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棠花開，春光正濃，天帝瞅著雲霄寶殿上一直空缺的位置，突然感念自家兒子天璇星君喪妻五百年整，仙府空蕩不利於身心。
遂想了想，御筆一揮，特面向整個天庭為其子挑選侍奉仙女一名。外貌要求人比花嬌，性格要求溫柔善良，符合以上要求者皆可在雲霄寶殿參選，得天璇星君認可便能入府，待遇從優，表現良好者破格提拔為上仙。
上仙是什麼？
是天庭貴族階級的象徵，是晝夜不停修煉九萬年後，還必須捱過天劫闖過鬼門關殺過無數妖魔才能得到的至高無上的身份象徵。
此消息一出，整個天庭尚未談婚論嫁的小仙女沸騰了。
我也被迫陷入其中，因為整個天庭就我做天衣的手藝最好，平日裡那些沾親帶故的姐妹甚至聽過素家天衣名頭的人都紛紛前來重金求做衣裳。
數量太多，直到參選時辰開始依舊有八九件沒做好。小仙女們只得自己先去排隊，讓我做好了衣裳再隨後送去。
聽說天璇星君長得甚好，難怪有這麼多仙女去排隊。
最後一件天衣縫好，我喚了朵祥雲直奔雲霄寶殿，卻不曾想，剛施施然落地，便被各色香氣狠狠燻了一把，還未來得及回神，便又被人一把摟進了懷中。
“素素，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溫熱的淚滑進了我的頸窩，仙女們的視線險些把我蜇成了馬蜂窩。
我抖了抖，拔開了掛在身上的八腳章魚：“天璇大人，您認錯人了。”
“不可能！就算你化成灰我也認得你。”他抬眸看我，眉眼盈盈，衣冠勝雪，又隔了好半晌才咿了一聲：“素素，你以前好像不是長這個模樣。”
我終於知曉為何天璇星君自喪妻之後為何五百年不曾出過門。原來這麼個驚才絕豔的人物，居然瘋了。
惋惜地看了他一眼，在眾仙女越發仇恨的目光中，我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天璇大人，第一我叫素鳶，天生便長這樣；第二，我是個寡婦。”
話音一落，大家都同情的看著我，不是未婚這一點讓她們放下了心。我擱下天衣後便準備回家。
誰知還未起步，便被那人不依不饒地拉住了手腕。
我琢磨著該不該拿縫衣針扎他的爪子，他卻含情脈脈地對我說：“那正好，在下是個鰥夫，與夫人堪稱天作之合。”
混合著周圍大片下巴落地的聲音，冷靜理智如我立馬用針狠狠紮了一把大腿，眼淚盈眶地側頭看著他：“看樣子小女子腹中安養了五百年的遺腹子現下就要生了，大人能否先且放手？”
然後，我……逃跑了。
【二】
浮緹說我的相公是個英雄，在仙魔大戰中英勇而戰，最後力竭而亡。死時還託他好好照看我，而我亦因為受不了刺激險些輕生，他便只好去冥界尋了忘川之水讓我忘卻前緣。
雖說他身上並沒有與我一樣的仙氣，而我也從未在仙界聽過他的名字，可我卻仍願意相信他的話，為我那值得驕傲的相公繼續守寡。
畢竟浮緹是我睜開眼見到的第一個人，亦是這些年對我最好的人，連縫衣刺繡的天針都是他親手教於我，是以我才能有此憑藉重新位列仙班。
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為了不玷汙相公的英名，這些年除了做衣裳我甚少外出，得閒了也不過是去浮緹居住的不周山找他釣魚下棋，或是約上幾個相好的仙女去瑤池踏青。
可如今天璇總以做衣裳為名天天來我面前晃盪，得罪完天庭所有有著鳳凰夢的小仙女。我萬分頭疼，只好關門去不周山尋浮緹散心。
我到的時候恰逢凡間立秋，不周山遍地紅楓綺麗似血，浮緹紫衣曳地慵懶地坐在山頂逗弄著一直不知何方飛來的雀兒，青絲如瀑，眉目傾城。
我怔了怔，好半晌才在凜冽的山風中回神，走到他身旁澹澹道：“借你上次吉言，還真有小白菜看上了我這顆老黃花。”
浮緹回頭看我，指尖一顫，雀兒便應聲而飛：“哦？是誰這般特別的眼光？”
他瞳孔又黑又亮，倒映著裡面五官平淡無奇的姑娘也分外清晰。想說天璇這個煞星，又怕他不相信，默了默便已到嘴邊的話又換了一句：“浮緹，你是我相公最好的兄弟，那你知曉我跟他是怎樣在一起的麼？”
滿山紅楓徐徐飄落，浮緹抬手撫了撫我的髮髻，清清淡淡的開口。
璇璣宮裡剛道術有成的小仙官，一心想要除妖衛道解救黎民於水火，便於歷練之時自動請纓下了凡。
卻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之間受到了宮中指引，小仙官剛走到人界山腳便遇見了一隻狐妖。
那狐妖道行尚淺，不能變作人形，被打獵的凡人射中了後腿之後，便在林中倉惶亂逃，待嗅到小仙官身上的仙氣之時，更是無比緊張，埋頭亂竄之下竟誤落了陷阱被鐵刺弄瞎了眼睛。
小仙官走到陷阱邊上的時候，它尚未斷氣，雪白的皮毛幾乎被鮮血染透。它蜷縮在坑中，小心翼翼的伸出爪子捂住自己不斷流血的眼，絕望地抽泣：“我只食鮮果，從未傷過人，求……求你，不要殺我……”
雖是妖，可它身上的氣息卻和草木花精一樣的純淨，小仙官一時不忍，便俯身將那小狐從坑裡抱了出來。
他不會生肌止血的法術便只能用些凡塵傷藥替小狐治療，大約過了大半月，小狐才傷勢稍緩，弱弱地對小仙官說她叫素素。
作為璇璣宮宮主的關門弟子，小仙官打小便被寄予厚望，法術都是宮主親自所教，修為甚高卻一直沒有相熟的師兄弟，甚至連相熟的仙人都寥寥無幾，而素素孤單小妖一隻，傷勢未好眼睛又看不見，死活不肯跟小仙官分開，兩人一路相伴著在人間遊蕩，哪兒有害人的妖，哪兒便有他們的身影。
天冷時，素素蜷縮在小仙官懷裡讓他取暖，有妖氣時，素素會搶先擋在小仙官的身前。
有一次他們遇到極為厲害的蠍子精，小仙官自知不敵便先遣走了素素，那一戰打了三天三夜，最後毀了本命法寶才擊斃了蠍子精，可他自己也受了重創。本以為終到了為蒼生鞠躬盡瘁之時，卻沒想到素素居然一路尋著氣味，在到處都是屍體的蠍子窩將他扒了出來，後又剜了自己的心頭血給他療傷。
生死關頭那些原本被他庇佑的凡人都逃得一乾二淨，卻只有這隻小妖一直在他身邊，不離不棄。
小仙官修的本是無情道，卻終在此時看著為了他奄奄一息的素素，動了別樣情懷，想也未想，把自己千年修為幾乎渡了一半給她，助她堪破生死在他懷中化身成人。
月華若水，素素鴉羽般的發在他的懷裡傾瀉了一地，小仙官看著她精緻嬌豔的臉，破天荒的面紅耳赤，如若凡間那情懷初動的少年。
她生得那樣美，可是她卻什麼都看不見。
小仙官帶著素素一路降妖求醫，可凡塵的醫術並不能治好她的眼，小仙官思慮半晌，決定回仙界為她求藥。
藉著師父的面子，小仙官很快便求來了藥，可剛給素素敷上，卻由於天上百年一度的道法大會不得不回去。
素素的眼要敷七天，而他也剛好回去七天，想著一切剛好，兩人便依依惜別。
但他卻沒想到，因著諸事繁多，便生生又耽擱了三天，待他再返回凡間的時候，他為她建的竹林小築裡早已人去樓空。
他想著她的容貌，以為她受到了危險，便不顧身體疲勞，日夜用縮地術一個城接著一個城的找，最後終在金陵尋到了她的氣息。
佳人眉目依舊，身上甚至還穿著他為她親手縫製的衣裳，可原本與她並肩的位置，卻早已換了他人。
而且那個他人於他而言並不陌生，天帝最寵愛的么子——天璇星君。
他仙階比他高，道行比他強，身份比他高貴，小仙官生平第一次覺得嫉妒而又無力。可素素卻是他喜歡的一個姑娘，嘗過了相思，揪心過了離愁，自是不肯輕易罷手，他對其拔劍出手。
可那劍，終是沒有刺出。
只因素素，神色堅定地擋在了天璇身前。
“要殺恩公，先殺素素！”
他先是一怔，然後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你說他是你恩公？他便是三番五次救你帶你大江南北尋醫最後還替你醫好了眼的恩公？”
“自然。”素素揚著下巴，眉眼含春的視線從天璇身上略過，最後天寒地凍地落在他身上：“獸類在看不見的時候依靠的是靈敏的嗅覺，而已經成妖的獸類嗅覺更是靈敏，自是不會認錯恩公身上的味道。”
神仙的味道自然都是一樣！
正準備含恨解釋，原本一直沒有說話的天璇卻在此時淡淡開口：“素素，時候不早了，我們還要去找崑崙真君借些對應天劫的法寶。”
素素原本的願望不過是當一個再不用受別人欺負的妖，可遇見他之後，她便堅定不移的選了天道，為他成仙。
可她僅想到了美好的開始，和以後雙雙攜手天宮的結局，卻忘記了，妖若逆天修仙，必須要經過九十九道天雷之劫。
從盤古開天闢地以來，除卻凡人書中所寫的齊天大聖，還尚沒有一隻妖修成正果。
若素素執意如此，以他如今僅剩一半的修為根本幫不了她，而天璇，卻能給她最好。
小仙官真心喜歡素素，所以才會想她好，想她跳出六道不再受輪迴之苦。
所以最終，在兩人並肩的背影逐漸消失，他都再沒能開口說出半個字。
【三】
橫刀奪愛的仇，至死方休。
表面上小仙官已經說服自己放手，心底卻依舊惦記著那個迷糊的小狐狸。
但凡璇璣宮的事忙完，他便會下凡看看她，若她跟天璇一起，他遠遠看上一眼便折回，若她一個人修煉，他便打起十二分精神替她護航，不讓那些心懷不軌的妖或者人影響她分毫。
兜兜轉轉一晃便又是百年，由於他的保護再加上天璇尋來的丹藥法寶，素素很快便到了應劫飛昇的時候。
那天下著瓢潑大雨，不周山的紅楓被卷得東倒西歪，他看著天璇用各類法寶為她佈置陣法，又看著他陪她十指緊扣的應劫，替她當去九成的傷害。
九天玄雷的勁道饒是天璇天生仙胎修為深厚，抵擋起來亦十分吃力，因此當雲破日出，素素喜極而泣之時，他看見那白衣勝雪的少年終於欣慰而笑，重重跌倒在地。
他本打算回宮，卻在看見素素泣不成聲的時候，嘆了嘆，掏出太上老君讓他送與他師父的保命丹藥遞給了她：“別哭了，每三個時辰喂他吃一粒，三天之後他便可以痊癒。”
她聞言抬頭，尖尖的下巴還掛著淚：“你是誰？為什麼要幫我？”
他無言以對，只好把藥強塞進她手中，才冷聲道：“算是上次認錯人的補償。”
之後再發生了什麼，小仙官並不知曉，因為回宮之後交不出丹藥，他被禁足了百年。待到他再出來之時，整個天宮便到處都在傳新晉的素素仙女有多美貌，跟天璇星君的關係有多麼要好。
日子一樣週而復始的繼續，修為一日強過一日的積累，除了他喜歡的姑娘還是不記得他，除了夜深人靜之時胸口悶悶的疼，其餘倒也沒什麼大礙。
若是偶爾實在太想念那個人，他便會停下手中的劍，再去師父屋後的紫竹林砍兩根竹子削成細長薄條，編一兩個她曾經很喜歡把玩的兔子或者狐狸看上一會兒，因著也沒人可送，最後往往都會在睡覺之前燒掉。
本想著以後或許也不過如此了，卻沒想到偶有一日她竟會誤入璇璣宮，然後在花園中拿著他編的兔子淚如雨下。
他心疼萬分，卻又不好唐突，只能若無其事的問道：“仙子可是迷路了？”
見她點頭，他便不再多言，轉身示意她跟上，兩人一路無言，只有在快要出璇璣宮的時候，她才把兔子給他，然後輕聲道：“這樣的兔子，以前我在凡間看不見的時候天璇曾給我做過許多，可自從我眼睛好了以後，卻再也沒見他做過了。”
天璇星君，主司命，掌凡塵命運輪迴。
小仙官突然想道，若當初是因為天璇修改了素素的記憶，把他跟她的記憶更改成他自己跟素素，是否如此素素才會將他遺忘？
可眼下素素仙女跟天璇星君的成親帖子已經發到了各處，若他真的讓素素想起了真正的過往，毀的也只能是素素的前途。她原本是狐妖成仙，天界就已經有許多流言蜚語，若再沒了天璇的幫助……
他既然喜歡素素，就斷不能害了她。
以前那麼多沒有她的日子都已經過了，以後也一定能過去。
他不過是想要她喜歡的姑娘安好而已，誰知自素素當晚回去後，他第二日便被天帝親自下旨，派往了仙魔交戰的最前線。
除妖衛道是他本心，如此他平生所學便也恰好能學以致用，因此交戰之時不管傷得多重卻始終不曾退後半分。
可他卻沒想到，他滿腔熱血報效的天庭想要的卻只是他的命。
在仙界大勝的當日，小仙官回璇璣宮覆命之時，死於天兵的亂箭之下。
話至最後，浮緹的聲音已經帶了些許悵然，我心裡先是一揪，轉而又想到自己好似並沒有故事中小狐妖的美貌，便淡然問道：“那後來素素姑娘又是怎的死了？”
聯想到天璇星君守寡五百餘年，想來最終應該是東窗事發。果不其然，浮緹頓了頓便接著道：“成親後沒多久，因天璇星君公事繁忙甚少回府，素素幫他整理書房時候發現了能看前世今生的崑崙鏡，窺見了過往種種。她知曉自己認錯了恩公，又看見了小仙官被天兵亂箭射殺，心緒大亂悔不當初，最後於小仙官頭七那日，拔劍刺傷了天璇星君，在璇璣宮自盡而亡……”
這般傷感的故事聽得我很是唏噓，為了不讓難過的情緒蔓延，我想了想問道：“這個小仙官和我相公有何關係？”
浮緹蹙眉道：“若我說你相公便是在天兵射殺小仙官的時候，被誤殺的你怎麼看？”
我捧心，痛不欲生：“請別破壞我心中的英雄夢想。”
第四章 戲中人斷腸
浮緹的話，向來半真半假，我思索了半晌也沒一點頭緒，便先回了天庭。
卻不曾想，剛走到院內便瞧見方才故事主角之一的天璇星君正歪倒在我的石桌上酣然入睡，四周落了一地的酒罈。
我估摸著不能再叫這人敗壞我的清白名聲，想了想，便伸手將他扶了起來，打算有多遠丟多遠。
誰知我剛把他扶起來，他便幽幽睜開了眼，烏黑的眸子氤氳一片，看著我的目光似乎隨時都會滴出水來。
我艱難地別開眼，正猶豫著是現在丟開他還是弄出去再丟，他卻先一步鬆開了手，遂又坐回了石凳：“夫人可否聽在下講一個故事？”
樹影綽綽，烏髮白衣的少年看上去朦朧而哀傷，我心中莫名不忍，只好應聲而坐。
天璇說：那年他的七姐姐私動了凡心，他不忍看她受罰，便下凡想勸她回家，卻在剛到凡間的時候，碰到了素素。
紫竹林中葉落如蝶，白衣勝雪的姑娘依依站在竹邊，眼睛上覆了兩指寬的白綾，明明什麼也看不見，卻在聽到他腳步聲的瞬間笑靨如花：“恩公，是你回來了嗎？”
天上容顏絕色的仙女那樣多，卻唯獨她的微笑入了她的眼，仿若被什麼蠱惑一般，他竟聽見自己應聲答言：“我回來了。”
一見鍾情這四個字，以往他嗤之以鼻，卻在那一瞬間以想到不到的速度沉淪。
她要等的人，從來便不是他，可卻必須是他。
從他掌管宿命輪迴開始，不管再悲傷的故事他都只是淡漠地任其發展，卻在此時，他將足可以逆天的神力僅用於修改了一個姑娘的記憶，把她最深刻的故事悄然換上了自己。
他有無盡天壽，可她卻只有須臾數百年，他想跟她執手天荒，便唯有逆天改命讓她成仙。
他徵詢她的意見，而她卻只是柔聲問他：“若成仙，是否便可與你長相廝守？”
他輕輕應了聲，她便踮著腳尖吻了吻他的眉心，彎著唇角笑容燦然：“我只告訴你，我與你想的一樣。”
那是條漫長而艱難的道路，他畢竟諸事繁忙不能時時陪她，可她卻從不抱怨，若他離開不管多久她都會在便在原地駐足等待，然後在看見他的瞬間，笑若春花。
兩人一路攜手從江南的初春走到了漠北的凜冬，斬妖除魔遊戲人間，原本的三分情也在這不離不棄的過程中輾轉到了十分。
他素來怕疼，過往數載更是從未傷過半分，但在面對三界間最厲害的九天玄雷，他卻是毫不猶豫地將她護在了身後。險些魂飛魄散，卻在清醒的時候看見她哭紅的眼，覺得一切都是那樣合算。
天上的仙應該是無慾無求的，就算要成親至少也應當是門當戶對的。
雲霄寶殿的寒玉那樣涼，曾經有不少犯了錯的仙官一跪不起之後便再也不能起，可為了他喜歡的姑娘，他卻在那裡從天黑跪到了天亮，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期間仙來仙往流言紛飛，不管發生了什麼他都不曾挪動過半步，最後終究換來了母后的妥協。
“不過是個低賤的妖，還是仗著你的修為才成仙，給她個側妃之位都算是抬舉她了。”母后的話，不解而又不屑。
但他卻只是淺淺一笑，目光堅定而驕傲：“她值得最好的。”
那是他喜歡的姑娘，他自是不願她受半點委屈。
天帝之子的大婚，一切自然繁瑣隆重，可不管有再多的瑣碎事宜，但凡他抬首時看她一眼，便覺得甘之如飴。
有時候她也會悄悄溜出府，或是去逗弄太上老君的寶貝青牛，或是去哄騙二郎神家的哮天神犬，只要她高興，他便隨她盡興。
唯有一天，聽隨行的仙官說她誤入了璇璣宮，又見她眼睛紅紅的回來，這才萬分揪心。
“天璇哥哥，你能再做一個竹編的兔子給我麼？”
他臉色慘淡，良久無言。
她抬眸，看了他許久，終是彎了彎唇角：“算了，不如天璇哥哥還是陪我試試嫁衣好了……”
終究偷來了記憶，卻還原不了當時，他生平頭一遭知曉什麼叫做惶恐不安。
他不曉得如何是好，又不能肯定素素暗中發覺了多少，驚惶失措之下，他便去了母后的宮中想要飲罷瓊漿一醉方休，卻不曾想醉後囈語竟悉數被剛剛回宮的母后聽見。
“若是真心相許便也罷了，偏偏你這痴兒……”
醉夢間他彷彿聽見了母親的輕嘆，待到再睜眼時，對他最大的威脅已經被送往了戰場。
彼時他曾有過很多機會可以挽回，可因著他無論如何也放不下素素，便眼睜睜地任由了一切的發生。
然後，對他有威脅的少年，從此再也沒有在天庭出現。
“長痛不如短痛，既然她心中無你，我兒又何須自尋煩惱。”
接著，由於母后的刻意為之，他隱藏最深的秘密，被素素撞破。
“只願此生從未遇見！”那天他的素素一劍刺入他的胸口，鮮血淋漓時給他留下了最傷心的話。
他腳步踉蹌地跟在她身後，最終究沒能來得及阻止，只能絕望地看著她璇璣宮自盡而亡。
從此天上人間，再沒有一個叫素素的小狐妖，也再沒有了他喜歡的姑娘。
【四】
直到有溫熱的淚砸到我的手背，我這才從故事中堪堪回神。
正準備像在浮緹那兒一樣，隨便說點什麼沖淡悲傷，誰知仙頭還在閉目苦笑地天璇，竟仿若夢魘那般，直直抓住我地手，一拉一扯間便把我壓到了石桌上。
“素素，我好不容易找到你，這次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手了。”
其實從不周山回來的時候，我心緒很是混亂，便在天河附近自我觀賞了良久，最後委實發現自己與故事中的素素沒有半分相似，這才悠然回來。
“天璇大人，雖然小女子對你說的故事也是無比嚮往，可我……”
“難道先前你去不周山的時候，浮緹沒有告訴你，你便是素素的轉世？”我被他的話驚得目瞪口呆，而他的手亦停在了我的腰側：“是了，你飲了忘川，又怎麼會再記得我。”
明明很簡單的一些字，可如今組合起來，我卻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畢竟每個女子都會羨慕紅顏，卻沒有誰想要薄命。
若如聯繫他們兩所說的故事，很顯然他的母后想要處理的不止是那個小仙官，等等……我漸漸瞪大了眼，突然意識到自己遺忘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那個小仙官究竟叫什麼名字？”
他靜靜地看了我良久，才涼涼吐了兩個字：浮緹。
也就在那時，原本緊閉的院門突然一破而開，無數天兵天將霎時湧了進來。
“陛下有旨，宣素鳶姑娘於雲霄寶殿覲見。”
終日雲霧繚繞的大殿，一如既往的寒涼。
也直到那時我才知曉，原來那個故事，還有後來。
天地萬物不管是神還是人，頭七之夜都會回到自己最眷戀的地方再看一眼，卻不曾想，他剛剛走到璇璣宮門口，便看見他最愛的姑娘，命喪當場。
他們逼死了他還不夠，居然連什麼都不知曉的素素也不放過。
怨念聚集，原本一直安穩的魂魄竟掙脫了黑白無常的枷鎖，強行回了魂，接過奄奄一息的素素便不顧一切的往外逃。
可每走一步，懷中女子的氣息便弱上一分，待到他逃到三十三重天闕邊緣之時，素素便已然在他懷裡徹底冰涼。
他這一生為了天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為了成全所愛更是忍盡一切常人不能忍的痛苦，可結果呢？
他一心維護的天庭因為一己之私捨棄了他，他一心守護的姑娘也命喪黃泉。
人若不公，天在看，若天也不公呢？
退無可退的少年，最終摒棄天道，於天之邊緣，就地成魔。
而那天尾追其後的天兵天將，再無一人歸還。
再然後，便是讓仙界恐懼至今的仙魔大戰，而挑起戰端的，便正是已經殺了上一代魔神，取而代之的浮緹。
“我原以為他也會讓你入魔，卻沒想到，他竟再度舍了修為，為你重塑了仙身。”天璇緩緩向我走進，步伐閒適，神態悠然：“可不管怎樣，他總算做了一件好事，亦給了我一個重新與你在一起的機會。”
最後，他伸手，修長白皙的手指點在了我的眉間：“素素，回來吧。”
腦海中有什麼東西應聲而斷，劇痛襲來，我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浮生過往，先是凡塵時跟浮緹的相依相偎，再來又是與天璇在柳絮飛揚的江南堤岸輕快走過，最後是不周山下眉目傾城的紫衣少年手把手的教我使用天針，又一筆一畫的寫下我的名字。登天那日，紅楓飄零，浮緹含笑對我說：“此去經年，一切小心，若素鳶得閒，便來不周山陪我下局棋罷。”
事已至此，我終於明白，為何他會無怨無悔的陪伴我這麼多年。
魔，縱使再強卻始終不容於天地，他不願我跟他一樣東躲西藏，因此饒是我終究魂歸，他也依然不相認，甚至還讓我飲下了忘川。只有徹底忘記，素日行事才不會出差錯，才更利於我的安全。
而我，從始至終，都一直在欠他。
第六章 不見有白頭
不過短短几日時間，天璇星君要迎娶新夫人的消息便傳遍了三界，且在天帝的示意下，四海八荒所有道行高深的神仙皆紛紛前來。
表面上看一片喜氣洋洋，可唯有我自己知曉，這般大的動靜不過是想以我為餌，誘浮緹前來罷了。
從記憶恢復的那一霎那，我便想過自盡，可奈何天璇早有預料，因此我還未來得及抬手拍向天靈蓋，便被他施法攔了下來，而後天帝更是以唯恐多生曲折為由，給我下了一道禁制，除了張嘴能說睜眼能看以外，再提不起任何力氣。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由於浮緹給我下的禁制已解的緣故，我又恢復了素素的樣貌，銅花鏡裡面容姣好，天璇拿著一把玉梳笑盈盈的親手替我綰髮：“那年你我在金陵城中看凡間尋常夫妻舉案齊眉，當時你羨慕得不得了，說是若能捱過天劫，我們便也要過那隻羨鴛鴦的日子。如今，幸好也還來得及。”
這場親事，不管在別人眼裡如何，我卻知曉，他是真的想娶我，不管前世還是今生。
幾番張嘴，都不曉得應當說些什麼，最後只好任他替我蓋上了喜帕，再牽了我的手往正殿方向走去。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饒是紅蓋頭遮住了我的視線，可週圍無數的神力威壓卻依舊讓喘不過氣來，想來天帝應當是下了血本，定要讓浮緹有去無回。
若說一開始我還隱隱期望他能來將我劫走，不管是亡命天涯還是從此避世不出，我都願意與他一起。但如今，我卻只想他能怨我三番兩次的忘記他，不管我是死是活他都繼續當他的魔神。
可他終究還是來了。
在我與天璇即將夫妻對拜的時候，一股力道將我的橫空托起，阻止了這場荒唐婚禮的繼續。
蓋頭被輕輕掀開禁制也隨之而解，看著記憶之中思念過無數次的臉，我終是忍不住淚如雨下：“為什麼明知道是送死，卻還要來？”
“上一世，得知我死，你便毫不猶豫的自盡。後來我想了許多年，卻依舊不明白。”無數法寶襲來，璀璨的光芒照亮了半邊天空，浮緹伸手替我拭去腮邊的淚，輕聲問道：“素素，當初你在璇璣宮自盡，是因為內疚，還是因為你心中有我？”
用力點了點頭，我含淚笑道：“我喜歡的人，一直便是那個會給我做兔子，會在身後默默保護我，會為我而死，又願意為我而生，他叫浮緹，是我錯過了多年的良人。”
誠然，天璇什麼都比他好，就連對我的真心也不少半分。
可他終究不是浮緹。
而我，愛的是浮緹。
“若不能同生，便只求同死。”
“不！”
耳邊是天璇撕心裂肺的呼喊，我閉上眼，伸手攥緊了浮緹的衣襟，心中是從未有過的安寧。
卻不曾想，在最後關頭，他竟用元神相護，將我用力拋了向了天璇懷中。
“可我，卻只想你想好好活著。”
最後，迷離光華中，他看著我輕輕一笑。
尾聲
時光如白駒過隙，眨眼凡塵便又是數次滄海桑田。
此時，浮緹逝去已有三千多年。
而我，也終究在他倒下的瞬間，打傷了無數天兵之後，叛出了天庭，成為了繼浮緹之後，讓天庭最為頭痛的魔。
起初的一千年裡，天璇總是會到魔界尋我，我若出戰他便小心翼翼地保護，我若避而不見，他便在魔界邊緣靜靜的等，常常一晃便是百年。後來隨著他迷上魔女的傳言越傳越烈，愛子心切的王母不得已之下強灌了他整整九盞忘川，這才讓他忘卻了所有前塵往事。
因唯恐他會記起過往，但凡神魔兩界交戰便從未見過他的身影，倒是每每都會有些新晉升的上仙帶兵出戰。
記得那日寒霜正濃，紫衣翩然的少年拿著紅纓槍迎風而站，容顏俊朗，聲音堅定，每一分每一寸都是讓我熟悉而心傷的味道：“我乃天帝親封的上仙蘇緹，爾等有誰膽敢出來應戰？”
第一世，他是高高在上的仙，而我卻是下界卑微到塵埃的妖。
第二世，他為我成魔，卻又親自將我送上了九重天闕。
而現在，他不知費盡了多少辛苦再度歸天，而我，卻又成了他必須要誅的魔。
我定定地看他，轉身命魔軍退後，想起三生石上我與他生生世世終將錯過的話，雙手捂臉，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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