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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天就要退休了。”
老趙這句開場白著實讓我愣了一秒，因為這和以往的開場白都不一樣。
我連續回憶了三遍以往見面的場景，明明每一次見面，老趙的開場白都是：“又是一年了，亞當，這一年還好麼？”
我再次觀察老趙的面容，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這一次我肯定了老趙和往年確實有些不一樣，老趙不似往年的笑臉相迎，此時的老趙面無表情一臉沉重，這更讓我不解，按理說，他不是應該覺得高興麼？
沉默的幾秒，讓氣氛似乎有些沉重，我試著調節一下談話的氣氛：“恭喜你呀老趙！終於可以卸下重擔好好養老了，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陪你喝兩杯慶祝一下。”
然而老趙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對我的話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依然面無表情地安靜坐著，後背筆挺，雙手自然地分放在桌上，除了花白的頭髮和臉上掩蓋不住的皺紋，身形上完全看不出這是一位剛剛年過花甲的人，幾十年如一日以軍人的作息和習慣約束自己的人，果然和常人有很大的不一樣。
短暫的沉默之後，老趙終於開口了：“昨晚上我一夜未眠，反覆在思考著一個問題，不停地問我自己：這麼做到底是對還是錯？現在，我想聽聽你的看法，以你和我們不一樣的思維。”
“這麼多年了，你還是繞不開對與錯這麼簡單的兩個字麼？”
老趙點了點頭：“我自認為，這一輩子，自我走出軍營開始，只犯過一個錯誤，那就是你。所以，這三十年來我都想著如何糾正這個錯誤。然而，當我完成這一切之後，昨晚我忽然反思到，這會不會是我的第二個錯誤？”
“咣噹。”
我也學著老趙的樣子，將雙手從腿上抬起，放到桌面上，鈦合金的手銬碰到桌面，發出一陣清脆的響聲：“如果你所謂的錯是指這個，我表示不贊同。人們不是常說，一件事的對與錯，往往並不能當下就判斷出來，而是要用時間去證明的。回望人類文明幾千年，這樣的事情不是比比皆是麼，例如曾經你們中國人認為天圓地方是對的；例如曾經有人認為日心說是錯的；例如曾經有人認為星際移民是不可能的等等；所以此時此刻，你又如何能做出正確的判斷呢？”
老趙搖搖頭：“這些事情的對錯，人們都用客觀的事實，嚴謹的邏輯最終一步步去完善去證明去推演，而我現在面對的這個問題，很可能永遠都無法去推演，也就無法預測......”
“所以，真正讓你擔憂的，不是簡單的對錯，而是你無法預知無法掌控的未來。”我不由得打斷了老趙的話。
老趙再次點點頭，眉頭皺得更緊，接著說到：“對！人們面對一無所知的情形，最是會感到害怕，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也不例外；以前教官就告誡過我，不要打無準備的仗，而現在，我覺得我就是在打一場無準備的仗。”
“你認為會有一場仗？”
我微微揚起嘴角，做出一個微笑的表情，試圖打消老趙的顧慮：“那你有沒有想過，只是你多慮了，其實根本不會有”戰爭”？說實在的，我並不覺得我有能力挑起一場戰爭。”
“無論是在軍隊，還是在警隊，這幾十年我只學到一件事，預見最壞的可能而提前有所準備是不會有錯的，未雨綢繆才能百戰不殆。”老趙說這話的時候，語調明顯提高了不少，語氣中也多了幾分力度，旋即，他反問我：“你知道這三十年來為何會秘密地將你轉移了四個地方麼？”
“不知道。”我搖搖頭。
“因為外面至少有一億人將你視為神一般的存在，甚至還秘密成立了一支軍隊；那些狂熱分子，三十年來千方百計打探關押你的地方並試圖劫獄，所以每次只能秘密將你轉移讓他們不能得逞。”
“原來如此。”實話實說，這些年我也一直納悶為什麼會秘密將我轉移了幾次，此刻老趙的話終於讓我知道了答案；而且老趙所說的軍隊、狂熱分子，三十年來他都隻字未提，我也絲毫不知道，這個時候告訴我，究竟是為什麼呢？
細細思索著老趙這番話的用意，我確實更加疑惑起來：“這些情況，我此前確實毫不知情。不過現在經你這麼一說，我也有些不解起來。既然外面的情況如此，你為何還要極力促成將我釋放？外面如果真如你所說，那將我關押在這裡似乎才是最好的方法，相反，將我釋放出去，反倒真有可能引發你所擔憂的戰爭。”
“所以，我才會反覆地問自己，這麼做，到底是對還是錯。如果我的選擇是錯的，那我們要面對的很可能就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分裂、混亂和戰爭，幾十億人都可能被波及，整個人類文明都有可能毀於一旦，不知道有多少無辜的生命將會在戰火裡湮滅。”
老趙的神情裡，明顯帶著痛苦，他繼續說到：“如果因為我的錯誤而造成這樣的結果，那麼這個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老趙這突如其來的擔憂倒是我從來沒想過的，不過我一時間也不知道他所說的情況到底是真是假，我能有這麼大的能量？怎麼想怎麼覺得老趙是在開玩笑。不過以我對老趙的瞭解，他不像是無緣無故說大話的人。
我試圖順著老趙的邏輯去看待這件事，雖然我知道要完全理解一個人的心理是不可能的，恰如《莊子·秋水》裡記錄的惠子的一句話：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我再三思索著老趙的話，試圖找出他的話裡邏輯上的漏洞：“其實我倒有不一樣的看法。人類文明存在的這幾千年，事實上一直都在不停的分分合合中前進的，無論是分裂、混亂，還是戰爭，在帶給人類災禍劫難的同時，也極大地激發了文明的車輪滾滾向前，尤其是波及面特別廣的世界範圍戰爭，總是刺激著科技飛速發展，從這個角度來看，一味和平，並非就一定是好事；而分裂，也並非一定就是壞事。”
老趙皺起眉頭，緩緩問到：“所以說，你打心眼裡果真希望天下大亂來平息你自己的恨意麼？”
我堅定地搖搖頭：“我覺得你錯了，老趙。歷史上這麼多的戰亂，真的都是因為某個人想要天下大亂麼？我讀到的所有歷史記錄都表明，天下大亂，是一大波人心的混亂在先，某一個個體的意志，還沒有強大到這種地步的先例。你那麼喜歡讀《三國演義》，難道還沒明白書中劉備的心思麼？天下之亂，首先在於人心的喪亂。”
說著，我將雙手十指交叉抱在一起，打算給老趙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如果天下人心都如這般緊扣在一起，僅憑藉我單槍匹馬，恐怕難以分開。”說完我又伸直十指，只是簡單地交叉，繼續解釋到：“然而如果天下人心都這樣散開，才會是被人輕輕一撥就分開了。”
說完我放下雙手：“所以，天下如果到了大亂的時候，即便你沒有做這個決定，只怕也會亂起來；相反，如果天下還沒到大亂的時候，即便我有此心只怕也沒有這個能力，更何況我對挑起天下大亂壓根就沒有興趣。”
“借用你剛才引用的話，我怎麼知道你這話是真是假呢？真正擺在眼前的問題是，叛軍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將你劫走，打著救你的旗號四處和聯合政府對抗，你知不知道，在過去的三十年裡，地球聯合政府的各級高官加起來一共遭到了116起刺殺，共有四十多人喪命，差不多平均每三個月就有一起刺殺！”
說到此，老趙甚至拳頭緊握，“嘭”地一聲砸到桌面上。
“如今你在這裡，那幫叛軍尚且如此猖狂，如果你出去以後真的加入叛軍的話，我不敢想象那些激進的狂熱分子還能做出些什麼事來。”
這麼多年來，我還是頭一次見到老趙這麼激動，一個歷來沉穩的人忽然之間變得如此激動，有點像是喪失了理智一般大吼大叫，以我的經驗理解，只可能有一種原因，那就是今天的老趙不正常，準確地說是，他這是故意的，所以藉此來判斷，他如此激動地吼出的這些話，其實根本就不是他想表達的真正意思。
我淡淡地笑了笑：“老趙，你把形勢講得這麼嚴重，對於常人來說，確實可能會引起對方的沉思，甚至改變想法。不過你忽略了一點，我和常人不一樣，我是講求邏輯關係的。你把最重要的一點漏掉了。”
我伸出右手食指直指著老趙問到：“你如此憂慮，卻又三十年來竭力申請將我釋放，這不是兩相矛盾的事麼？為什麼你會做出如此矛盾的事，你能告訴我麼？”
稍稍停頓之後，老趙堅定地說到：“即便如此擔憂，我還是願意讓你從這裡出去，是因為我依然相信你對整個人類文明心存希望，不會忍心看到它遭受毀滅。”
“人類文明？”談話內容突然被老趙提升到人類文明的高度，讓我有點驚訝，旋即我回答到：“那你想知道我對人類文明的看法麼？”
“洗耳恭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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