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九龍倉下的老街記憶

長沙九龍倉下的老街記憶

圖為鄭壽山手繪。黃興中路、五一路、蔡鍔中路、解放西路圍成的地塊中,曾經有過的老街巷,目前大部分均已消失。圖中白馬巷、東牌樓以南的位置現在是長沙IFS,圖中左上角的位置現在是平和堂百貨、新世紀百貨大樓。

湖南省最大的外資商業地產項目九龍倉國金中心(IFS)的摩天大樓矗立在長沙市司門口東北端,作為市中心黃金地塊,這一項目的範圍北至走馬樓、白馬巷、東牌樓,西至黃興路,南至解放路,東至蔡鍔路這一大片區域。

這裡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曾浸蘊著我無數的酸甜苦辣。

東魚塘街28號

我於1957年秋天從北京市隨父輩遷徙到長沙,迄今已六十餘年,深諳長沙的鄉土人情,熟知長沙的大街小巷,把我定義為“客籍長沙人”應該較為妥切。

我一到長沙就住在解放路東魚塘街28號,臨街的門很窄小,進門穿過一條連著堂屋的小巷就可分別到達兩個院落,我繼母家就住在東頭南向的院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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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先樞供圖

從京城乍來長沙,我感覺長沙城雖不及北京城那樣寬敞大氣,卻也不失熱鬧繁華。北京的衚衕古樸沉寂,衚衕內各個大門裡全是幾進的深宅大院;而長沙小街小巷裡居民的住房大多是門窗對著街巷,邁出自家的門坎即刻就到了街上。

特別有趣的是盛夏酷暑的夜晚,居民們把自家竹床、睡椅搬到街巷納涼睡覺,那個年代的人家極少有電風扇,更不知道空調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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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魚塘街28號算是市內為數不多的大雜院,北院住著花鼓戲藝術家何冬保先生,家喻戶曉的花鼓戲劇目《劉海砍樵》《討學錢》均由先生改編主演。身為市花鼓戲團團長的他,與“名人”“架子”不沾邊際,院子裡的大人小孩常常“逼”他亮出精彩的招式或來一段清唱,庭院裡時常灑滿歡笑聲喝彩聲。

長沙裡手包子的吃法

記得那時候東魚塘街的早晨相當熱鬧,沿街兩邊早點很豐富。

有一種“米包子”,比茶杯蓋略小,嫩白松軟,一毛錢五個,攤主從蒸籠中趁熱取出順勢粘上白糖,倒放在類似火柴盒質量的硬紙上託給你。

蔥油粑粑蔥多油香,大小厚薄軟硬無可挑剔,你家中有條件還可以自己帶上一個雞蛋讓攤主和著米漿一起炸,並不額外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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剁餅約有鍋蓋大小四五公分厚,上下烙起了殼,殼香心軟,因為要用一定力度剁下去才不致“皮心分家”,故叫剁餅,花個三分五分錢就可以“剁得”一塊“三角形”,香噴噴的吃了十分飽肚。

現今,米包子、剁餅已不見蹤影,蔥油粑粑也和那時“大相徑庭”。巷口“瘸子”家的米粉可謂祖傳了,米漿自己磨,粉皮自己燙(溏),一般就肉絲、酸辣、滷子幾種澆頭(碼子),粉質柔韌,骨湯香溢,令周邊居民百吃不厭。

半江巷裡半江樓茶館的包子也算不錯,但沒有魚塘街西口的大華齋茶館名氣大,我家多是捨近求遠去大華齋買包子,營業員把熱氣騰騰的包子從鋪滿松針的籠屜夾出,放在散發清香的幹荷葉裡遞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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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代老百姓多不富裕,能過早(那時長沙人吃早點的俗稱)是很不錯的,買好一菜一糖兩個包子,先在每個包子底部各咬一口,再把兩個包子底部對接在一起,雙手力度適中地壓扁包子往嘴裡送,這時的包子甜味鹹味交融,別具風味。當然,也避免了拿著包子遇到熟人的尷尬。這還是長沙裡手引以自豪的“裡手”處之一呢。

除早市外,東魚塘街上日雜店、豆腐店、菜店、肉店、醬園、糧店、煤店一應俱全,在這幾條街上住家,生活十分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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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遷前的東魚塘街 攝影/心口

不過這幾條街上大約有十來家壽服店,櫥窗裡昏黃的燈光下,常年掛著直挺挺的壽服及繡著“音容宛在”“子孫發達”之類的招魂幡。還擺放著一些磁質遺像,我開始非常恐懼,路過這些店鋪時感覺腦袋發秫背心發涼,只得低頭閉眼快步行走。後來慢慢習以為常了。

一隻一隻數蒼蠅蚊子交任務

1957年秋冬,反右鬥爭風生水起,我們所屬的解放路辦事處有很多大字報,不斷聽說誰誰是右派,誰誰被抓走了。反右鬥爭的全面勝利,給隨後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運動,奠定了堅實的社會政治基礎。

1958年的“大躍進”如火如荼,我作為中學生(那時這個身份很自豪的,許多家境貧寒的孩子小學畢業就去工廠當學徒自食其力了)不僅要在所在學校裡參加鍊鋼鐵、煉水泥,而且要參加街道上的一些活動,比如“滅四害”,給郊區人民公社送肥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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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群眾在灑水搞清潔(網絡圖,僅供參考)

而愛國衛生運動中滅“四害”的任務很壓頭,所謂"四害"包括老鼠、蒼蠅、蚊子和麻雀。街道居委會規定每家每戶在一定時間裡要交出多少隻蚊子蒼蠅老鼠。

打蒼蠅算比較容易;抓蚊子就較難了,先得用紗布縫製一個尖形的網子,趁著天剛黑時在門後、牆角或公廁裡“網”蚊子;最犯難的是捕老鼠,那個“四害”之首惡特別精靈,窮盡辦法也很難捕到。交蚊子蒼蠅要一隻一隻數,老鼠則只須交尾巴計數,然後由居委會張榜公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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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後經政府專家論證,認為麻雀雖然吃稻穀但還是屬於益鳥,這一“害”就由蟑螂替補,麻雀獲得最終平反。

每戶定額肥料200斤支援農村

往郊區人民公社運送肥料,任務分派到戶,每戶按人頭定額每人二百斤。肥料稱之為“土雜肥”,就是家裡的煤灰渣 、擇下來的爛菜葉 、水溝裡面的淤泥。我們解放路街道辦事處對口支援東屯渡人民公社西龍大隊。

這對我家可是一個艱難的任務,父母要上班,老外婆是清朝出生的小腳婦女,運送肥料自然歸我承擔。那天下午放學後,我匆匆吃了晚飯,拖著一板車土雜肥經瀏城橋、二里牌、五里牌,徑直出城往東屯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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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那裡天色已晚,找不到簽收肥料的社員,那時的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只好四下敲門詢問,寒風細雨的初冬,田間村落的小路又溼又滑,城裡伢子的夜視能力差,一不小心落入一個大糞水池…… 凍得瑟瑟發抖的我狼狽不堪地回到家裡,洗澡、烤棉衣、烤鞋子,折騰到東方微明,接著又去學校上課。

居委會組織疏浚下水道

從1958-1965的幾年間,街道居委會還幾度在暑假組織成年居民和學生疏浚下水道。那時街巷的下水道都是用麻石砌成,不像後來那樣敷設水泥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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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浚下水道的勞動強度很大,首先用鋼撬棍把地面麻石一塊塊撬松撬起,套上擀麵棍粗的麻繩,用近似杯口粗的竹槓把麻石抬到街道兩邊,路中間的下水道就露出來了。接著人就下到溝底把淤泥雜物扒進箢箕,地面上的人用繩鉤把裝滿淤泥的箢箕扯上地面。一塊麻石約兩三百斤重,撬抬麻石是個極強的力氣活。赤腳下到溝底清淤泥,時常會被破碎玻璃磁片劃破腳。淤泥就送往郊區生產隊作肥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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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年代的人確實淳樸,這種沒有分文報酬的勞動爭先恐後乾得很歡。我一個十來歲的初中生,霸蠻爭著和大人一起抬麻石,生怕別人說自己沒力氣,用現在的話說,“真有些寶氣”。

水站與雙眼井

那時居民家裡大多沒有自來水設施,遊擊坪和犁頭街各有一個水站。水價一分錢四桶,大概一百斤。每家每戶挑水的活兒往往都由家中的學生擔當,每天一到下午放學後,眾多的孩子爭先恐後地湧入水站挑水,將水挑回家倒入大水缸裡,一般要挑個兩三擔水走兩三個來回。此時的街巷穿梭著急匆匆的挑水人流 ,孩子們相互呼叫嬉笑,街巷的地面溼漉漉的,形成長沙街巷一道獨特的風景。

大約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上面統一組織居民幾戶幾戶地出資,就近裝上共用自來水龍頭,於是,用自來水就方便多了,再也不用挑水,完成它歷史使命的自來水站就此關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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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先樞供圖

與自來水站對應相望的是一口雙眼井,座落在遊擊坪的西端,井臺大約三米見方,被人磨得光滑的井臺有些發亮。附近的居民常年累月來取井水,享受著冬暖夏涼、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井水,無須花一分錢。

井水雖清澈,但不能飲用。每天從清晨到傍晚,井旁洗菜、淘米、洗衣服、洗傢什的人絡繹不絕 ,從而構成街巷的又一道風情。

記得有一年夏秋,暑假開學之前,井對面蔬菜店的人吆喝學生伢子給菜店洗芋頭,酬勞每斤一分錢 ,響應的孩子還真不少。

洗芋頭的流程是:用籮筐從菜店裝上芋頭,相互幫忙抬到井邊,分次把芋頭倒進自家帶來的大木澡盆,用繫著長繩的提桶提上井水 ,倒進大木盆,人就赤腳站入木盆,雙腳不停有節奏地踩著芋頭。經過雙腳與芋頭、芋頭與芋頭之間的不斷摩擦,去除了芋頭表面的毛泥表皮,使芋頭變得乾淨潔白可愛便於出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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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許多天有的孩子每天能洗幾十百把斤芋頭,賺上八九毛甚至一元錢,也正好算是勤工儉學一舉兩得。當時,初高中每學期的學費(含課本費和雜費)為兩元左右。洗芋頭並不累,但不知芋頭釋放一種什麼物質,赤腳洗過芋頭後雙腳奇癢撓心。

至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居民自來水的普及,用井水的人漸漸少了起來。後來因居住遊擊坪6號胡師傅的老母親多年疾病纏身不堪忍受,在一個深夜投井自盡,老娭毑在身上捆了一根長繩拴在地面的固定物上,為了家人打撈不用另外花錢請人。至此這口雙眼井被廢棄。

遊擊坪的公館房

其時,在1958年,我家所住的東魚塘街28號要辦街辦工廠,房產局安排我家搬遷到遊擊坪那幢在這片街區堪稱唯一氣派的公館房裡,一大一小兩房外帶陽臺廚房,租金每月12元,直至我1991年搬到單位的臨時宿舍“過渡”(當時單位房源緊張,規定“先過渡後分房”),1994年才分到一套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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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陳先樞的博客

我在東魚塘街和遊擊坪度過少年時代、青年時代、中年時代。三十四年間,我經歷了繼外婆、父親和繼母先後去世,經歷了“文化大革命”的“戰鬥洗禮”。

那時已年屆中年的我,在1986-1988年的兩年半時間,蝸居於遊擊坪那兩間愈來愈破舊幾乎不御嚴寒酷暑的房間裡,利用工作之餘刻苦自學,通過法律專業國家自學考試,獲取湘潭大學法律專業大學文憑,其間由單位送到中央政法學院學習,繼而一鼓作氣通過律師考試,獲得國家律師資格和律師工作執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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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律師徽章。1986年全國律協第一次代表大會後,全國律協製作了此種律師徽章,這是新中國成立後,第一枚正式的具有全國代表性的律師徽章,從此也開啟了律師徽章的新紀元。鄭壽山供圖

1988年,年逾不惑的我終於攜手一位年過而立的工程技術人員大女,我們倆不折不扣地“超額完成”大齡晚婚的“光榮任務”。次年,我們的小寶貝女兒來到世間,讓她最先感受的無疑是遊擊坪、魚塘街這些祖輩父輩體味過的街巷世俗風情。

時光荏苒,二十多年過去,獨生女從國內一所重點大學畢業後去了歐洲一所世界名校大學讀碩,商業經濟金融專業,學業有成後在歐洲工作。

逝去的街巷

最後還要提起國金中心兩幢大樓及裙樓這塊地方,其面積大約300米見方吧,算不得很大,但原來在這個範圍內的小街巷竟有二十條之多。

它的北端有南北走向的走馬樓、犁頭后街、犁頭前街,東西走向的白馬巷、東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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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牌樓這條小巷,經改造拓寬為市內微循環道路,叫東牌樓街。照片是街的東口。鄭壽山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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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馬樓仍在 ,成為平和堂東面的通道。鄭壽山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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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頭后街比原來寬闊,卻沒有昔日的街景。鄭壽山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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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頭前街南口依然存在,但成為樓與樓之間的道路,街名已沒有了。鄭壽山供圖

它自北向南的中線上有箭道巷、東魚塘街;它東西向的中線上有魚塘街,正好與箭道巷、東魚塘街交匯成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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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消逝的箭道巷北口。鄭壽山供圖

它的東邊還有一條南北向的街——尚德街,尚德街北至東牌樓,南接遊擊坪,而遊擊坪的西端連接東魚塘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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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宮原來叫少年之家。這是位於東牌樓的門。鄭壽山供圖


上述這些街道算是這個區域較大的“骨架”。餘下還有:半江巷(位於東魚塘街南口不遠處西邊),三宮殿、閩省巷、鄂省巷(都位於魚塘街北半幅),照磨巷(箭道巷北口西邊),會昌裡(箭道巷西邊)以及蔡鍔中路一條巷(蔡鍔中路臨近解放路交匯處西邊),這些小巷都是“死巷子”,即北京人所說的“死衚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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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先樞供圖


此外還有貫通東魚塘街和魚塘街的正義裡、連通白馬巷和箭道巷的聚福園;由魚塘街通往解放路的西魚塘街—— 一條很窄的巷子,過馬路就是頗有名氣的老字號楊裕興麵館和天津小吃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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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金中心正對著登隆街的這個門,就是原來東魚塘街南口。鄭壽山供圖

而魚塘街西口極短的一段又叫新街口,那裡還有個新街口小學,但這地名即便在當時都容易被忽略。馬路對面就是長沙副食品店的頭塊招牌——九如齋。這一地塊的西邊,就是民國以來長沙市黃興中路從司門口至藥王街東口被叫做八角亭的最繁華的核心商業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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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成為“東牌樓街”的西段,原來是白馬巷。鄭壽山供圖

現在,除了東牌樓、白馬巷合稱東牌樓街,犁頭后街、犁頭前街、青石井成為可供尋舊的樓宇間通道,其他十幾條小街巷集體消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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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金中心北面的青石井尚在,卻不再是原來沉寂的小小巷。鄭壽山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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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的青石井,已成為樓宇間的巷道。鄭壽山供圖


東魚塘街、遊擊坪、魚塘街,這些令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十多條街巷,滋潤了我生命中從少年到中年的時光,蘊含著我的幸福與辛酸,給我留下了今生今世難忘和動情的憶戀遐想。

然而,那些歷經幾十年乃至上百年且不具文物保存價值的市井街巷、民居,委實是蒼老了,弱不禁風了,“枯萎”了,它們被功能齊全的現代化城市建築群所取代,實為一種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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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沙IFS 圖源/IF國金中心官網

長沙九龍倉下的老街記憶

這些已不復存在或面目全非的街巷,是我難以忘卻的記憶。我覺得,對於城市的滄桑變遷,需要多一些像我一樣的見證人與同齡人分享,與年輕的後人解說。

END

  • 本文由城市記憶CityMemory獨家發佈,作者 | 鄭壽山,編輯 | 城小憶(微信號:chengshijiyiwh),文中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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