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燁為啥值得尊敬?因為他是唯一把盲人故事拍得像詩歌的中國導演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上映之後,有好評,有差評。

但我還是那句話:

當一個人產生了情感上的煎熬和寂寞時,他會迷戀王家衛;但是當一個人接納了自己的煎熬與寂寞,並淡忘這種存在而去審視他人的煎熬與寂寞時,他開始懂婁燁。

《推拿》的劇情並不複雜,它講的是一個五臟俱全的小麻雀——沙宗琪推拿館裡盲人門的生活。一個喜歡女推拿師的負責人沙復明,一個急躁焦灼的年輕人小馬,一個為人靈活但是決不放棄尊嚴的王大夫,以及他們的女人,以及他們周圍的人。故事就是這樣從圓心發散開來。

婁燁為啥值得尊敬?因為他是唯一把盲人故事拍得像詩歌的中國導演

影像表達

這是一個關於盲人的故事,盲人的世界是黑暗的。但是電影必須呈現給觀眾,所以攝影師必須想辦法去調和這個矛盾,轉化這種黑暗。

片中有一句臺詞高度概括了攝影師曾劍做出的呈現:“眼睛是有分工的,一部分看得見光,一部分看得見黑”。

《推拿》中一共有三種影調:明亮的推拿室,昏暗的宿舍,紅色的髮廊。它蘊含著的是人心的三個層次:生活、私慾和“我”的釋放與復活。盲人與健全人的精神按理說並沒有多大區別,但是由於盲人看不見,他們在暗處,所以健全人之於盲人,就好像鬼神之於健全人。而盲人群體自身數量又小,相互的關係由於交流障礙也更難親密,所以事實上,盲人較之健全人是會更加壓抑和痛苦的。

婁燁為啥值得尊敬?因為他是唯一把盲人故事拍得像詩歌的中國導演

因此,導演在處理影片的時候,花了非常大的篇幅來展現弱光環境下的“昏暗”。這既是一種盲人主觀視角上的觀看,也是人物在生長過程中的摸索。因此最終所有“盲視”的戲採用了一種特殊拍攝方法,即每場戲拍攝三次,第一遍在白天用正常的鏡頭拍攝,到晚上再用 Lensbaby和移軸拍兩遍,同時調整燈光,用 ND色紙將現場燈光調的更暗一些,僅保留原來空間的光線結構,接著輔助一個正面強烈補光,來表達主觀化世界。

這麼處理最終的畫面效果無疑是令人感動的——因為它摒棄了用後期製作的方法來呈現盲人視力上的模糊,而是非常樸素地模擬出了主人公們眼裡粗礪的、暗淡的世界。

婁燁為啥值得尊敬?因為他是唯一把盲人故事拍得像詩歌的中國導演

婁燁偏愛的手持攝影在《推拿》中依然得到了很好的發揮。我在看《蘇州河》的時候就非常迷戀前面那三分半鐘,一種深深地磁力吸引著我,多次觀看心裡仍生出莫名的感動。我有時候想,為什麼婁燁這麼喜歡手持攝影、虛焦以及中近景這些比較叛逆的表達方式呢?

氣質。最終我只能這樣解釋給自己。他冷眼、隨性,尊重生活本身,讓事情自然而然地發生,從不伸手拯救或者幫扶。所以王大夫拿菜刀砍自己的胸膛,所以小馬用碎玻璃渣滓割自己的喉嚨,所以都紅的拇指生生地被門夾斷。我常不能自控地為他這種殘忍和裸露後背發涼,心生恐懼,每當這時,安慰我的永遠是秦昊的爆發。

秦昊在《推拿》中飾演沙復明,在《春風沉醉的晚上》中飾演江城,在《浮城謎事》中飾演喬永照,他的情緒收放非常到位,以至於觀眾有時候會認為這個人是沒有多少情緒的。然而我以及摸著了套路,默默期待著秦昊的釋放。他一哭,我就知道,婁燁最終還是一個小男孩,而不是鬼神。

慾望

我本不大喜歡別人單純地用“情慾”去講婁燁。因為這樣講,實在有些狹窄。慾望應是廣闊的而滲透著性格和情感的一種正常的需求,它可以展示,卻並不是挑逗。情慾雖有情字,反倒不見得有多少深。情慾好多時候求的,是刺激,是痛感,是非麻木的回饋。

然而沒轍,小馬追求的偏就是情慾。對小孔他把這種躁動投注於市井間常打趣的“嫂子”二字。聽過這樣的流氓話沒有:好吃不過餃子,好玩不過嫂子。小孔無意中成為了小馬的紅蘋果、小馬的性幻想。小馬為了自己的情慾幾欲癲狂,他身上散發出原始的動物性。然而極端的性格讓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大腦,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手。

婁燁為啥值得尊敬?因為他是唯一把盲人故事拍得像詩歌的中國導演

你看他的手,可以用來持刀自戕,卻也一樣可以用來撫摸乳房——毀壞身體,卻又依戀身體。

這就是婁燁的悖論。這種悖論本身是掙扎著的,是左右互搏。

不成想,小馬任性,受難的卻是都紅。她是懂愛情的。她說:

對面走過來一個人,你撞上去了,那是愛情

對面走過來一輛車,你撞上去了,那是車禍。

但是呢,車和車總是撞,人和人總是讓。

寥寥數語,萬般無奈。命運捉弄了她一番,奪走她珍貴的——象徵著愛情的小馬和象徵著完整的身體(手指)。所以她選擇了離開。

都紅的離開意味著沙復明的希望破碎。沙復明一口鮮血吐在洗手間。但是他哪看得見——他哪看得見自己的“紅”就這樣從自己的體內一去不返呢。他是瞎的,看不見紅,紅的血。

《推拿》裡關於慾望的描繪還體現在兩個女人身上。小孔和小蠻。小孔愛老王,她極度渴望他的愛與理解,她背井離鄉跟老王私奔,跟老王在簡陋的宿舍裡纏綿,她儘管那麼渴望愛,卻還是拒絕小馬。因為——盲人也有尊嚴。不同於婁燁國王的電影裡那些混亂的身體關係,《推拿》裡的身體關係簡明得多。也許是因為盲人因為“盲”已經被世俗綁架得夠多了,他也不忍再添加什麼。就讓小孔們一生都擁抱著一個老王吧,即使是被世俗道德觀念所綁架又何妨,只要她能稍微得到滿足。

婁燁為啥值得尊敬?因為他是唯一把盲人故事拍得像詩歌的中國導演

至於妓女小蠻。她不是盲人,卻由於職業和小馬們一樣不得不潛藏在黑暗裡,見不得光。但她作為一個健全人,最後成功地把愛人小馬帶入了光明。她的職業是髮廊女,但使命是光明與愛。所以在影片最後,導演除去一如既往地詩化主題,還把片子的基調上升至一種在寬恕和赦免中衍生的感化人心的宗教情懷,也因此使影片中令人窒息的壓抑得到了與以往不同的舒緩和淨化。這不同於婁燁以往的關燈式處理,也許人到中年多了豁達,也許殘體人給了他新天地。

但你看,慾望有那麼多種,婁燁始終是偏愛性慾。因為性慾即使有著廣泛的含義,但歸根結底它是人們追求的徹底的快樂和自由的慾望。

盲目

一般來說,我們習慣性的把“看不見”稱之為“盲”。

那麼如何來定義“看見”呢。同樣一個圓形,有人看到的是窟窿,有人看到的是餡餅,有人看到的是太陽。其他的人,大多視而不見。

因為太熟悉了。生活裡隨處有圓形。何況生活的腳步這麼匆忙,沒有時間,也沒有必要刻意去看這些破玩意兒不是嗎。

這其實也是“盲”。是自己主動戳瞎了自己。除了去習慣這樣的放棄,婁燁除了注視,幾乎什麼也做不了多的了。他的悲傷被稀釋了,稀釋成嘔吐出來的苦水。

婁燁為啥值得尊敬?因為他是唯一把盲人故事拍得像詩歌的中國導演

慶幸的是攝影師曾劍的鏡頭裡,我們既看到悲情,依然還看得到浪漫。他絕不放棄自己。

“小馬推拿,前進五十米。”“小馬推拿,裡面請。”殘敗的木板在風中搖擺,當關注審視這幾個飄搖的漢字時,我似乎聞到了一陣幽香,裡頭透著被注視的感激勁兒。但隨後觀眾的眼光隨攝影機離開,包圍著這小木板的依然只剩凌冽的寒氣。再沒什麼人去看過這些靜物了。沒人看,慢慢也就枯萎了。

囉嗦

有時候我躺在床上睡不著會想一想,婁燁他拍這些不賺錢的電影究竟在為了什麼呢?難道是為了特麼的藝術??想著想著就睡著了。第二天媽媽叫醒我,給我準備好早點,我幾乎忘掉了昨日睡前的思索。我咕嚕咕嚕把溫牛奶灌進腸胃裡,牛奶滋溜滋溜就進到了我的胃裡。就在那幾十秒裡,我感到自己可能懂了。

我的胃傳遞著媽媽對我的愛。電影,則傳遞著婁燁對這個世界的愛。

他是在努力活著,清醒著,他關心著人類,拒絕失明。

注:文章是我初次看《推拿》時寫的,並不成熟,在此僅作為一個分享,並不完全等於我現在對於婁燁的觀點和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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