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鳳英:永遠散發著泥土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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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鳳英:永遠散發著泥土的清香

來源|黃梅戲論壇


嚴鳳英(1930—1968), 安徽桐城羅嶺人。黃梅戲表演藝術家。十歲開始學唱黃梅調,後跟隨嚴雲高學戲,取藝名鳳英。中共黨員,歷任安徽安慶市黃梅戲學院名譽院長,中國文聯三屆委員,四屆全國政協委員。嚴鳳英黃梅戲代表作《打豬草》《遊春》《天仙配》《女駙馬》《牛郎織女》《夫妻觀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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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嚴鳳英

文|唐先田


著名的黃梅戲表演藝術家離開我們已47年了,她是1968年4月8日含冤辭世的。因為不堪凌辱、不堪摧殘,她用自己的方式結束了38歲的年輕生命。38歲,正是風華正茂、可以風華無限地展示自己藝術才華的黃金年齡,嚴鳳英何曾想過要離開這個她所眷戀她所熱愛的世界,何曾想過要離開熱愛她的觀眾和她的親人,然而,為了捍衛自己的人格和藝術的尊嚴,她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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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不堪回首的年代。

四月,白居易詩云:“人間四月芳菲盡。”

無奈太多、恥辱太多、殘忍太多、悲慘太多、無辜的生命無端地逝去太多……那是一個用眼淚也難以來表達的年代。人們不是沒有眼淚,而是將眼淚堆積在那裡、沉澱在那裡,讓它凝固起來。

凝固的眼淚終於融化了,如高寒的雪山解凍,如江河奔湧直下,“淚飛頓作傾盆雨”。時隔十年,1978年的5月23日,天空晴朗,和風吹拂,在合肥,在江淮大戲院,在那個嚴鳳英多次為人們演出的地方,為嚴鳳英召開平反昭雪大會。一千多人的會場自始至終為悲哀、肅穆所籠罩。著名書畫藝術家賴少其為追悼嚴鳳英賦詩《落花曲·吊嚴鳳英》,並書寫在一張宣紙上,詩曰:

十年落花無數,何來錦囊?亦無埋花處。花在淚中難為土,舉起招魂幡,猶有傷心處。春滿江淮花起舞,燕子已歸來,君在九天碧落處。

素紙黑字,筆墨間寄託著無限痛苦與哀思。賴少其先生神色凝重,說話已哽咽不能連貫成句,他說他無法朗誦這首詩,只得請一位年輕的演員代為朗誦,當讀到“君在九天碧落處”這一句時,那位年輕的演員已淚流滿面,全場為之大慟,一片唏噓飲泣。人們之所以如此為嚴鳳英而哀傷而痛苦,是因為人們真正地意識到了,她是明珠,她是瑰寶,她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藝術天才,她的過早逝去是多麼大的損失。

嚴鳳英是值得紀念的,雖然我沒有見過她,但我目睹過人們對她的藝術的痴迷,我看過她演的戲,看過她演的電影,聽過她談表演體會的錄音,我的一些同事、朋友常常談論、緬懷她的為人為藝。

1979年的初冬,我在安徽省委宣傳部工作,副部長張春漢帶我們一行幾人到懷寧縣的龍泉公社蹲點抗旱。春漢部長是位老紅軍,在理論界很有威望,在龍泉的日子裡,他常說“春天來了”,也常提醒我們“乍暖還寒”。龍泉周圍都是山崗,那時的公社書記名叫趙雙全,據說他曾徒手在山裡擒獲過一隻小豹子,所以在當地小有名氣。趙書記得知我們快要結束蹲點回省城合肥去,於是安排出去玩玩。大卡車迎著北風開了幾十公里,在鄰縣桐城的一個湖灘上停了下來,湖水都退下去了,野菜、新草還沒有發芽,枯黃一片,一些不知名的鳥兒上下地飛,孤寂地覓食,趙雙全和我們一起在湖灘上漫無目的地走了個把小時,幾乎沒有說話,然後又乘卡車回到了龍泉。我問趙雙全:“那是什麼湖?”他答道:“菜子湖。”又補充說:“桐城的羅嶺就在湖邊上,嚴鳳英小時候在湖灘上挖過野菜。”又過了兩天,趙雙全來找我:“批一部電影看看,《天仙配》。”那種懇切與嚴肅,讓你無法推辭。嚴鳳英雖於1978年就平反昭雪恢復了名譽,但她主演的舞臺藝術片《天仙配》卻還沒有解禁,於是我想到春漢部長常講的“乍暖還寒”。我將趙雙全的意思向春漢部長說了,特意加了一句:“那天去的湖灘就是菜子湖,嚴鳳英曾挖過野菜。”春漢部長對嚴鳳英是非常熟悉的,他有點愕然而沉重地看看我,低沉而堅定地說:“打電話給安慶吧,送片子過來。”屋外的空場上豎起兩根大毛竹竿,銀幕就掛在毛竹竿上。春漢部長特意交代:“稍遲一點開映,周圍的老鄉都要來看的。”春漢部長對民心非常瞭解,龍泉周圍是黃梅戲流行區,四鄉八里對黃梅戲、對嚴鳳英非常痴迷,聽說要放黃梅戲電影,紛紛從十幾二十裡之外趕來了。不巧的是,開映不一會就下起了小雨,人們都站著,黑壓壓的一片,沒有一個離去。春漢部長歲數大了,《天仙配》也看過多次,我勸他回去休息,他不理會,打傘會遮擋周圍人的視線,就戴著斗笠、披著蓑衣看,他個子不高,坐在凳子上看不見,他就站著看,堅持看到散場。我們剛剛躺下,即聽到公社小禮堂那邊傳來了熱鬧的音樂聲,春漢部長讓我去看看怎麼回事,我推開禮堂的大門,原來趙雙全他們幾個公社幹部嫌剛才看一遍不過癮,要再看一遍《天仙配》哩,春漢部長得知是這麼回事,並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我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天仙配》一個一個的畫面越來越清晰,嚴鳳英在劇中一個一個的鏡頭也越來越清晰,而一個老紅軍戴斗笠披蓑衣站在一個鄉村的場子裡和許許多多的老百姓一起冒著雨看《天仙配》的場景,更是讓人難以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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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秋天,我和陸洪非先生一起到安慶出差,洪非先生是黃梅戲功臣,《天仙配》《女駙馬》這兩部大戲都由他編劇。一路上洪非先生談笑風生,話題都是嚴鳳英、黃梅戲。他說:“別看嚴鳳英名氣大,可從來不耍明星派頭,有什麼要求、想法,總是和周圍的人客客氣氣地商量,《女駙馬》剛上演時,劇中人馮素珍有個女扮男裝的換場戲,在幾分鐘之內花旦要變成小生,而且是新科狀元,化裝要求較高,嚴鳳英演馮素珍,換裝像火燒眉毛一樣,幾場下來,她感到這樣下去不行,出了差錯可就對不起觀眾了,於是一邊下裝一邊找到我,笑眯眯地說:‘陸大哥哇,想點法子穿插一下呀,我真有點吃不消了耶!’說完還朝我滑稽地作作揖。我一聽,嚴鳳英講得對,有一次在近臺我看到她的臉上有了汗水衝裝的痕跡,這雖是個技術問題,但必須解決,於是加了劉文舉簡短的幕間戲,王少舫演劉文舉,他的演唱觀眾也非常喜歡,後來又獨立成一幕。這樣一改之後,嚴鳳英可以從容不迫地換裝,見到我總是作揖,說陸大哥幫了大忙。”洪非先生講完後很感慨,讚歎嚴鳳英的確是一個很聰慧很和氣的人。到了安慶戲校,用幾張課桌拼成一張大桌子吃午飯,洪非先生又和學校的老師講了上述一番話。有個年紀大點的老師接過話頭說:“嚴鳳英就是這個本色,解放初期,她二十歲剛出頭,在安慶群樂劇場唱戲唱得很紅,周圍的老百姓都想看她的戲,又沒有什麼餘錢買票,有的人就耍點子,挑一擔菜到街上賣了,捱到天黑也不回家,到劇場門口說是桐城羅嶺來的,要見嚴鳳英,遇到這種情況,嚴鳳英總是樂呵呵地熱情相迎,爽朗地對周圍的人說:‘舅母家來人了!’還定下三條規矩:‘一吃飯、二看戲、三給路費回家。’其實這些人她一個也不認得。”聽到這裡,在座的人飯也吃不下去了,洪非先生說,嚴鳳英就是這樣一個有人民心的藝術家,老百姓是怎麼也忘不了她的。

1998年底,為迎接新中國50週年,安徽省作家協會決定出版《安徽文學50年》叢書,由我主編散文卷。於是我去找作家魯彥周先生約稿,我說明來意之後,彥周先生笑笑對我說:“我的散文你不是都看過嗎,你代我選一篇吧。”我稍事思索回答說:“若要我選,即選《光點》那一篇,回憶追悼嚴鳳英,感情真摯深厚。”彥周先生一下子凝住了笑容,深沉地說:“嚴鳳英的確令人難忘,聰明、爽朗、善解人意,思維很超前,五十年代她就多次要我為她寫現代黃梅戲,她要在舞臺上表現當代同胞姊妹,她的最亮的光點就是她的寬廣博大的人民心,當時我不怎麼理解,還有點調侃地說,你演七仙女紅遍了天,演什麼現代戲,她有些不高興並且非常認真地說:‘老是小姐仙女沒多大出息,我一定要演現代戲,你一定要寫。’按現在的話來說,她的創新精神讓我震動,於是我寫了個黃梅戲《王金鳳》,一個童養媳翻身創業的故事,電影《鳳凰之歌》就是由《王金鳳》改編的。”從彥周先生家出來我坐在出租車上,駕駛員看來也是黃梅戲愛好者,車上正在播《天仙配》的一折《路遇》,播了嚴鳳英的演唱後,又播她談表演的體會,七仙女初遇董永時有一句唱詞:“我本住在蓬萊村”,嚴鳳英說七仙女是神仙,我沒見過,也見不到,我把她理解成一個聰明活潑、美麗又有點調皮的小姑娘,蓬萊村是臨時編造的,暗喻是神仙住的地方,但畢竟是撒了謊,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在演唱時,“我本住在”這前半句節奏較慢,表示有個思考的過程,後半句“蓬萊村”則節奏歡快,很得意,唱完後又迅速將臉背過去,表示對撒謊的歉意……嚴鳳英沒念過多少書,這段談話是在她三十歲之前錄製的,她對人物理解的細緻入微,表演的準確到位,這是她的天才與穎悟的體現,十分令人欽佩。

嚴鳳英離開我們已四十多年了,電視裡還經常播放她演的《天仙配》《女駙馬》,廣播裡也經常播放她的黃梅戲唱段,她的形象,她的音容笑貌依然活在人們的心裡,她的生動入神、惟妙惟肖的表演,她的宛轉悠揚、甜美動人的唱腔,還在給人們以美的享受。嚴鳳英是一位傑出的人民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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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嚴鳳英棄用蘭花指說開去

文|唐樾


提起嚴鳳英,總會想到她在《天仙配》中扮演的七仙女,總會想到《路遇》一場中“只要大哥不嫌棄,我願與你配成婚”的兩句唱。原先,七仙女向董永表白時,都是運用蘭花指比作“配對”的樣子,並把頭羞愧地低了下來。但是,嚴鳳英覺得這樣的動作在閨門旦身上用的比較多,帶有閨閣小姐的文氣,不是自己想象中的人物行動。她想到一些村姑,有了心中人,就敢於大膽表露,並不應忸怩作態。於是,她在這裡放棄了蘭花指的文雅動作,抓緊時機,加快節奏,直截了當地唱出“我願與你—”,只是唱到“配成婚”時,想到自己畢竟是個年輕女子,還是有些羞澀地低下了頭。聯繫前面的擋路、相撞和用白扇交換包裹、雨傘等動作,把一個質樸、調皮的農村姑娘的性格表現出來,洋溢著親切、鮮活的民間趣味。

無獨有偶,嚴鳳英在《女駙馬》中扮演馮素珍,又一次放棄過蘭花指的動作。那是《洞房》一場,馮素珍把公主送去安睡後有段坐在那裡的獨唱:“素珍這裡心已碎,公主深信鸞鳳配,你我都是閨中女,怎效鴛鴦比翼飛,我為救夫喬改扮,無故累你守空幃!”這段演唱原先沒有身段,只是唱到“喬改扮”時用右手作蘭花指,手心朝內,以中指從左眉繞到右眉,表示女扮男裝的意思。嚴鳳英演到此處,感到一個女孩子被誤招進宮,還作了駙馬,事情敗露了非同小可,情勢十分緊張。公主三番五次催促睡覺,譙樓也是更鼓頻催,更加緊急。在這樣的情況下,馮素珍的唱只有很少一點動作,難以表達內心的情緒,因此把原來手上的蘭花指改為全身的大動作,從走邊中化過來一個身段,向前踩三步,然後蹲一個勢,起身左手撩袍,右手指烏紗,望著公主臥室唱“我為救夫喬改扮”,把動作所指的範圍從臉上擴大到身上的蟒袍和頭上的烏紗。動作身段變化以後,馮素珍的焦急心態和為公主深深抱屈的心情比原來明朗多了。

蘭花指是戲曲舞臺上女性演員的常用動作,傳情達意的用途非常廣泛。戲曲表演中的許多動作因為常用而形成程式,在程式化的過程中強化了共性,淡化了個性,尤其是削弱了特定情境下的特指性。所以,碰到前述《路遇》和《洞房》中那樣心理語言比較複雜的表演場合,嚴鳳英就會感到蘭花指有些不夠用,就會尋找更加充分的外化方式。對於傳統戲曲中的表演動作和唱腔處理,別人可能不假思索、習以為常地延續下來,甚至視為不可變化的程式或定式,她卻要站在此時此刻的角度,立足現場,重新打量,反覆琢磨,努力探索,尋求形式上更加新穎、內涵上更加豐富的表述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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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嚴鳳英的表演藝術歷程,不是簡單沿襲而是有新意地繼承傳統的例子不勝枚舉。不僅如此,對待唱新腔和演新戲,她更是抱有積極的態度和滿腔的熱情。1959年,《女駙馬》從舞臺搬上銀幕,時白林先生作曲時改編了一些新腔,其中有一段馮素珍與春紅的對唱“紫燕紫燕你慢飛翔”,有人覺得不像黃梅戲,要求重寫。就在時白林感到為難、猶豫不定的時候,嚴鳳英明確表示支持,主動要求試唱。通過嚴鳳英的演唱,大家的認識逐漸統一起來,認為新腔沒有丟失黃梅戲的韻味,而且比傳統曲調的表現力更強,更加歡快地釋放了馮素珍從深閨內院走到郊外,放眼春光,無限喜悅的心情。魯彥周先生的散文《光點》記述了一件更久遠的往事。就在嚴鳳英主演《天仙配》引起轟動的時候,嚴鳳英找到魯彥周,要求他為自己寫一出新戲,而且是現代戲。魯彥周吃驚地說:“為什麼?你現在正在走紅,觀眾都知道你是七仙女,你不怕搞砸了,影響你的聲譽?”嚴鳳英的回答讓魯彥周更加吃驚,刮目相看:“我拿定主意了,這次的全省首屆戲曲匯演,我嚴鳳英一定要以新的形象出現在舞臺上。黃梅戲不改革就不可能發展,一個演員不敢嘗試創新,也不可能發展。要想保持藝術青春,就得不斷創造新的人物形象。”魯彥周被震動了,感到嚴鳳英身處交口讚譽時能夠毫不沾沾自喜,保持如此清醒,有意向新的目標衝刺,追求新的生命和永恆,真的是很不容易。魯彥周從此發現了嚴鳳英生命中的光點。

魯彥周先生未必贊同嚴鳳英關於現代戲的想法,但是高度讚賞她這種銳意創新的精神品質。正是這種不斷追求創新、創意和創造的寶貴品質,造就了嚴鳳英成為黃梅戲一代宗師,也推動了黃梅戲的劇種建設在20世紀50年代有了一個很大的提升。新中國成立之初,黃梅戲的生存環境非常艱難,表演藝術水平處在較為粗糙的狀態。此後,嚴鳳英和一批新文藝工作者勇於變革,大膽創新,塑造了七仙女、馮素珍等嶄新的人物形象,創作了《天仙配》《女駙馬》等嶄新的舞臺劇目,使黃梅戲的劇種風格呈現出嶄新的面貌,流行範圍日漸擴展,社會影響日漸擴大,成為半個世紀以來發展速度最快的戲曲藝術樣式。作為最傑出的黃梅戲表演藝術家,嚴鳳英具備了多方面的優秀品質,比如對藝術的虔誠和尊重傳統,對藝術的勤奮和博採眾長,對藝術的專注和精雕細刻。然而,惟其是勇於變革的,黃梅戲的演唱才如此這般的優美動聽;惟其是大膽創新的,才有後來的黃梅飄香。

如今,我們每每緬懷嚴鳳英,念及她那“黃梅戲不改革創新就不可能發展”的平實而又富有膽識的遠見,便肅然起敬。要知道,那是戲曲藝術蓬勃興起的年代,嚴鳳英可謂居安思危;還要知道,那是黃梅戲的藝術探索很容易遭到嚴肅批評、也是《天仙配》在北京演出時被認為是偏離傳統的年代,嚴鳳英可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想想嚴鳳英,再看看眼前,戲曲藝術的境況遠遠不如當年,往事並不如煙,前程並不似錦,創新、創造是多麼緊迫的任務。所以,我們還有什麼理由畏手畏腳,還有什麼理由不學習前輩大師棄用蘭花指的做法,勇敢地為黃梅戲乃至戲曲藝術的傳承發展摸索新路,探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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