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總理講家事、憶童年:同學們罵我是“南蠻子”,每天欺負我

本文作者周秉德系周恩來總理侄女

1964年8月2日中午,西花廳好不熱鬧,後客廳裡坐了周家三輩十五六口人,沙發上坐著伯伯、七媽(伯伯在周家大排行中排七,故伯母鄧穎超讓我們喊她七媽)、八媽陶華和爸爸、媽媽幾位高輩分的,我們兄妹五人和堂哥周爾輝夫婦、周爾萃,遠堂侄周國盛、周國鎮,搬來椅子、高背竹椅同坐成一圈。我找了個合適記錄的位置坐定。可能是職業習慣,也可能是當大姐的責任感,每次伯伯、七媽的談話都是我記錄,我的筆快,回去再整理出來,抄給每個弟弟、妹妹。這已經成了家中的慣例。

周總理講家事、憶童年:同學們罵我是“南蠻子”,每天欺負我

周恩來與侄子侄女們。右一為周秉德

先是七媽給我們講怎麼正確處理家庭中的關係,如何看待勞動、黨團員和非黨團員的關係和組織性、紀律性的問題。講完之後,我們就跟七媽一起到廚房端菜端飯。

偌大的一張飯桌坐得滿滿當當,什麼菜已經記不清了,但吃得很香,伯伯、七媽不斷招呼大家:多吃菜,別客氣。不到半小時,大家飯飽湯足,知道伯伯事情太忙,很快又回到客廳剛才落座的位置上,等伯伯講話。

伯伯雙臂抱在胸前,在客廳裡踱著步,這是我們都看慣了的,他走到秉宜面前停下來,對著秉宜以清亮的淮安口音發問:

“小咪,你說說我們國家有多大面積?”

周爾輝的愛人孫桂雲脫口而出:“有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

“你是小學教師,當然應該知道!”伯伯轉臉對著孫桂雲接著問,“你再說說每平方公里有多少畝?”

“這……”孫桂雲的臉一下紅了。

看得出,伯伯並不想為難侄媳,他又收回自己的目光繼續問秉宜:“小咪,你知道你和國鎮是怎樣的關係?到上邊哪一輩是一個人(同一個祖宗)?”

“不知道。”小咪搖搖頭。

伯伯又轉身問秉華:“小四兒,你知道不知道你和爾輝、爾萃是什麼關係?是同一個什麼祖?我和你父親是不是同一個父親?”

“我不知道。”秉華老實地同答。

“這個都不知道?這個應該瞭解嘛!”伯伯有些意外,他轉過身,坐在身邊的一張高靠背的小竹椅上,很耐心地對著大家侃侃而談:

“我、同宇(我們的父親周恩壽)和爾輝的父親(恩碩,號潘宇)是同一個祖父。我們這輩人按大排行就算不清了,人太多了。我們這同一個祖父名攀龍、字雲門,這名字有封建思想,想中科舉。結果是秀才還是舉人,不清楚了。他下面只有四個兒子,沒有女兒,兒子按大排行是四、七、八、十一。我的四伯貽賡(字曼青)無子嗣,行七的劭綱(字懋臣)生有我們三個,就是我、博宇(博宇是號,名恩溥)、同宇,我們的八叔貽奎生了潘宇一個,十一叔貽淦也沒有孩子。

“我們的曾祖父光勳公,號樵水,這個名字還好些,還有個務農之意,他是地道的紹興人,紹興有他的墳。1939年我在新四軍作戰時,曾路過紹興,公開回老家去看看,我們老家的地址是在紹興保佑橋百歲堂。1939年那次,一位本家拿出了家譜給我看,上面有我的名字。還有我們的四哥恩夔的名字,我知道一定是我的六伯嵩堯回紹興時寫上去的。那位本家帶我撐一條小船,看了這位曾祖的墳和本家其他十幾個人的墳,墳在外凰山上,我還上了墳。那時已講統一戰線,如果不上墳,人家會說你共產黨不認祖宗。”

“土地問題一定要解決,中國有六七億人口,只有十六億畝耕地,平均一人二畝三分地,將來人口越多,每人平均土地越少,這隻有兩條出路:一是提高單位面積產量,一是城市個人增產,利用城市可利用的土地為自己補充食品,為國家減輕糧食負擔,但絕不許走私,高價出賣。爾輝、孫桂雲你們兩個共產黨員要做榜樣。曾祖樵水的墳,人家來信問,已破爛不堪了,準備重修,人家不肯深埋。我告訴他們不準修墳,要平墳,起碼不準修。如果他們修,我一是要付錢,二是仍要平掉。當然對平墳的問題,也不能由我一個人決定,以後如有機會到紹興,我要找本家開個會,共同研究把墳平了。”

“祖墳在紹興,紹興的家譜上又有我的名字,我不能不承認是紹興人。但我生長在淮安。滿嘴的淮安口音,也不能不承認是淮安人。所以我說我是‘原籍紹興,淮安生人,江浙人也’。為這個籍貫問題還很費了些腦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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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保佑橋百歲堂祖居

“說是紹興人,不僅是因祖墳和家譜,更重要的是我們封建家庭的根子在紹興。封建家庭的老底子可厲害了,影響思想,影響生活習慣,封建根子不挖清,思想認識不到,你的思想覺悟就提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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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8年3月5日,周恩來出生的房屋內景。

周總理講家事、憶童年:同學們罵我是“南蠻子”,每天欺負我

1898年3月5日,周恩來出生的房屋室外景。

“我們家沒有土地,為什麼說是封建家庭呢?過去紹興人靠什麼為生?一靠土地,二靠當紹興師爺。師爺很厲害的,給縣官出主意的,現在叫‘秘書’,縣官都用兩個師爺,一個管收稅,多數是滄州師爺,一個管判案子,多數是紹興師爺,都可以剝削人。紹興師爺的行會,把持、壟斷師爺職業,全國兩千多個縣,多是紹興師爺,上一級的府也是,哪個縣的案子如果不是紹興師爺辦的,到上一級就不能讓你打贏。做師爺的沒有不貪汙的,所謂‘清廉’,只是少拿些錢就是了。紹興人大部分在外面當師爺,有了錢就回家置地,進行封建剝削。有人到外邊辦南貨莊,進行商業剝削。”

“我的曾祖父下生有五個兄弟,都搬到了蘇北,大、二、三、四都做過縣知事,老五沒做過。我祖父是老四,從紹興師爺升到縣知事,做官還不是剝削人?也可能不太大,因為他沒買下土地,只留下了一處房子,在淮安駙馬巷。還是我二祖父和我祖父合買的。”

伯伯接著說:“我們上一代,還都去拜紹興師爺,給人家做徒弟,但沒學好,只有二伯、六伯學得較好。六伯中了舉人,做了師爺,後來還曾給袁世凱做過秘書,在中南海辦過公,他賺了不少錢,娶了兩個妾。他的兒子恩夔,從小不讀書,不學好,整天打鬧、罵人、欺負人,生了10個兒女,自己沒能力供養,靠他父親供養。封建家庭,上一代錢來得容易,就不會教育出好子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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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來的父親周貽能

“我父親這一輩有兄弟四人,按大排行是四、七、八、十一。八叔腿癱了,十一叔剛結婚一年就死了,十一叔、嬸都屬虎,才20歲,我剛1歲,就把我抱過來,過繼給了十一嬸。只有四伯到東北做了科長,我父親老七能力不行,老實得很,不會扒錢,從我記事時,家裡就破落了。具體地說,我們這個家是個破落的封建官僚家庭。沒土地,只有房子,也不出租。”說實話,長到那麼大,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我們周家是個這麼龐大的家族。

伯伯喝口水潤潤嗓子,又接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我外祖父姓萬,他被選在淮陰縣做知事及淮安知府30年,沒有出過錯,沒有被裁下來。一般人都稱讚他。他只有一個姨太太,共生有18個兒子,14個女兒。他身體非常好,活到90多歲,他最喜歡我們的媽媽——第十二個女兒,人稱萬十二姑,小名叫冬兒。她從小開朗活潑,雖身為貴族小姐,卻不像大家閨秀,不肯纏足,外公經常帶著她到處走,參加各種活動、禮儀等,所以她以後很會處事,很會應酬。她一直到十一二歲才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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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來的母親萬冬兒

“萬家在淮陰河北石版十里長街有所大房子,有90間房子、幾進院子。我的父母兩方面都是封建官僚家庭,我生下來時,兩家生活都在下降、破落。

“我上一代的四個兄弟中,十一叔死得早,我父親和四伯父到外邊去做事,家裡的男人只有八叔一個,但他腿瘸,不管事。我7歲時,四媽死了。我9歲時,我媽和十一嬸也死了,只有一個八媽帶著我們這一輩兄弟四人,家中生活靠把房子押出去、到當鋪去當東西,或者借錢過日子,有時四伯寄錢回來,還一筆賬。但就是這樣,還要裝門面。

“小時候在家裡,有兩件事我最看不慣,一是破落下來還要裝門面;一是搞彩票。彩票太壞了,助長人的僥倖心理和不勞而獲的思想,一提彩票我就煩,所以現在我把彩票廢了,我要報復舊社會的彩票。

“我父親和十八舅舅合起來買了一張彩票,頭彩是一萬元,彩票擺在我母親手裡,號碼被一個親戚知道了,開彩號碼登出來後,他知道父親他們得了頭彩,想騙過去,對我父親說他要幫助查號,要把彩票拿過去。我母親精明,不肯給那個親戚,怕他給調了包,一定要自己對,一對,正得頭彩!真是高興得頭都昏了,首先想到玩,要大講排場。彩票在武漢,要坐船去兌,一路上到處玩。我母親就要給這個送東西,給那個送禮物,又要買皮衣,又要買留聲機,她是從小看慣了講排場,愛面子的,這五千塊錢,光是玩、送東西就不在一半以下。債主們聽說,又都來討債,親友們又紛紛來祝賀,住下來要吃要喝,還要拿,母親壓力沉重,想躲一躲,決定暫時搬到她的孃家淮陰。只有父親、母親、我們兄弟三人和十一嬸我們六人搬去了,是住在外祖母家(我剛出生時外祖父就去世了)。但人家人多,我們剛發了財,長住人家也不好,就搬到西頭的陳家花園住了一年多,這所房子有14間屋子。但父親做事一個月只有16元,錢很快就花完了,別人給他介紹到湖北做事,家裡就借錢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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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年代周恩來貼身攜帶的黑皮夾,皮夾左邊是父親的遺像。

“母親又勞累,又愁悶,得了肺結核,半年就死了,父親都沒來得及見上她一面。她死後,十一嬸對我說:‘我也活不長了。’不久她也死了。這一年內死了兩個母親,給我打擊太大,印象深刻。當時我只有9歲,母親死時,棺材是借錢買的,是楠木的,已經很好了。但外祖母還一定要搞什麼七層漆,五層麻,逼得我9歲時就要拼命想辦法再去借錢。

“得彩票,完全是曇花一現,我小時看到這狀況就想,為什麼前後有這麼大的變化,所以我最反對彩票了。

“兩個母親死後,我帶著博宇和同宇從淮陰搬回淮安,一屁股債,常有人到家來要賬,要利息,我就到處典當、借錢,典當時還常被人家嘲弄,所以我是從小就嚐到了人間的世態炎涼。從10歲到12歲,我當了兩年家,在牆上有張紙,要把親戚們的生日、祭日都記下來,到時候還要借錢去送禮。東家西家都要去,還要到處磕頭。到外婆家要走30裡地,還要坐船過河,連吃飯都困難,還要搞這種虛排場,就想這家真難當!

“我12歲,四伯把我接到東北去讀書了。12歲以前我受的完全是封建教育,家裡請了先生教書,也是借錢請的,他只為自己考秀才,對我們根本不負責任。我的知識許多都是從看小說得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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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初,周恩來在瀋陽留影

“我身體好,是到東北以後跟四伯父住在一起。到東北有兩個好處:上學,冬天夏天每天都要有室外的體育鍛煉,把身體鍛鍊好了;吃高粱米,生活習慣改變了。另外學會了交朋友,我由南方到了東北,說話口音重,同學們罵我是‘南蠻子’,每天打我,欺負我,大同學還扒下我的褲子打我,我被打了兩個月,被逼得想出辦法,我就交朋友,他們再打我,我們就對打,他們就不敢再打我了。東北的幾年對我很有好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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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歲的周恩來

“四伯接我出來唸書,念中學時,先供我一年,後來因我成績好,就公費了。到‘五四’時,對家庭有認識了,想脫離家庭。後來到日本、法國去學習,都靠同學、老師的幫助和自己的奮鬥。以後加入了黨,與家不通信,怕我加入了黨,連累了家庭。所以1928年去莫斯科參加六大,路過大連被日本憲兵盤查時,我就說來東北是去吉林找舅父周曼青的,沒說是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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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周恩來

“我在24歲入黨以前,是受資產階級教育的愛國思想,知道舊家庭是沒法奮鬥出來,對家庭沒有留戀。但我對伯伯沒有反感,對父親也很同情。所以我敢去吉林找四伯,相信他不會出賣我。我對家庭這樣的認識,是一步步來的。

“好,對我們周家情況就先講到這裡。下星期天再來,我們接著談。”

“伯伯,下星期主要談什麼?”我放下筆記本忙著問。

“聽你們七媽說,你們都想去聽我給大學生作的過‘五關’的報告,七媽沒答應是對的,凡事應按組織原則辦。下星期。我專門為家裡人講一次,你們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我則是盡義務吧!”

“太好了!”大家一片叫好聲,真為有這樣的榮幸感到自豪和驕傲!確實,在那個時代,我們從沒想過因為有個當總理的伯伯可以開什麼後門,生活、工作上得到什麼特殊照顧,但很看重政治上能得到伯伯直接的關懷和幫助!因為他太忙,像這樣一次兩個小時的與家人談話的機會實在也是太少了。

本文系祖國網據《親情西花廳——我們心中的伯父伯母》中的文章編輯整理。轉載請註明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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