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下)韦力撰

郑板桥的不平之气有很多都发泄在了词作里面,比如他作了七首《瑞鹤仙》,其中第七首为《帝王家》:

山河同敝屣,羡废子传贤,陶唐妙理。禹汤无算计,把乾坤重担,儿孙挑起。千祀万祀,淘多少英雄闲气。到如今故纸纷纷,何限秦头楚尾。

休倚,几家宦寺,几遍藩王,几回戚里。东扶西倒,偏重处,成乖戾。待他年一片宫墙瓦砾,荷叶乱翻秋水。剩野人破舫斜阳,闲收菰米。

严迪昌将这首词誉之为“词史上的奇作”,而叶柏村先生则在《郑板桥词浅测》中作出了这样的具体分析:“这首词,论思想,倒也并不新鲜,元代邓牧的《君道》、清初黄宗羲的《原君》,早已表述过这种思想,而且论点更鲜明,内容更丰富,语言更锐利。值得一提的是,板桥能用篇幅短小、格律精严的词的形式来概括这种似乎只有散文才能表述的深刻的思想,却是难能可贵的,因此,它还是会给人一定程度的新鲜感的。再说,结拍‘剩野人破舫斜阳,闲收菰米’,创造了一种引人遐想的苍茫意境,也不失词家本色。”

感慨个人境遇之作,郑板桥还写过一首《唐多令·思归》:

绝塞雁行天,东吴鸭嘴船,走词场三十余年。少不如人今老矣,双白鬓,有谁怜?

官舍冷无烟,江南薄有田,买青山不用青钱。茅屋数间犹好在,秋水外,夕阳边。

在这里郑板桥道出了自己不被重用的愤懑,同时也有了不如归去的心境,他的乐土是哪里呢?板桥是兴化人,而兴化属于扬州,这自然也有着扬州梦吧,这样的心态,可由《满江红·思家》而窥得:

我梦扬州,便想到扬州梦我。第一是隋堤绿柳,不堪烟锁。潮打三更瓜步月,雨荒十里红桥火。更红鲜冷淡不成园,樱桃颗。

何日向,江村躲;何日上,江楼卧。有诗人某某,酒人个个。花径不无新点缀,沙鸥颇有闲功课。将白头供作折腰人,将毋左!

板桥此类风格的词作颇有元曲的味道,又能直露地表达出自己不平的心境,如此的填词方式很能表现性情,却不类正宗,谢章铤在《赌棋山庄词话》中说:“扬州郑板桥燮大令,书画步武青藤山人,自称其书为‘六分半’。又有‘徐文长门下走狗郑燮’私印。诗文琐亵不入格,词独胜。”

谢认为,板桥的诗和文写得都很差,但唯有词作得好,不知道这是他对板桥词的整体评价,还是对某类词的偏爱。以谢氏的品味来看,似乎他更欣赏郑板桥的雅词,比如《浪淘沙·平沙落雁》:

秋水漾平沙,天末澄霞。雁行栖定又喧哗。怕见洲边灯火焰,怕近芦花。

是处网罗赊,何苦天涯?劝伊早早北还家!江上风光留不得,请问飞鸦。

这首词已然是板桥词中的别格,虽然如此,严迪昌还认为该词是“较合乎‘雅’的含蓄之篇”,但这句评语之后,严先生接着说:“尽管他的含蓄仍有其辛辣处。”看来,板桥即使想表现雅的一面,但他那特有的胸襟却依然是握拳透爪,难怪《清史稿》中给他下了这样的断语:“诗词皆别调,而有挚语。”

更为独特的是,郑板桥会把他的诗文观以词的形式来表达,这让严迪昌先生有了如此的感叹:“从形式上讲,此前只有论词的诗,尚未见论诗的词。”看来,以词论诗也是郑板桥的一大发明。而他这方面的作品乃是两首《贺新郎》:

诗法谁为准,统千秋、姬公手笔,尼山定本。八斗才华曹子建,还让老瞒苍劲。更五柳先生澹永。圣哲奸雄兼旷逸,总自裁本色留深分。一快读,分伦等。

唐家李杜双峰并,笑纷纷、诗奴诗丐,诗魔诗鸩。王孟高标清彻骨,未免规方略近,似顾步、骅骝未骋。怪杀《韩碑》扬巨斧,学昌黎、险语排生硬,便突过,昌黎顶。

经世文章要,陋诸家、裁云镂月,标花宠草。纵使风流夸一世,不过闲中自了。那识得周情孔调?《七月》《东山》千古在,恁描摹琐细民情妙,画不出,《豳风》稿。

文关国运犹其小,剖鸿濛清宁厚薄,直通奥窔。寒暑阴阳多殄忒,笔底回旋不少。莫认作、书生谈笑。回首少年游冶习,采碧云红豆相思料。深愧杀,杜陵老。

郑板桥: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下)韦力撰


郑板桥撰《郑板桥全集》民国十四年扫叶山房石印本,书牌

由这两首词可以看到郑板桥的诗观,然而无论他感慨身世之词,还是这种学问之词,显然都不是人们所津津乐道者。虽然郑板桥的许多作品都充满着不平之气,可是生活也不仅仅是痛苦,板桥词中也能体现出他作为凡人而温馨的一面,比如他的一首《踏莎行》:

中表姻亲,诗文情愫,十年幼小娇相护。不须燕子引人行,画堂到得重重户。

颠倒思量,朦胧劫数,藕丝不断莲心苦。分明一见怕销魂,却愁不到销魂处。

徐有富先生在《郑板桥艳词初探》一文中,认为该词“直率地表现了同表妹两小无猜、情投意合、过从亲密的生活。”相比较而言,郑板桥的另一首《贺新郎·赠王一姐》更加引起后世对板桥情感生活的别样猜测。

竹马相过日,还记汝、云鬟覆颈,胭脂点额。阿母扶携翁负背,幻作儿郎妆饰。小则小、寸心怜惜。放学归来犹未晚,向红楼、存问春消息,问我索,画眉笔。

廿年湖海长为客,都付与、风吹梦杳,雨荒云隔。今日重逢深院里,一种温存犹昔,添多少、周旋行迹!回首当年娇小态,但片言微忤容颜赤,只此意,最难得。

有的学者认为,这位王一姐就是板桥的表妹,但这种说法未能得到业界的普遍认可。雍正九年,板桥的徐夫人去世了,六年之后,板桥有了艳遇,此事记载于1983年第二期《文物天地》,该刊发表了上海博物馆所藏《郑板桥扬州杂记卷》,该卷据称是郑板桥的亲笔所书,写于乾隆十二年,此卷记录了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该故事的前半段为:

扬州二月,花时也。板桥居士晨起,由傍花村过虹桥,直抵雷塘,问玉勾斜遗迹,去城盖十里许矣。树木丛茂,居民渐少,遥望文杏一株,在围墙竹树之间。叩门迳入,徘徊花下。有一老媪,捧茶一瓯,延茅亭小坐。其壁间所贴,即板桥词也。问曰:“识此人乎?”答曰:“闻名,不识其人。”告曰:“板桥,即我也。”媪大喜,走相呼曰:“女儿子起来,女儿子起来,郑板桥先生在此也。”是刻已是日上三竿矣,腹馁甚,媪具食。食罢,其女艳妆出,再拜而谢曰:“久闻公名,读公词,甚爱慕,闻有《道情》十首,能为妾一书乎?”板桥许诺,即取淞江蜜色花笺,湖颖笔,紫端石砚,纤手磨墨,索板桥书。书毕,复题《西江月》一阕赠之,其词曰:“微雨晓风初歇,纱窗旭日才温。绣帏香梦半朦腾,窗外鹦哥未醒。蟹眼茶声静悄,虾须帘影轻明。梅花老去杏花匀,夜夜胭脂怯冷。”母女皆笑领词意。

这段记载可谓声色并茂,简直像一篇蒲松龄的小说。板桥在扬州附近访古,进入了一个小院,院中一位老太太请他坐下喝茶,而板桥在无意间看到墙壁上书有他的词作,于是问老太太认不认识该词作者,老人说不认识,于是板桥自报家门:“板桥就是我”。老太太闻言大喜,立即叫女儿出来相见,同时给板桥备上了丰富的午餐,此女打扮一番出来后,跟板桥说,久闻其名,同时希望板桥赐墨宝。美女相邀,当然无法拒绝,于是板桥当场书写了十首诗,而后觉得不过瘾,又添加了一首《西江月》。

这首词显然有试探的意思,母女二人马上明白了板桥的心意,接下来当然就转入了正题:

问其姓,姓饶,问其年,十七岁矣。有五女,其四皆嫁,惟留此女为养老计,名五姑娘。又曰:“闻君失偶,何不纳此妇为箕帚妾,亦不恶,且慕君。”板桥曰:“仆寒士,何能得此丽人?”媪曰:“不求多金,但足养老妇人者可矣。”板桥许诺曰:“今年乙卯,来年丙辰计偕,后年丁巳,若成进士,必后年乃得归,能待我乎?”媪与女皆曰:“能。”即以赠词为订。

原来此女姓饶,因为排行老五,所以名为五姑娘。当然这五姑娘乃是实指,不是今人所附会之意。此事却是个大团圆,因为这位五姑娘真的嫁给了郑板桥,而成亲之时板桥45岁,五姑娘19岁。对于这个故事的真伪,学界有不同的看法,有肯定也有否定,而卞孝萱先生却认为实有其事,他在《郑板桥丛考·生平考》中说:“这个自述是真实的。既与《昭阳郑氏谱》板桥‘娶徐氏、郭氏,侧饶氏’以及板桥《家书》内容吻合,也与《板桥诗钞·怀程羽宸》小序‘奉千金为寿,一洗穷愁’吻合。”

且不管这件事情的真伪,但由此至少可以看出板桥也是位有血有肉的多情人。既然是才子,他也少不了跟妓女的交往,比如他所作的一首《贺新郎·有赠》,就被视为赠给妓女之词:

旧作吴陵客,镇日向、小西湖上,临流弄石。雨洗梨花风欲软,已逗蝶蜂消息,却又被、春寒微勒。闻道可人家不远,转画桥西去萝门碧,时听见,高楼笛。

缘悭觌面还相失,谁知向、海云深处,殷勤款惜。一夜尊前知己泪,背着短檠偷滴,又互把罗衫抆湿。相约明年春事早,嚼花心红蕊相思汁,共染得,肝肠赤。

对于此词,陈廷焯在《词则·闲情篇》中评价道:“题前设色,迤逦写来,宛如画稿。情深似海,血泪淋漓,不谓艳词有如许笔力,真正神勇。”陈廷焯的评价可谓有趣,他首先说这是艳词,同时又说,这首词写得很神勇。把艳情跟神勇合二为一,估计除了郑板桥,他人难以做到。

郑板桥: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下)韦力撰


板桥家书,民国十四年扫叶山房石印本

板桥写给妓女之词,还有一首《贺新郎·落花》:

小立梅花下,问今年、暖风未破,如何开也?不是花开偏怨早,总为早开先谢。被断雨零烟飘洒。粉蝶游蜂谁念旧,背残枝飞过秋千架,只落得,蛛丝挂。

江南二月花抬价,有多少、游童陌上,春衫细马。十里香车红袖小,婉转翠眉如画。佯不解、傍人觑咱。忽见柳花飞乱絮,念海棠春老谁能嫁?泪暗湿,香罗帕。

对于这首词,徐有富在《郑板桥艳词初探》一文中认为:“从‘粉蝶游蜂谁念旧’一句来看,此词所塑造的也是一位妓女形象。”徐先生在该文中认为板桥的艳词写得很成功,然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成功呢?徐先生认为这跟板桥的创作主张有关系,而后举出了板桥的《与江昱、江恂书》:

词与诗不同,以婉丽为正格,以豪宕为变格。燮窃以剧场论之,东坡为大净,稼轩外脚,永叔、邦卿正旦,秦淮海、柳七则小旦也。

看来,郑板桥也认为诗跟词有着很大的区别,他也承认婉约才是词的正宗,豪迈则为变调,同时他又用戏曲中的角色来对苏轼、辛弃疾、欧阳修等人做了形象的比喻,因此,徐有富先生认为:“郑板桥的艳词,当是他青年时代学习秦观、柳永词的结果。”

郑板桥故居位于江苏省兴化市板桥东路51号。此程寻访的第一站是扬州市,而后在扬州包下一辆出租车沿着不同方向前往寻找。今天的目标主要是兴化市,沿S231省道北行50公里到达兴化市,第一站去看郑板桥故居,因为名气的原因,郑板桥的故居很好找,司机没有进行过多的打问,直接就开到了故居的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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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居前的停车场不小

故居前方是一个面积较大的停车场,约能停十几辆汽车。将容得十几辆车的停车场称之为“大”,当然是比较而言者,因为一眼望去,郑板桥故居整体面积尽收眼底。从外观看,这处故居是重新翻盖的仿古建筑,从细节上可以看出在制作上颇为精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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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赵朴初的手笔

故居门前的匾额上写着“郑板桥故居”几个大字,远远望去感觉出自赵朴初先生之手。赵先生是佛教协会的领导人,各大寺庙的匾额有不少出自他的手笔,而板桥似乎跟佛教没有太多直接的关系,走近细看,果真印证了我的判断,该匾额确为赵朴初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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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内仅有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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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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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院落

买票入院,里面的面积依然很小,在门楼的内侧,有刘海粟所题“郑燮故居”匾额,可惜此匾乃是左书。走入院内,最令我欣喜的,是看到墙角上种着的几十杆细竹。流传至今的板桥画作,其题材基本是细竹,而今在这复建的旧居之内种上竹子,倒是颇为贴合当年的景况,料想郑板桥画竹如此有名,应该跟他的细致观察有一定的关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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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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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从他处迁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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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

在院子中,看到了故居简介,上面写着:“此宅‘东邻文峰古塔,西近才子花洲’,郑板桥为官前多半生活于此。门前左行,即古板桥之旧址。故居初系茅舍,后改瓦木结构,四邻称之为‘郑家大堂屋’。”院子仅一进,正堂也不高大。里面挂着几幅郑板桥书画作品的仿作,同时还象征性的摆放着一些硬木家具,除此之外,没有看到郑板桥曾经使用过的生活用品,以及其他的真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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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的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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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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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侧的题款儿

故居的旁边有一个独立的院落,上面写着“拥绿园”,由介绍牌可知这里是郑板桥晚年的寓所,并且此园是由故居迁来此地的。如此说来,刚才参观的故居确系板桥旧居原址,而拥绿园也曾是板桥居住过的地方,只是原址不在这里,而由他处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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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化市博物馆门口挂着郑板桥纪念馆的匾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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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外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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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的郑板桥雕像

郑板桥: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下)韦力撰


原来纪念馆的门开在这边

参观完板桥故居又前去看兴化市博物馆。博物馆的左右墙分别挂着“郑板桥纪念馆”和“施耐庵纪念馆”的两块竖牌子,将两位名人的纪念馆合二为一,这倒是一种省钱便利的方式,我猜测在这里面应当藏有跟郑板桥有关的原物,然而,在里面看了一圈,我却仅仅看到了一尊郑板桥的全身雕像,没有找到其他跟郑板桥有关之物,也许是放在库房内,未曾拿出来展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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