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红马

短篇小说——红马

贺拉尔山下开阔的草场,一望无际。茫茫苍苍的绿色的草们,被从山隘口吹来的风摇荡起来。刚才还是寂静如死的草们,突然听到一声命令,每棵草都动荡起来。一棵草动不是动,千万棵草瞬间前呼后拥滚向天边,成为大海涨潮裂岸的波涛,那席卷的阵势就有些气壮山河,让人振奋,身上的肉发颤发抖的那种难以自抑的振奋。看草的人被感染了,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变成一棵草,跟千万棵动荡不安的草和成一个节拍奔涌而去……这时不仅仅是草海翻腾,不仅仅是人的心潮疾驰,就连整个大地整个天空都欲罢不能地摇撼啊!摇撼啊!

他就爱这么看草浪滚沸,他就爱这么让放飞的心追风逐浪。这时候他身上的血液喧啸着,他就不是他自己了,他不存在了,天地之间没有他了,连他的骨头架子也找不到了,一切都变成了凌空扶摇而去之感。

远处是他的马群,马群已散开,稀稀落落的壮硕的马们专心致志地吃草。一棵棵纤弱的草,被马嚼吃后会变成马匹身上块块奔突的肌肉,会变成奔突的肌肉上的铮铮的力量;那追风逐电的力量便是草族神圣的归宿。

草浪一波一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草浪起伏的音乐拍打马们的腿。一匹匹突凸的马,就成了草海中浮动的岛屿。

这里原来是偌大的军马场,那时中苏边境线上剑拔弩张,连空气都紧绷绷的。出于备战备荒的需要,这里就划入了军事版图,就在开阔无垠的贺拉尔山下建起了军马场。千万匹战马膘肥体壮,仰天长啸,随时准备集结投入枪林弹雨。这里的地理环境是突兀兀的丘陵地带,坦克、装甲车那些钢铁的庞然大物,在这里难以威慑。惟有倏忽的战马可以驰骋卫国。战争的硝烟滚滚散去以后,和平时期到来,军马场转为民营了,穿绿军装的人不见了,草场也被划分为若干草场,庞大壮威的军马场,一夜之间,变成诸多分散放牧的牧马场。战争与和平只有一步之遥。

​当年战争笼罩的密布的阴云,曾在他幼小的心灵上留下过抹不去的阴影。那时还没死的爷爷郑重其事地告诚他说,黄毛子人高马大,力大无比,跟狮子一样壮,他们会烧我们的房子,会杀我们的人,还会杀你。你见了黄毛子就要躲起来,别让他们把你杀了。那时候他刚懂事,对爷爷讲的黄毛子畏惧如虎,他问黄毛子跟新疆人一样吗?爷爷说不太一样,黄毛子长着猫的眼睛,看见长着猫眼的人就躲开他们。还有,黄毛子长着高高的鼻子,鼻子上带着弯钩,身上还有一股刺鼻子的洋葱头味,老远就能闻到……黄毛子的阴影早已散去,幻如遥远年代的梦了。现在他就觉得天苍苍,野茫茫,马群浩浩荡荡,壮丽的风光,让他心旌摇荡。

他的视线越过马群,仰望着草海和远处的贺拉尔山,想起了外面的世界。他去过北京、去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地方,那是和爱他的女人一块去的,他们旅行结婚,想到外面看看。看了一圈回来,他觉得都没有这里好。那些大都市,到处是高楼林立,到处是人如蚂蚁,特别是堵车的时候,人都挤不过去,走路侧着身子,没有空间感,空间都被车辆、摊位、行人挤占了。更让他头疼的是城市的十字路口,每一条路都规定成线,限制人的两只脚,随便踏入将被罚款,让他感到非常憋气。这里多好,天有多辽阔,空间就有多辽阔;地有多辽阔,脚步就有多辽阔。任你走,任你骑马驰骋,任八面来风吹你荡你,把你的心情带到天上去和白云一起飘,飘……但他的心情今天没有飘起来,他又想起了他死去的女人。

他和女人都是牧马养马的好手,他们的马群在绿草的滋养下越来越壮大。他们的马群奔跑起来的时候,如怒号的群山群峰飘移,搅得天啸地吼。那时他和她都想吟一首壮阔无岸的伟大诗篇,但他们一句诗也没有吟唱出来,搜肠刮肚想起来的诗句跟恢宏的场面相去千里,而且诗句显得苍白,他们沮丧地说:“诗被马蹄子踩死了。”

他和女人是在那年春天相爱的。那是个放荡不羁的春天,荒原绿草遍地,野花如狂,冬日留下的无边无际的死气沉沉的氛围被驱散,逼入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绿色,把人的眼神也染成了绿布。春天是植物发情的季节,也是马群发情的季节,春情勃发的马群。长啸嘶鸣,爬爬跨跨,那撼天动地的造山般的摇荡,让相爱的他们难以自持,他们扑倒了对方,在春天温暖的阳光照晒的草滩。天地、远山、草海,随着节奏摇撼着,似摧毁什么,似创造什么。他们倾听到大地深处传来造物主造就生命的神秘宣言。他们大汗淋漓,他们的喊叫充满原始混沌的足音。结婚途中在大都市旅馆的那些压抑让他们不堪回首。事情完毕后,他们说要给还没有来到人世的儿子喝马奶,只有喝过马奶的男人才会男人味十足。他们陶醉在幻想中。这种幻想最终成了幻想,他的女人死了,长眠于苍野,他们的儿子只有遥遥无期了。这是他的遗憾。

风渐新弱去,激情满怀的草浪平静下来,他的心境也平静下来。这时远处传来几声咴咴的马嘶。他循声望去。逆着太阳光,他看不清朝这边过来的马。但他断定那不是他的马。他举起挂在胸前的望远镜。这是军用望远镜。这个高倍望远镜是军马场撤销的时候,那位穿军装的老场长送给他的。老场长含着泪说:“我养了半辈子马,跟马感情很深,让我离开这些马,我难过,虽然我曾被马踩断过腿,但我还是不想离开它们。你以后要好好养这些马,养壮了不去打仗、搞赛马也好啊。以后在这开个赛马场,我想那场面准跟打仗一样的激动人心。不说了,不说了,说多了伤感。这个军用望远镜给你,别把马给我放丢了。”

他举着望远镜,望远镜把远处的景物拽过来。他看清了,那是三个人拉着六匹马。那几匹马不想跟他们走,一副背井离乡、难舍难分的样子。那是几个广东的买马客商。他认得那个左脸长黑痣的男人,他是广东某马戏团的团长,很有钱的家伙,去年曾买过他的几匹马,其中有一匹枣红色的儿马。那马通体鲜红,跟打上一层红蜡一样,在太阳的照射下,红马仿佛是一团燃烧的火焰。他对那匹红马非常的爱,简直可以说情同手足。

那匹红马曾教过他的命。有次马群炸了,马群奔突着,汹涌着,像开闸的水,马荡起的尘烟遮天蔽日。他被马摔下来,他绝望地想,我完了,一会儿就会被马群踩成肉泥。那匹红马没惊没炸,它镇静地把他叨起来,让他拣了一条命。他本不想卖那匹红马,但他怕它老给他惹麻烦,就狠跟心把它卖了。那匹红马生性好斗,老跑到别人的牧场去撕咬别人的马,让他老给别人赔情道歉,老出钱给那些伤马治伤。那匹红马如果不是老给他惹是生非,他说啥也舍不得卖掉它。广东人把那些马买去,驯练以后从事商业活动,给他们赚大把大把的钱。那些马大都进了马戏团,被逼迫着给狂呼乱喊的看客们卖身,形同风尘场中那些苦难的女子。这是那些军马后代们的悲哀。他一想到那匹红马他就难过。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贺拉尔山最为壮观,通红若火的太阳奔波劳累了一天,走到贺拉尔山巅时喘息着,再也没有力量奔走了,就一头栽进了幽深的狭谷。

太阳落山了,山势减缓,横空出世的神威也收敛住。随着太阳余辉的黯淡开去,山势也越来越模糊,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气概为之一扫。漫无边际的黑暗潮水般涌来,天下很快就是一块黑布了。

天落黑的时候,他已把马群吆喝回来,揽进了马厩。

吃完饭,他仰躺在床上。床上铺着毛茸茸暄腾腾的羊毛花毯。花毯绣荷花图,还有戏水的鱼儿,美丽雅致。荷花和鱼的图案有点轻微的凸手。那是他死去的女人编织的花毯。他微闭着双眼,放松着劳累的筋骨。屋里死寂,冥冥中他听到筋骨往紧收拢时格吧格吧的响。筋骨收紧时牵动了关节,他浑身的关节就格吧格吧响起来。那响声让他浑身舒坦。他少年的时候,就有过类似关节响的经历。那时候他老是腿疼胳膊疼,他妈领他到医院看病,大夫摸着他正在发育挺拔的身板说,这不是病,这是往高长个子呢。男孩子女孩子在这个年龄是长个子的时候,长得猛了,关节就响,就有些腿疼胳膊疼。没事儿,没事儿,回去吧。

他回来以后,很想听听自己长个子的响声。他半夜不睡觉,但他没有听到自己长个子的响声。有一天他睡着睡着疼醒了。万籁俱寂中听到自己浑身的关节响起来,让他兴奋不已。他从床上跳起来高喊着:“我长个子了!我长个子了!”以后他还听到过贺拉尔山往高长的响声,让他感到生命进程的神秘力量。那也是这么一个春夜,他和女人幽会,在浓黑浓黑的夜里他们快乐忘我时,忽然听到贺拉尔山的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轰轰隆隆的雷声。天睛得很,那响声把他们震傻了。那神秘的响声宽厚而悠远。他和女人傻了半天,这才猛省过来,他们惊呼着:“山往高长啦!山往高长啦!”

第二天,他们牧马看山时,咋看咋觉得山往高长了一尺或一寸。他们就对日子充满了企盼,两人就快乐成了无忧无虑的云雀。

马厩里的马们安静着,反刍着长夜。马咀嚼胃里反刍上来的腐烂的草泥。腐烂的草泥散逸着纯朴的香馨。他在阵阵香馨里沉浸着,睡意很快袭来,未入睡时,整天转马场的兽医来了。这个兽医是他的朋友,他们老在一块喝酒,又是酒友。两人都对酒很是亲爱,见了酒瓶子两眼就放光,跟荒原上的狼见了小羊羔那么亢奋。兽医带来的是烧酒,这种酒很适合贺拉尔山下的男人。

“挺尸呢,起来喝酒。”兽医说。

“咋喝?”他说,“我没菜。”

“没菜就干喝。”

“好,干喝就干喝,我正口渴呢。”他有些懒,他不想动身去弄菜。

兽医瞥他一眼,转身去了。兽医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一会儿就从哪个角落的缸里,捞出来一块两斤多重的腌马肉。他冲兽医尴尬地笑奖:“你跟猫一样,能闻到哪里有腥味儿。”

“我上辈于就是描。”兽医说着,把两把藏刀扔在桌上,两人就喝起来。你一碗酒我一碗酒,盛在大海碗里,碗口很阔。他们喝几口酒,用藏刀割一块咸马肉。喝一会儿,兽医说:“你一个人活着多苦,有个媳妇伺候我们喝酒多好。你该有个媳妇了。”

“你别给我说这个。”他板着脸,一仰脖把半碗酒灌到嘴里。

“你他妈就是不识抬举的人!”兽医突然骂:“我妹妹多好,你他妈的就是不愿娶她,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你每次都是阻三阻四的,让我窝火!”

“我……总忘不了我死去的女人。”他咧嘴苦笑:“我知道你妹妹人好,可我……就没那份心思。”

他们都不说话了,屋子里死死的像一口棺材。窗外的夜空,很幽深,像口古井。窗户半掩半开,外边的微风灌进来,就像流进一股股凉水,让人很舒坦的凉水。这是从贺拉尔山里吹来的清风,山里的清风总有股挥之不去的凉水的意味,一年四季都这样。酒已喝得很累,他不想喝了。兽医也不想喝了。他们看着两个没有内容的空碗。空碗也眼窝很深地看着他们。他说我给马添草去。马无夜草不肥,他每夜都给马添草,而且很准时,跟钟表样准时,给马添夜草是他的功课。兽医也跟他来到马厩,兽医爱闻马厩的气味。兽医是传统世家,很小的时候,兽医的父亲就带他到马厩去。父亲说闻闻马既里的味道,就会知道马有啥病。病是有味道的,就跟人身上的气味一样,一人个一种气味。一种病一种气味。

兽医很长时间没到他的马场给马看病了,在马厩里就格外注意观察那些马匹。兽医是很细心的人,很快发现有几匹马死朵呆的,停止反刍,神情沮丧。兽医掰开马嘴,见口内粘膜糜烂。再摸摸马体,有高热症状,眼和鼻孔有流脓状的分泌物。兽医惊住了,半天没有说话,傻在那里。他捅一拳鲁医:“你咋啦?”

兽医醒过来,说:“你的马群完了。”

“你昨了?”他说,“鬼捏魂了还是看喝多了?”

“完了,你的马群完了!”兽医掰开马嘴让他看,让他摸马的烫手的体温,还指给他看那几匹停止反刍的病马,郑重其事地说:“这是不治的瘟疫,民间叫瘟群。这种病大概五十年有一次流行,我父亲一辈子才遇到过一次,马群死得很惨,一匹马也没有剩下。这种病的马群只能理掉,以防止疫情扩散。嗨!你是个倒霉的家伙,我真想为你哭鼻子。”

“你他妈别吓唬我!”他脑门上的冷汗出来了。他听说过这种绝症,养马人都对这种病谈病色变,畏惧如虎。他拽住兽医说:“你给我想办法啊!”

“没办法。”兽医满脸苦相:“你掏一千块钱雇些民工,挖个很深很深的大坑,把马全埋了,埋的越深越好。这种病传染起来跟贺拉尔山里的风一样快,挡都挡不住。如果一个马场一个马场地传染下去,贺拉尔山下就不会有一匹马了,那时大家会活剥了你的皮。”

“不不!”他吼着,“我不能没有这些马,它们是我的命根子啊!你快给我想想办法,要多少钱都行,只要能保住我的马群就行。”他死死哀求着善医。

“混帐话!”兽医冲他喊:“我说了,没有别的办法,神仙也没治,只能埋掉!你明天不能出去放牧了,从现在起必须封马圈,不能让一匹马出来,造成了大面积传染,拿你问罪,我明天让乡防疫站来人消毒,你的房前屋后都要消毒。把马群埋掉以后,我写个疫情报告给县里省里。”

“不不!”他挥拳冲兽医打过去:“你他妈救救我的马,不然我就打死你“

他们打了起来,打得很激烈。这是两个男人的战争,男人的战争打得结结实实,他们都脸青鼻肿了。

太阳暖哄哄晒着春天季节的青草,阳光把千万棵草的叶子削成千方把锋利的刀子,每把刀都指向苍弯,欲要格杀苍天的凶狠的样子。贺拉尔山下的草每年春天都要疯狂一次,这些草让恣意的太阳激发得带有几分霸王之气。啃青的马,在悠悠自得中把草族的刀柄嚼断,虚弱的凶狠很快被马的牙齿粉碎了。今天他没有出来牧马,他的马厩被封了,葬马坑也给他挖好了。巨大的葬马坑幽深幽深,一座山也能躺进去。新土的气息在阳光中散发鲜嫩的土香味。这里将葬他的马群,他的马群将在葬马坑里变成累累白骨。

他昨天一夜未睡,他喝了通宵达旦的酒,他死死地守着他的马厩,人群离他远远的没有人敢过来。他痴呆呆地看着他的马,两眼充满泪水。他家是养马世家,对马有着同生共死的感情。他从小是喝马奶子长大的。记得他四五岁的时候,他刚刚懵懵懂懂知些世理,有一天他饿得厉害,跟他爹要吃的东西。他爹咧着大嘴笑着,把他拉过来,领他来到一匹正奶马驹子的母马胯下,用大手按住他的头,他便身不由己地一弯腰,就到了母马的肚子底下。他听见爹说:“吃吧,马奶水很足,黄河里有多少水,马奶里就有多少奶水,永远也喝不完,咱家几代人都是喝马奶长大的,你也一样。”

他在母马的后胯下看见浑圆壮硕的马的胀饱的乳峰,那乳峰因为太胀饱,乳头滴着奶汁,奶汁的幽香诱惑得他有些不知所在了,有些云里雾里了。母亲怀里那样的奶香笼罩着他,扶摇着他。他太饿了,双手捧住乳峰狠吮起来。或许他咬疼了马乳,母马欲要甩开他,但很快又稳住了身子,稍稍叉开两条后腿,任他海阔天空地吮吸。一会儿,他就喝完了。那次在马胯下喝马奶让他终生难忘。也就是从那时候,他对马的深爱就根植在血液里了。与此同时,他把自己也看成一匹马,他家族的人都把自己看成一匹马。爹临终的时候,冲他艰难地微笑着说:“别怕,别怕,爹这不是死,爹这是要转世变成一匹马了,你要善待马啊!你至死不能伤害他们,因为我们来世注定要变成马,这是我们牧马家族逃不掉的命运安排。”爹的话虽然很遥远,但他至今铭刻在心,不敢忘怀,每每想起来都要热泪盈眶。

他没有让别人对他的马群伤害一根毫毛,谁敢伤害他的马,他就会以命相搏。要为他的马群送葬的都是各个马场的场主,还夹杂着他们的女人、孩子,这些人扎成堆,就成了一片黑压压的蚂蚁。他们都神情焦虑。他们没有办法不神情焦虑,他们的马群如果被他的马群传染,他们的马群就会无药可救,只有灭顶之灾。他们以马为生计,马群是他们的身家性命。

女人们往马厩投注的眼神最多,她们都有些急不可耐地想要男人们把葬马的事干完,好让她们的心安定下来。她们现在像秋天风中的一片树叶,在空中飘呀飘着,没着没落。有女人冲远远的马厩嘟囔着:“都啥时候了,他还喝酒呢,也不喝死,喝死就省事了。”女人一边数落着,一边纳鞋底子。她把针在头皮上蹭蹭,然后狠狠地把锐利的针扎进鞋底,狠狠地把麻绳拽出来,她的手掌心勒出一道清晰的绳印子。好些女人手里都有针线话,她们走到哪里把针线带到哪里。女人们嘴里不住地埋怨男人们,有的话甚至听了让人非常难堪。

一个胖女人冲男人们骂:“裤裆里还好意思装二两肉呢,我要是男人。我就过去治服他。哼!都是白吃饭的货!裤裆里的二两肉软了,腰也软了,你们这样狗熊的男人,我脱裤子蹲南墙根一屁股屙出好几个。”胖女人骂人时,两眼往男人们的脸上巡逡着。被女人巡逡到的男人都躲着女人的目光,脸上都愧愧的。终于有男人被胖女人骂得脸上火烧火燎,身上的血像汽油桶遇到明火,嗵地炸了。男人嘴里骂着:“妈的,没人去。我去!我就不信免子还把马踢死了。”

男人是自尊的生猛动物,话出口,就要言必行,行必果。如果半途而度,将遭白眼,将抬不起头来。男人往马厩走时,有些后悔了。走出几步,他想回头看看,但他没有回头,他怕一回头就丧失了勇气和力量。男人往前走时尽量昂着胸脯,这样会显得威武些。男人边走边想着咋样治服对手。男人知道对方强过自己,他有些骑虎难下,握拳的掌心冒汗了。

“站住!”马厩那边的一声断喝,把男人吓了一跳。

“你再前走,我就把刀子甩过去。”他晃晃手里的刀子。刀子把几缕阳光割断了。

男人知道他的飞刀甩得很准,他的飞刀曾扎瞎过狼眼。男人的眼就突突地跳起来。两眼感受到了恐惧,要跳出眼眶逃走,背叛他而去。

“你别怕他,他吓唬你呢。”身后的男人女人们喊。

男人停一会儿,壮看胆又往前走。男人很快就看见了那双通红凶狠的眼睛,那双眼布满杀机。他没有把飞刀冲男人甩过来,他的双眼死死盯着对方,冲前跨了几步。他没有奔过来,停在一道木墩跟前。那是一道劈柴用的木墩,平面。他把左手放展在木墩的平面上,高高举起右手里的刀子,嘴里疯狂地喊着:“嗨!”他把刀子恶狠狠扎进了左手掌里,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男人吓得转身就往回跑,像猎人枪口下的一只兔子。

守望的人群鸦雀无声。

兽医领着防疫消毒人员到来的时候,人们还没有从绝望沮丧的神情中缓过来。那些防疫消毒人员,一律身穿雪白的卫生服,嘴上都捂着严严实实的雪白口罩。他们带来七七八八的消毒设备。他们的到来,让人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兽医很快知道了一切。兽医的脸子有些烦躁不安,他在人群里瞅了一会儿,转身而去。俄尔,兽医带来几瓶酒,硬硬地塞给几个强壮剽悍的男人。男人都不太想接那酒瓶,有的接酒瓶显得很勉强。

“喝,都喝。”兽医命令着。

咕咚咚,酒香四溢。

兽医喝凉水那样把酒喝干净,然后把酒瓶狠狠砸在石头上。瓶子炸碎了,发出嘣的爆响。继尔又是几声爆响。

兽医领着几个喝过酒的男人,径直冲马厩走过去。他们的脸像烧红的石头,噌噌冒着火苗子。他们迅速奔到了马厩跟前,他们的对手几乎没有什么反抗,就被他们手脚麻利地用套马杆上的绳索捆在一棵树上。

“苍天啊!”树上的他往上猛挺一下身子,高喊一声,就昏厥了过去。

葬马开始了。

马厩里的马们倾巢而出,饿疯的马群,开始向它们熟知的草场奔去。这些养良的生物们,欢腾着,还不知道它们这是去赶死,雄赳赳地去赴死。壮烈就在前面。

草海望无际。天空悬吊着日头,照耀着膘肥体壮的马群。马匹绵最般的皮毛高雅富贵闪亮,接受着太阳雨的洗礼。

各个牧场的牧主们,都骑上了消过毒的马,他们吆吆喝喝往一起收拢着马群,不让马群跑散,不让一匹马跑出马群。他们野声大气的咴咴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响彻晴空。起初,马群是轻松的,怡然自得的,它们的蹄声轻灵空幽,节奏感愉悦,如春风步入森林催促绿意勃发。但很快马群的步履就沉重起来,它们被强行驱逐出它们熟知如家的草场,马儿们开始极度不满地仰天长嘶,有脾气暴躁的马用蹄子狠狠地刨着土,把土刨得倾飞如雨。这时猎枪嗵嗵地响了,震聋发馈的枪声让惊慌失措的马群炸了,疯狂开来的马如汹涌的洪峰,奔腾着,万点蹄声齐鸣,如金鼓擂响大地,震撼云霄。霎时,腾起的黄尘,遮天蔽日,被踏烂的草,流着绿血。

马群往葬马坑疾驰而去。

那道黑黢黢的阴谋的巨坑,此时此刻处在亢奋状态,它像宇宙黑洞那样要收留那些悲壮的生命。它深深凹陷下去的地域如血盆大口,正贪婪地张开着,激动得快要泪眼婆娑。它听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依附在它坑壁的阴影也如同猎猎的黑旗那样摆动。

马群如风、如雨、如电、如雷。马群似乎知道陷阱在前,它们奔腾的长阵向山垭口歪斜而去。它们想奔进山里想奔进一个逃出死亡桎梏的遥远的世界。

“哎——别让马冲进山去,堵住山口!马群进了山,麻烦就大了。”

“哎——拦不住就开枪,决不能让马群进山!”

嗵嗵嗵!猎枪冒着青烟,受伤的马群,鲜血横流,风把血腥味卷起来,鲜红的血旗高高飘扬,映红了贺拉尔山的天空。

马群没有逃脱宿命的安排,它们被迫踅回来奔向葬马坑,它们忘却了死亡它们似乎在奔向超越死亡的道路。冥冥中它们看见朝阳初升的东方天际,它们滚烫的血要融进东方天际那霞光万道的瑰丽之中。

跌入葬马坑的马们,相互碰撞看、践踏着、挣扎着、嘶鸣着,有的马匹想冲出葬马坑,坑壁上尽是混乱不堪的挠痕。很多马匹断折了马腿,森森的白骨茬子,成为英雄疼痛的断句。许多年以后,活着的马们不到葬马坑的附近去吃草,那里的草有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葬马坑附近的草就长得非常茂盛。马们不去那里吃草,它们看见葬马坑的方向就凭吊神伤,据说有的马还会流出眼泪。

他跪在葬马坑跟前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他一下子苍老了许事,鬓角涌出少许白发。他在长哭当歌,哀哀的悲哭听得女人们落泪。有的女人要过去劝他,被自己的男人拦住了,男人说:“别去,让他哭,他不哭他会死的,他哭哭就好了。”

他悲哭不已的时候,已有一匹马乘万里长风而来。那是一匹红马,一匹通红的马像一轮日头浪滚滚而来。这充满激情的马,这天外来客,就是他忍痛割爱售给广东人的那匹让他日思夜想的神骏。

贺拉尔山下的牧马场,每年都有广东人来这里买马,他们把马训练以后把它们赶进滚滚红尘,在商业欲望的操纵下沦为挣钱的工具。这些马有的屈服或安逸于红尘之中,豪情也萎缩了。但有很多马匹在春天到来的时候,鼻翼嗅到春天青草的气息,它们身躯的野性被召唤回来,它们挣脱花里胡哨的女人裤带一样的绳索,千里迢迢地奔向生养它们的大草原。有的马匹在半路累死了,它们死时也头向草原那遥远的故乡。但每年都有几匹马跑回来,重又扑进故土温馨的怀抱。当他看见红马时,他惊愕了。他抚摸着红马通身琳漓的汗水,他泪水满眶。红马的突然归来,再一次让他昏厥过去。

……

他醒来已是第三天的早展,这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鲜艳明晃的太阳照在他的窗棂上。他没有被灾难击毁,他有着强壮的体魄和强悍的灵魂。但他的身体现在还有些弱。他拖着虚弱的身子来到马厩,他顿时感到浑身的血液开始波涛奔涌……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