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一個精緻的利她主義者

“大觀園”記 | 賈寶玉:一個精緻的利她主義者

作者

楊樹

《紅樓夢》原本可以寫成一部短篇小說。

在警幻仙姑的引領下,賈寶玉來到了人跡不至的神仙世界。群芳之髓、千紅一窟、萬豔同杯乃至可卿妹妹無法言說的繾綣柔情,寶玉在瞬間歷經了一遍,竟覺得也不過如此。又經過警幻仙姑的一番點化,賈寶玉幡然醒悟。於是,《紅樓夢》全書終結於第五回。

它的篇幅甚至還可以更簡短。

天下事終究逃不出“美中不足、好事多磨、樂極生悲、萬境歸空”幾句話……那塊無緣補天的頑石經癩僧跛道一番說教,決定放棄傳說中的溫柔富貴之鄉。

因色生情,由情入空,這位石兄電光火石間已經功德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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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卻是,那個靈性稍通的蠢物靜極思動,凡心已熾,又豈是別人幾句話能夠勸化的。那一僧一道卻也樂得成人之美,於是便有了這瑣碎細膩的風月寶鑑。

但從一開始這就是一款設定好程序的遊戲。無緣補天的頑石,以一塊美玉的幻相來到隆盛之邦盡情高樂了一番,待到塵緣滿時,將再次回到青埂峰下,交割完畢後,繼續做一塊石頭。

這正是“頑石”人生的荒謬之處——無論期間如何繁華不堪,他終將回歸原點。

這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過程。從出生開始,走向死亡——向死而生。如果我們沒有抓住此生的機會,努力修行,跳出輪迴,這樣無意義的“重複”會永遠繼續下去。

既然所有的結局都是死亡,就個體而言,這樣的過程便沒有意義。唯一有意義的就是藉助某種力量,結束這樣的“空轉”。而置身於花柳繁華地中,賈寶玉註定是一個艱難的修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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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似乎從一開始就超越了某種東西。

在趙姨娘看來,跟賈環相比,寶玉最大的優勢就是他“長的得人意兒”。事實上,色相問題從來就沒有成為寶玉的主要問題——在更加清眉秀目、俊俏風流的秦鐘面前,寶玉覺得自己只是一隻泥豬癩狗而已。對秦鐘的親近恰好證明他對自己皮相的不執著。

腹內草莽的賈寶玉肯定是得益於他那副好皮囊的。但是,似乎一開始寶玉就跨越了對自己身體這件“皮囊”的執著,儘管他這件超級華麗的皮囊帶給他的幾乎全是正能量。

寶玉的臉曾經被賈環燙傷,屁股被父親打到稀爛。打臉是兄弟之間的嫉妒,就像隔壁兩家旅館,你家客似雲來,我家門可羅雀,爭是爭不贏了,抹黑對方倒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洩憤方式……

很難想象,假如那次寶玉的眼睛真被燙瞎了,他依然可以如此超脫嗎?

以賈寶玉影子現身的甄寶玉消解身體痛苦的秘訣就是嘴上喊出那些姐妹的名字。如果他將那些姐妹的名字置換成阿彌陀佛的話,他可能真的已經成佛了。

但我們終將明白,身體只是我們暫時租住的旅館,在大堂辦完退房手續後,對旅館來說,你就“死”了。無論是臉傷,還是屁股開花,寶玉對“旅館”一直沒有太多執念。

他執的是別人因為他身體被傷害而表現出來的執著。寶玉擔心臉上留下疤痕嗎?他更擔心有潔癖的黛玉見了不適。自己屁股上的那點傷痛跟姐妹們的眼淚比起來也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這算是一種佛緣嗎?或者說他距離成道比我們更近一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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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是寶玉成道的第一道迷障,但也是他的貴人——她存在的價值就是為了幫寶玉精進人生的。

在警幻仙姑的“誘惑”下,賈寶玉迅速超越了對女色的執迷。警幻仙姑先以靈酒、仙茗、妙曲警醒之,再派妹妹可卿親自上陣,無非是想他明白,仙境的風光尚且如此,何況凡塵。

襲人當然是“凡塵”。滄海巫山也不過如此,尋常的雲水哪裡能留住他的目光?

乃至襲人升了準姨娘,我們看見寶玉也表現的很開心。對寶玉來說,襲人只是不能說走就走了。而她留下來便是價值本身。

那天襲人告訴寶玉這個重大喜訊之後,二人有什麼親密行為嗎?我們幾乎可以肯定他們依然像純閨蜜一樣相安無事。

因為賈寶玉已經領略過更迷人的風光,或者說他是從一開始就超越了某種世俗誘惑的。

相對而言,賈政一生為仕途名利所困,赦珍璉蓉之類則始終未能跳出食色這兩道最初的謎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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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與賈璉他們有本質區別嗎?寶玉覺得賈璉只得俗氣二字。而在警幻仙姑眼裡,寶玉也逃不出一個淫字。賈璉是皮膚濫淫,寶玉只是意淫而已。

它們之間真的有差異嗎?後者比前者高級一些嗎?

就修行而言,他們只是表現出不一樣的“痴迷”罷了。關於聚散,黛玉知道聚時固然歡樂,但終歸有散的傷悲,所以倒不如不聚——她看見的是鮮花短暫,青春易逝。寶玉的痴心妄想卻是常聚不散。兩人在執迷程度上並無不同。

晴雯跌摺扇子那次,寶玉的道理說的也很清楚:扇子原是扇的,喜歡撕也是可以的,只是不可生氣時拿它出氣。為了開心,撕幾把扇子肯定是小事,而晴雯的情緒卻是天大的事情。

寶玉不會執著於幾把扇子,他執的是女兒們的臉色。

這就是警幻仙姑定義的意淫。

當賈寶玉還是赤瑕宮的神瑛侍者時,他每日按時澆灌那一株仙草,那時他心無掛礙——如同大慈大悲的菩薩。

他決定下世為人是因為某種執念,他希望善待天下每一個清淨女兒——在成道的路上,他未必比賈璉們更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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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寶琴、邢岫煙、李紋、李綺一把四根水蔥兒來到大觀園時,對寶玉是一次不小的打擊。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世界如此之大,美好的女孩如此之多,他愛遍天下清淨女兒的理想,跟賈璉淫遍天下美女的夢想一樣無法實現。

賈寶玉的人生第一次遭受重大挫折。

作為一個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一個全是低級趣味的人,寶玉人生理想就是不讓那些女兒們受一點委屈。

那次得以在平兒跟前稍盡寸心竟讓他怡然自得了半日。大多數時候,他就像個菩薩一樣,自覺對天下女兒負有“拯救”的使命;而同時他認定那些女兒也都該善待他。

他希望得天下女兒的眼淚陪伴——被父親責打,因為得到了許多眼淚,因此他覺得就是為這些人死了都值得。

賈薔與齡官的愛情故事對他是另一次打擊或者校對。

一個繾綣的午後,薔薇架下,把那個“薔”字在地上寫了幾千個,雨淋溼了頭髮都不知道的女孩深深刺痛了寶玉——這個女孩心裡該有多少煎熬呢?齡官對賈薔的痴情讓他意識到若水三千,屬於每個人的只有一瓢。

這正是寶玉的痛苦所在——賈薔和齡官的愛情肯定是寶玉修行路上的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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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達摩•悉達多是一位真正的白馬王子。

他曾經的日子奢侈而安逸,有暖、涼、雨三時宮殿供他輪換居住;無數的健壯奴僕由他驅使,他甚至有專屬的孔雀園。但他看見的卻是眾生的生老病死之苦。

如果不能從根本上解除他們的痛苦,他的幸福就沒有意義。

當王子這樣想的時候,他已經是佛了。

大觀園裡的賈寶玉看見的卻是無比美好的女兒世界。精緻的淘氣——這是父親賈政對寶玉的總結,其主要表現就是調脂弄粉,以至變著法意淫那些女兒們。

大觀園如森林,寶玉是唯一的獵人,大觀園裡的每一個女兒都是一個陷阱。

“你死了,我做和尚去。”當那些清淨女兒一個個離開的時候,本該是寶玉修行的最好契機,但他的決絕恰恰證明了他的痴迷。

在寶玉看來,只要得那些女兒們憐惜悲感,縱然一生事業盡付東流,也不足嘆息。而就修行而言,只有當他意識到,她們的憐惜悲感也沒有意義時,他才有可能得到最後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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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修行從來就不是一個能夠輕易完成的任務。

困難有多大,榮耀就有多大。

作為一名曾經的殷實鄉宦,甄士隱有著神仙一流的人品,他不以功名為念,盡情享受著眼前的小確幸。愛女英蓮的意外走失讓他開始懷疑人生,緊接著遭遇的無妄火災,讓曾經的安樂窩瞬間變成了瓦礫場。

旦夕禍福、人情冷暖,甄士隱終於看清了世事真相:到頭來,我們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人生如此荒唐,你我何必執迷不悟?

選擇執迷的人更多

賈雨村從一介窮困書生到朝廷權臣,几上幾下的他似乎永遠都在戰鬥。從貪戀紅塵到最後身槓鎖枷,賈雨村也算是罪有應得。在他告別世界的那一刻,他可能會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毫無意義。

似乎只是為了印證修行是此生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書中還有幾個十分艱難的修行者。

賈敬虔心向道,但他似乎一直都在逃避什麼;

馬道婆以佛法的名義謀財害命,濫造惡業,他日必墮地獄;

妙玉刻意求潔,分別心比天還大,無論佛經讀的多熟,她距離佛法都還有十萬八千里;

乃至貫穿始終的那一僧一道,每每以神通示人,雖說是為了度化世人,方法未免太過驚世駭俗,未必符合佛陀的教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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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行確是我們此生唯一有意義的事情,因為趨利避害是眾生的本能,而

通過修行我們才有可能真正消滅痛苦。

“滅苦”就是明白所有的苦都只是幻相——當你知道這一點時,苦已經不存在了。因此無需刪除,因為本來就沒有。

就像真正的施捨,沒有施者,沒有受者,也沒有施受之物。這也是慈悲的真正含義。

跟悉達多王子看見眾生的生老病死不同,寶玉見到的是脂粉釵環——在這一點上他絕對是個天才,抓周那天開始,對“紅”的執著就一直困擾著他。

大觀園裡的生老病死卻一直在打擊寶玉的理想

賈寶玉在侍候那些女兒們的時候,他的確做到了“無我”——他不覺得自己是在幫助那些女兒們。他的問題在於不知道應該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痛苦源於執著,或放下,或抓緊——大部分人選擇了後者。

《紅樓夢》前八十回,就像一條清澈的河流,鮮花夾岸,魚翔淺底……大觀園裡的日子精美如斯:吃飯看戲、賞花說笑。寶玉捱打、抄檢大觀園有限的幾幕只是河流中偶爾泛起的浪花。

但是沒有人相信它會永遠流淌下去,或者說那缺乏意義。

瀑布、山澗溪流、靜深的大海,水最後的歸宿就應該是波瀾不驚的大海。如果說大觀園裡的時光屬於某個階段的話,最後一切都該歸於沉寂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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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某一個角度看,《紅樓夢》就是一個有關修行的故事。

據稱,《石頭記》最後還有一個“情榜”。黛玉是“情情”,寶玉是“情不情”。寶玉以“不情”為情,雖然高妙,有情便未究竟。

乃至書中那些因為絕望而求解脫者,他們也僅僅是把地面以上的草割除而已,而草根還在;一旦春風拂過,又是一片欣欣向榮。

佛陀始終滿懷信心,因為他心裡只有利益眾生的那塊福田。就這個意義上講,我們幾乎可以肯定賈寶玉最後沒能成佛。

儘管在賈府徹底衰落時,他除了出家似乎已經沒有了別的出路。賈寶玉最大的障礙,或者說最大的苦一直就是林黛玉。黛玉的死不是苦的拔除,只是被埋藏了起來。

對沉迷於俗世的眾生來說,出家似乎只是我們“謀生”的一種方式。

當林妹妹已死,整個賈府慘遭滅頂之災時,賈寶玉的人生只是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而在此之前,跟寶釵沒有愛情的日子,其實已經很接近山門中的修行了。

當三毒熄滅,一切情緒不再發生,我們的心便回到本初狀態:純淨、自然、樸素,然後安詳地離開世界……

另外一種死亡卻留給世間一個猙獰的面孔——他沒有死,因為他不想死,卻不得不死,他完全沒有做好準備,這樣的死亡沒有意義。

我們可以確定,寶玉的密友柳湘蓮最後也沒有解脫成道。相信在相當長的時間裡,他都會沉浸在尤三姐的決絕中,震驚、絕望、痛苦、自責……然後就是慢慢地接受。

如果機緣巧合,他也可能會覺醒,明白尤三姐的身體只是一個“相”,尤三姐的愛情也是一個“相”——乃至他自己都是那個空相而已。

如果他擁有足夠的慧根,他終將知道,事實上,連那個“空相”也不存在。

隨著年齡增加,我們放下的東西會越來越多,藉助於佛陀的教導,我們有可能在一瞬間覺醒。相對於清淨的寺院晨昏,你我的世俗人生可能只是在走彎路。

那塊石頭一念之差離開了青埂峰,十九年後又回到了原處。

期間的悲歡離合從此就一筆勾銷了嗎?假如還有機會,你覺得它會再次選擇進入紅塵嗎?多半會——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選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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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事情到了最後都一樣,如果不是,那就說明還沒到最後。

賈寶玉的最後就是要變回那塊石頭,哪裡來的回到那裡去,沒有人可以例外。剩下的問題是,如果他沒有成道成佛,這一次華麗的空轉有什麼意義?它跟眾生的輪迴有區別嗎?

但它還是有警示意義的。“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空最後還要回到空,但每個人都可以藉助某種力量而覺醒。

而顛倒眾生依然會羨慕賈寶玉大觀園裡的榮華富貴。

檢視賈寶玉的一生,心無掛礙的他距離成道似乎只有一步之遙。最終無法開悟的賈寶玉只是尚未找到他的方便法門,或者說,在他成功跨越了許多障礙之後,遇見了他的阿喀琉斯之踵——以林妹妹為代表的女兒國。

必須承認,賈寶玉是最有可能瞥見證悟光芒的人。因為跟你我相比,他一直都是最幸運的人——不是他的錦衣玉食,也不是萬千寵愛,而是他在歷經大痛苦後更有機會看清世界的真相。

當大觀園裡那些女兒們嘴唇上迷人的口紅逐漸風乾脫落時,寶玉“愛紅”的絕症終於不治而愈。他無比熱愛的那些清淨女兒們還沒來得及變老,便已紛紛變成了昨日的回憶。

賈寶玉一生所痴迷的紅色幾乎是在一瞬間就褪去那一抹鮮豔,而逐漸蛻化成為一種沉靜的木蘭色,就像一襲袈裟的顏色——在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顯得格外豔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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