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代农民工归宿调查:乡关何处

曾站在改革开放前线的第一代农民工已经从当年的青壮步入老年。但农民工群体中,购买养老保险的比例偏低,2017年,全国购买养老保险的农民工只有不到22%。当第一代农民工老去,他们中很多人发现,生活的重担还没有完全从他们肩上卸下,缺乏保障的晚年更是很难算得上安稳。

第一代农民工归宿调查:乡关何处

1991年,刚满20岁的李木平跟着同乡离开家乡重庆忠县。先是坐轮船,然后坐火车,最后从广州坐汽车。因为买不起卧铺或座位,他连睡觉都得站着,颠簸五天四夜,最终到达了这个陌生的南方城市——深圳。

到深圳后,李木平先后在两个印刷厂干了九年。在印刷厂,李木平经常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加班加点工作到午夜是家常便饭,加班费是5块钱。他当时的工资只有200元,深圳平均工资的一半都不到。“每天累得要死,还吃不饱。但谁也不敢抱怨抗议。那时候工人多得是,你不干老板转头就找别人来干。”

李木平在印刷厂的九年,没有签过一次劳动合同,更不用说社保医保。但这是当时社会普遍的情况,大多数农民工根本没有听说过社保。

1999年,深圳成为全国第一个承认农民工购买城镇职工社保的城市,李木平这时才第一次开始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早年依靠大量廉价劳动力,深圳的企业迅猛发展。而工人往往是议价弱势的一方。1999年的新政策出台后,深圳的企业开始陆陆续续给管理层人员买社保、养老保险,但很多企业都又推迟了好几年才给普通工人买社保。

印刷厂的工作太辛苦太危险,李木平听人说当厨师挺好的,便回到家乡学厨。出师之后,觉得还是深圳机会多,又回来了。工厂、餐馆,李木平都当过后厨,干两年,老板不给加工资,就跳去下一家。除了2008、2009两年的老板同意给李木平买社保,在后来的工作中仍然没有雇主给他买过社保。但那时,比起这些看似遥不可及的保障,李木平更计较的是到手的工资高低。

很多人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在此长住。当时政策也不明确,很多工人都担心钱放进了社保,以后又到别的地方,钱拿不回来。由于当时社保地区之间转移困难,农民工参保的热情不高,甚至有些农民工一旦换工作,就会去退保。

2011年,李木平40岁了。整个家庭基本上没什么积蓄,夫妻两人什么保障都没有,儿子还没上大学。李木平开始担心,如果有一天,他们找不到工作了怎么办?

在深圳工作了20年,李木平只有两年的社保记录,但他需要在60岁退休年龄前缴满15年社保,才能享受深圳退休职工的养老金待遇。于是,李木平开始去找以前工作过的雇主。按照深圳市的规定,对雇主只能强制追缴两年社保。

李木平的动力,除了来自夫妻俩养老的问题,更急迫的原因是他儿子上学的问题。儿子要在深圳上公办高中,需要父母缴满三年社保。一年跑下来,李木平东磕西碰,总算凑足了一共七年的社保。如果他60岁前保持缴纳社保,他就能够拿到养老金,但他现在的雇主仍然没有给他买社保。

对于未来,李木平还没有来得及细想,走一步算一步。

第一代农民工归宿调查:乡关何处

对于很多第一代农民工而言,即便在城市生活多年,心理上的“家”始终是农村的家乡。许多人在深圳辛苦奋斗了大半辈子,临老了,希望能落叶归根。但他们年纪越大,很多人开始发现,回乡并不像想象得那么简单。

52岁的杨秀凤到深圳22年,要拿到深圳的职工退休金,对她而言似乎已经不可能了。而压在她身上的,还有沉重的房贷。“儿子房子的房贷还要还20年,我们只能继续工作了。”

杨秀凤在同一个塑胶厂干了20多年,直到2013年,公司才开始给她们买社保。但按照深圳目前执行的情况,女工40岁以后第一次买社保的,退休的时候买不足十年,便不能拿到深圳的职工养老保险。

深圳平均职工养老保险是每月4400元,由于农民工一般交的都是最低档的,他们一般拿到的是1300元。如果杨秀凤不能领到深圳退休职工的养老金,她只能回乡拿农村的居民养老金,每个月只能领到约90元。

杨秀凤50岁的时候,工厂跟她终止了合同,算她从工厂退休了。但她一分钱的保险都没有,甚至连医保也随之结束了。可是,杨秀凤不甘心就此回乡,她也不能回乡。

2011年的时候,为了以后给儿子找老婆,杨秀凤和丈夫决定咬牙为儿子在他工作的湖北枣阳市买房。他们一口气把他们存款里的14万全给儿子付了首付。但杨秀凤一家现在每个月还要还3000块的房贷。儿子是在网上做汽车配件销售的,收入很不稳定,一个人还不起房贷,夫妇二人只能每个月帮他付三分之二。

杨秀凤去年回湖北老家的时候询问过年纪相仿的嫂子,都说找工作难。因而,工厂终止了合同之后,杨秀凤仍留在深圳继续找工作。几个月后,她通过朋友的关系,找了一个打扫房间的工作,每个月赚2900元。但是,社保、医保仍然一样都没有,她也没想过让儿子为自己养老。

北京大学社会学副教授卢晖临在农村调研时发现,第一代农民工真正能靠“养儿防老”的并不多,因为农民工二代大部分的经济条件并不好,很多甚至还在靠父母供养。第一代农民工回乡后,很多人因为要帮儿子买房、付彩礼,不得不重新出来打工。

2013年,63岁的陈世芳跟工厂结束了合同。经过四年的努力,2017年时,她终于为自己争取到了深圳职工的养老金,回到了老家河南。陈世芳跟老伴身体都不好,老伴有糖尿病,她也有高血压,但他们还是每天在家一边干农活,一边带着三个孙子。

现在年近70的陈世芳仍然每日承受着生活的重负。“欠外债,还不清。”儿子结婚的彩礼钱还没还上,儿子又生了孩子。

陈世芳抱怨,现在农村种地赚不到钱,成本太高,农产品售价低,有时候天气不好收成差,还亏本。陈世芳的儿子现在在浙江打工。他学历不高,找到了一个保安的工作,每个月仅三千多块的工资。

虽然回乡有种种问题,但城市生活成本的高涨,让回乡成为了大多数第一代农民工无法避免的选择。

武汉大学社会学教授贺雪峰认为,回归到土地是第一代农民工老了之后的一个退路。但是目前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是,一旦这些农民工身体出现问题了,甚至生活无法自理之后,该怎么办?

第一代农民工归宿调查:乡关何处

对李木平和许多第一代农民工来说,他们并没有感到深圳是他们的家。

杨秀凤来了深圳22年,离家这么些年,她觉得自己有责任要回家照顾家里的老人。但回乡将来怎么办,她不知道。李木平也觉得,回乡是他最终的归宿。“深圳这个地方越来越生活不下去了。”

来深圳二十几年,李木平从未搬离过坪山区,不过,家倒是搬了四次,每一次都住了好几年,房东要涨房租了,或者要把房子收回去了,才不得已搬走。现在看来,离开深圳在将来已经难以避免了。

李木平去年又搬了一次家,因为房东要把房子收回去。“像我们原来那边的房子,翻新一下再租出去,租金涨了一倍,”李木平说。

李木平现在工作的工地是坪山的新地标,占了整整一个街区,将来要作为商住两用的小区。虽然坪山区相对地处偏远,但近几年房地产飞速发展,坪山区中心地带的房价已经从四千多涨到了三万多一平米。

李木平住的那一片旧房子地处中心,正在大面积地拆迁改造,要建成更多的摩登高楼。“我们现在只能租得起老房子,但老房子现在越来越难找了。十年以后可能都没有了。以后租房子都要两三千,我们工资就那么一点,怎么生活得下去?”

李木平现在常常懊悔当年眼光短浅,没有拿钱买地盖房。“如果那时候有眼光,咬咬牙投资几万买地,现在就是百万富翁了。但我们那时候也没什么眼界,下了班就知道找女朋友,白白混了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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