bonpland)、男僕兼測繪員何塞 (Jose),以及一位據說長 得像阿多尼斯 ( 希臘神話中月亮女神的愛人)的英俊的厄瓜多爾 貴族卡洛斯·蒙特法 (Carlos Montufar),他在基多認識了洪堡, 併成為後者長達十年的夥伴。

卡揚貝毫無疑問是我整個行程中的第一個考驗,幸好一路有 尼基塔和她父親給我嚴格培訓。高達 5790 米的卡揚貝不但是厄 瓜多爾赤道上的最高點,並且唯一擁有常年不化的冰蓋。靠著冰 鑿,我們沿著陡峭的冰川緩慢攀登,幸好只踩空了幾次,不知道 爬了多少個小時,我們終於來到了頂點,可以從雲層的縫隙中俯 瞰其他火山,甚至可以看到山下一層一層的土地和社區,基本上 整個生態系統都在我們的眼前。我突然開始明白為什麼洪堡這麼 渴望站在高處看世界,他曾寫道 :當你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地平 線時,毫無疑問你會體會到一種莊嚴感,甚至是一種壓迫感。

幾天之後,在風光最美的科託帕希(Cotopaxi)火山,我 遇到了喬治·佩雷斯 (Jorge Perez)和他的人類學家太太瑪麗 亞·何塞·安德亞德 (Maria Jose Andrade) ,後者經營一個旅行社,以及一個叫作 Tierra del Volcan 的機構來促進當地的生態 保護。他們當時正在接待來自美國《國家地理》雜誌的學生探險 隊成員,我也被邀請到了他們溫馨的、草屋頂的旅館 Hacienda El Provenir 吃晚飯。

兩人的公司成立於 1999 年,當時還是基多本地人喬治在一 個大學裡做的實驗項目。創立之初,他們就決定要通過為本地人 創造收益良好的工作來促進自然資源的保護,這包括為當地的農 產品和手工藝品創造市場,讓本地人認識到旅遊業也能促進保護 本地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

“我們希望生活在這裡的每個人都意識到保護生態是有回報 的。”喬治說,“如果你不理解,或者失去了也不珍惜,那你就不會動手去保護。”

第二天我和瑪麗亞一起跳上馬背,向著科託帕希火山背陰處的草

地出發。我們兩人都穿著傳統的厄瓜多爾牛仔裝束(叫作 Chagra) : 厚厚的羊駝毛護腿和羊毛披肩。我們邊走邊聊,強壯有力的馬兒則穩 穩地爬著山。瑪麗亞和我講了印加人是如何地敬畏高山,“這些山讓 我們知道了自己的渺小。”她本人正是當年洪堡的夥伴卡洛斯的一個遠 親,“ 高山既謙卑又啟迪智慧,正是它們的存在才讓洪堡這樣的探險 家收穫了傳奇之旅。”

我們在山頂上靜靜地坐了幾分鐘,看著安第斯禿鷲從頭上飛過, 我們感受到了洪堡的書中描述的那種人和自然的聯結。那天天氣正晴 朗,我感覺整個星球上沒有比這裡更靜謐的地方了。

不過旅途並非總是豔陽。我追隨普魯士人的腳步,來到了伊尼扎 峰,在這裡度過了人生中最可怕的夜晚,我開始理解奧斯瓦爾德說的: 當你的身體不開心時,它會調動你的腦袋來反對你,央求你甚至是強 迫你放棄,掉頭往山下走。我擔心,如果告訴我的嚮導我實在不想爬 到山頂了,只想下山的話,會讓他非常失望。結果正相反,他也鬆了 一口氣。山是自然之力的象徵,如果我從洪堡的征服中學到了什麼的 話,那就是——永遠不要試圖反抗大自然。探險家本人也沒有到達欽 博拉索(Chimborazo)山的頂峰,我從洪堡那裡學到了謙卑,於是 決定往回走。

一週後,我在曼哈頓開始思念厄瓜多爾的火山,於是我跑到了大 都會美術館,《安第斯之心》就收藏在那裡。當時這幅畫以 10000 美 元賣給了紐約企業家、大都會美術館的創始人威廉·布羅蓋 (William Blodgett) ,這是當時在世的美國藝術家拍出的最高價格。該畫作在 1876 年再度轉手,被社交名流瑪格麗特·陶氏買走, 後者在 1909 年去世前將畫作捐贈給了大都會美術館。它收藏在美術 館中美國館二樓的一個大房間內,佔據了整面牆。

在這幅畫所在的房間裡,我仍然感受到了一股感召力。它就像是 洪堡那不著邊際的大部頭自然觀察著作Cosmos 的視覺呈現,透過這 幅畫我能感受到洪堡對於保護自然萬物所持有的激情。房間中只有我 一個人,我也沒有帶歌劇望遠鏡,身邊亦沒有了當時蜂擁而至的觀眾, 我感覺自己被帶回了旅行中的靜謐,甚至是暴風的夜晚,沉浸在對萬 事萬物皆有聯結的感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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