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風尚|丹婭:大學內外的師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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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販鄭奮鬥

嘿嘿,林老師,我當然認識你,林老師,多少年的老主顧了!就是不見面,我一聽你這麼招呼我,我就知道你就是跟我打了幾十年的老主顧了, 只有老主顧才這麼叫我。跟你講實在的,其實只有老人才敢叫我鄭師傅,我才搭理,年輕人小孩家叫我鄭師傅,講真的我還不愛搭理他。我當然歡喜人家叫我老闆了,講真的,我這個鄭老闆是實實在在, 不是假的蒙的,你看看你看看,這麼大的星海超市的招牌就掛在這,這麼大的牌子!這麼大的字!這是我親手做起的超市,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比起我自己當鄭師傅的當年,那真是叫天上地下了。你看我,我現在是不是也跟廈門人一樣?在這門口騎樓的柱子旁邊,擺這麼一套地地道道的茶盤,認識的不認識的,有空就走過來,坐下來,桌椅矮,熱情高,泡泡茶,聊個話,再慢走囉。人一看這架勢, 就知道是地道廈門人,正宗。地道的廈門人知道天底下還有比喝酒更醉的茶醉!呵呵,茶醉,比酒醉還厲害的茶醉哈。

講真的,我現在不會茶醉了,不會說醉話。你林老師要採訪我,要寫思明區的事。你這事找我, 問我,真的你想對了!我是真的老思明人了。前面在思明的不算,後面來思明的也不算,那句話怎麼說來著?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我孩子也大了,做事了,我也可以半退休不奮鬥了,我也可以在這裡泡泡茶給你林老師講古,講我自己的古。你林老師也別笑,呵,你看看我這三大開間的超市,這家老闆不就是我嗎?有時想想過來這些年,像過電影似的,我的確還是挺驕傲的,鄭老闆還是挺了不起的。想想這是在哪裡,這是在廈門市最中心的思明區的中心。嘿嘿,我知道中心是中山路,還有鼓浪嶼, 那思明區還坐著一個獨一無二的廈門大學!人家外地人懂的人當然說是去鼓浪嶼,更懂的人就要說去廈門大學!這是全廈門全思明最有文化的大學區! 廈門大學這一塊,坐北邊的是南普陀,全世界有多少大學是傍著這種古蹟名寺的?沒有吧?北大清華有沒有?沒有吧?往南去更厲害了,白城胡裡山炮臺,大海!廈門大學這一帶,一路往東去,嘖嘖, 那以前是蠻荒的,是思明的鄉下,農村,打魚的, 地瓜,鹹魚,住沒住個樣,種田也種不出個樣。呵呵,還沒我那老家閩西山裡的米好。現在來看,這一路過去,嘖嘖,那就是思明的金絲帶!我是看著它這樣變過來的,所以我說我是老思明,以前不算, 以後不算,我是在這裡奮鬥的,和思明一起變成今天的,變成現在這個老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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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我給你講我自己的古。我在這裡,30年裡就圍著這塊轉。30年裡就看著這裡一樣一樣的變。人都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30年人家都成了流水, 我成了營盤。這裡就是我鄭奮鬥的營盤。對,我叫鄭奮鬥,我原來不叫這名,這名是我年輕時來這裡後改的。看到那麼多讀書人,當年讀書人畢業後國家要,旱澇不怕,我當然想讀書,但後來還是沒讀了,家裡窮啊,也覺得自己讀不成書,白耗力氣白耗光陰。我就看著學生天天在教室裡讀到黑,我就覺得我更要做到黑。一年年的,我就在這裡紮下根了吧,我老婆是在這裡娶的,當然是老家娶來帶來這裡的。但孩子真的是在這裡生的,在廈門生的啊!可惜中國不比美國,我老早就聽這裡老師講,人只要在美國生了,就是美國戶口了。很多像我們這樣的生孩子,都回老家生,回老家生省錢方便啊。但我不這樣想。我是在我老家生的,山裡。我媽連公社裡的防保站都沒有進去過,更不知道更高級的醫院大門往哪開。我是我媽自己在家裡生的。那時我就想我現在有能力把自己和老婆都弄來廈門了, 我一定要讓我小孩說起來就能大聲說我是在廈門生的。這叫虛榮心?我就虛榮一下吧,反正我就是想我咬咬牙克服困難奮鬥一下,就讓孩子生在廈門。雖然不像美國,在美國生就有美國戶口,在廈門生沒有廈門戶口,也沒有廈門居民有一張保健卡什麼的,但我還是讓兩個孩子都生在廈門了。

但林老師你知道不?我說我是老廈門,就是我趕得巧趕上廈門那時發展的好機會了。這裡的老師對我這樣打游擊的外地人特別好,他們提醒我啊! 提醒我勒緊褲腰帶也要買房。你知道十幾年前,買廈門房子是可以送戶口的,買個一居室的公寓房居然都給送個戶口!我有遠見,是因為這裡的老師好,會為我想!跟我一樣打工的,有幾萬塊錢趕緊回老家蓋樓房去,三層樓,五層樓,越高越體面, 越高人越覺你在廈門混得好。但我買了廈門思明的房,按現在的話說是學區房,一小居,花光了回老家蓋大樓房的錢,但是,送戶口哪,我孩子的戶口!現在往回看,我簡直就是走了狗屎運,真的拜託了這裡。肯讓我這外鄉人,山裡人,在這裡遊蕩, 做好小生意,一點點積蓄,肯提醒我肯幫我這個鄉下人,那時拼命買下個小房,現在想都別想啊。

所以,往回看,我真是感激,廈門,你們老師, 都沒有虧待我這個外來人,鄉下人的吃苦奮鬥。我往回看,我真是後怕啊。不要講我沒看到,跟我一樣奮鬥拼了命的人,到現在還有翻不了身的人,也還有翻了身又翻回去的人!因為這個,我兩個女兒都在這裡讀的書。大的已畢業去做事啦,我沒有讓她來管超市,我只讓她業餘來管超市,我要讓她去大公司裡,見更大世面,做更大的事。你看那個小的,就是趴在那裡寫作業的那個。她不怕吵,她從小就是在這人來人往裡寫作業,她喜歡這樣寫,這也是她的本事。我就在這泡茶,看著這些,你說我能不歡喜?你說你叫我鄭師傅,我還能不應你?我知道你林老師是老主顧,你知道我從什麼時候來這裡,從做什麼起的,看著我一步步這樣走過來的。人不能忘本,我知道。說到底,沒有你們,沒有思明區這地兒容我,也不會有我鄭師傅鄭老闆的今天。

是啊,沒錯,我叫鄭奮鬥。當然不是我大我媽給起的,是我自己起的。1983年那年我差不多20歲了吧,讀完初中,其實還想上學,但家裡真是窮啊, 兄弟多,討不上老婆的也多,我到處打工晃了幾年, 然後就跟著老鄉里做水泥的到廈門了,原來就在南普陀那邊山上修房子的,一幫人熱熱鬧鬧的。

我就是那個小販子,我剛開始都是挑著小挑子,還記得不?都在山坡上走,一邊往山前的每棟樓裡喊,要米不要米不?這麼多年了,我怎麼奮鬥我記得清清楚楚。林老師當年還是個小姑娘吧?也不小了?比我大?哈哈,反正那時看你們都小。我本來跟南普陀那邊修房子的做小工,看到阿婆提著小籃子換雞蛋什麼的。那時糧食開放了。這城裡的米不好吃,我就想把我老家山裡的好米帶過來,肯定有人要。這比我做小工賺得好吧?我脫離隊伍了, 我自個跑回老家運米來,就這樣挑著挑子一個個樓房裡喊著。對對對,你還記著我老在你們宿舍樓對面的山坡上喊著,有住戶要的招呼一聲,我就給爬樓送上門去。我這就是最早的快遞送貨上門啊。不要說我山裡的米,真做起乾飯稀飯來,不知比你們公家米店裡買的好吃多少倍,我還送米上門!我知道你們老師個個忙,你們有了我,就吃到好米,而且,還不用到米店裡去買!我的生意真的太好。

什麼?你林老師這話不能說。當然這生意這麼紅火,人家也有知道的,也有眼紅的,也有想搶來做的,來插腳的,也講個競爭嘛。對呀,後來就不止我一個人在做了。是的,有好幾個人。你問他們後來為什麼都不做了,消失了?對嘛,明擺著做不過我嘛!我那時年輕力壯,我一天到晚跑得勤,我總是及時出現在你老師面前。你一缺米我就來了嘛。那時藉著年輕,風雨無阻,一天早起到夜裡都不停歇,別家的走不過我也熬不過我,做不過我。你林老師別聽人瞎說,我哪是什麼地頭蛇?我沒有黑道白道地趕人家。為什麼人家都走了,只有我留下來?是因為我是鄭奮鬥啊。我堅持。我堅持把思明區海邊這段泥坑路走成柏油路,最後,還走成世界級的馬拉松路!對,我也是那個馬拉松運動員,跑在思明大變的路上。

呵呵,別聽人亂講!我擠走人家,我欺生?沒有啊,人家是真做不過我,老師們愛叫我上門,買我米啊!這是緣分,沒法度的。別提那事,那一段, 我是得意了。一不小心啊,也不知怎麼講的,說我少秤,缺斤短兩,還有沙子。我知道,那一段我口碑不好,沒競爭,做得老油條了。嘿嘿嘿,是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知道你林老師也開始不買我的米。哦,是你婆婆發現了,不買我的米。是的是的,你們老師一直很信任我,叫多少我送上多少就多少, 一般也不稱,這樣久了,我也打馬虎眼了。但家裡有婆婆媽媽的會稱。咳咳,講真的,我老實相,心裡也老實,但那一段,咳咳,也不知怎麼搞的,反正,老師都說斤兩不夠,摻舊米,摻劣米,還說摻沙子,反正,生意沒那麼好了,以前熟悉的,都躲著我走。一個男老師罵我,其實至今我都感激,他教訓說,不要佔小便宜吃大虧。生意要做得長久, 要紮下根,不要打一槍換一個地兒,把名聲做壞, 把生意做壞。沒有長久計劃,失信於人,做生意就不會長久,做得再好的生意也會做敗了。做大生意是這樣,做小商小販也是這樣。要長遠在廈門立足, 在廈門最有文化的廈大這塊立足,要有良心的。我感謝那老師,真的是敲醒我。我很受教育。就從我這小本生意講起,做什麼都得老老實實,才能做長久。另外,我也知道了講信用,不能濫用信任,不能敗壞了信任,好在我也算是懸崖勒馬,花了一段更奮鬥的時間來挽回名聲。我現在告訴我的孩子, 這樣的思想是我在這裡受教育形成的。我以前為了爭生意,會給老師多點,後來老師信任了我,我就想多撈點,從佔小便宜開始就會佔大便宜,我太小家子氣。我知道我小心眼,人心不足會小貪,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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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林老師,你還記得那一年臺風啊,跟後來的“莫蘭蒂”差不多大!這也好多年了,你是從晚報上看到的?還有照片?你記性好。我跟你講,其實那時電視臺也來拍了,好多人在電視上都看到了。我當然記得,像我這樣的人上報紙電視什麼的, 機會真不多的。那是我鄭奮鬥生意爬上第二級的時候。還記得吧?原先我們這海邊的路啊,窄窄的沙石路,靠海邊一溜木麻黃。沙石公路路面上,那大坑小窪的,沒一段是平的。路上還跑著大卡車、軍用車,“咣咣”的。天晴,車廂左右搖擺“咣咣” 著過去,後頭沙塵卷得人看不清路面。雨天,車廂也左右搖擺“咣咣”過去,坑窪裡濺起的泥水糊人一臉一身子!那時我已買了輛二手腳踏車,28寸的, 大大輪子的。加固大大的後架子,三天兩頭都得往車場載貨什麼的,很難騎,騎著顛得屁股痛,總要下來推著走,歪歪扭扭地走,好在那時年輕,力氣用掉了又補回來了,可也真是走怕了這條路。

其實廈門有沒有變化,特別是思明有沒有變化,不要看中山路啊霞溪路啊這些老街道,什麼騎樓改造什麼的,最該來看的是這條路。小孩子讀書背歷史,我說我這個歷史不用背,就看著這條路, 這條路就是廈門變化的歷史,特別是咱思明變化的歷史。這條從白城開始一直往東去的環島路,從前當然不是這樣叫,還早著呢,還沒有環呢。從白城開始往東去,胡裡山炮臺,曾厝垵,白石炮臺,黃厝……嘿嘿,我走了多少年了,閉眼睛倒著都能走。對對對,黃厝,椰風寨,就是後來對著海對面臺灣金門大旦二旦豎起的那個大牌牌,就是那個“一國兩制統一中國”牌牌,就豎在路旁,白底紅字,巨大,亮眼得很。我還在上初中時,剛好看過重放的老電影裡的一部《英雄小八路》,講的就是五個小孩子在廈門金門打炮仗那時的故事,說笑給你林老師聽,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第一次看到人身子串起來可以通電話。那歌怎麼唱的?“愛祖國,愛人民, 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那個時候,廈門前線的名氣啊,就靠這電影傳的。林老師你小時看過這電影沒?聽說這電影就在黃厝拍的。那時候,這一帶,荒死了。80年代我來時,那還都是泥坑路,哪裡有公交車?到廈門南普陀也只有兩路車。一路到輪渡,一路到火車站。現在什麼車沒有?公交車一塊錢,看你要坐哪路車,要坐到哪裡去!你就跟著那公交車一截截地順著海邊往東邊去,“一國兩制” 再過去,就是會展中心,五緣灣。那氣派!真的看了就知道什麼叫國際會展中心!嘿嘿,林老師,你也聽說了吧?就是今年的金磚五國的會都要在那裡開,國際範啊。這一路過去,嘖嘖,比明信片上還漂亮!要不怎麼說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馬拉松跑道呢。對對,我忘了說了,每年的馬拉松,我都報名參加,我不是運動員,我就是喜歡跑到那人堆裡面, 這心裡喜歡得講不出來。像做夢一樣,那感覺就是不一樣,好像我都不是我了,不是那個販米的鄭奮鬥,不是開雜貨鋪的鄭奮鬥,也不是做超市老闆的鄭奮鬥。可那不是我又能是誰呢?我親身走過的, 這麼多年,這個變化太猛了,而我還是我嘛!所以, 我可以很大聲很牛氣地講,我看見這個變化,真的, 我就是這個變化的經歷人!

嘿嘿,是講遠了,講古嘛。話還講回來,你講的那個颱風,除了今年的“莫蘭蒂”颱風外,就數那年的颱風厲害吧? 10多年前的那個颱風,很兇的,全廈門都被颳得停水停電了。那時我已在海邊的白城校門口,就是後來拆掉的那排平房裡開了家雜貨店。從那時起,我和思明這塊地一樣,算是進入了一個新階段,上了一個新臺階,我有了個落腳店,按現在的話說,就是我鄭奮鬥有了實體店。我先是用BB 機,然後再到公用電話亭去回人家。大哥大時代我用不起,但我做了很牛的一件事,那就是我們這一溜小店裡我是最早安裝固定電話的。以前腰裡揣了個BB 機,有信息來就找公用電話回, 後來我自己裝了固定電話,這周圍的人都揣著BB 機上我這裡來打電話。白城這個地方遊客多,回電話的人也多,我後來乾脆就掛牌,提供給人打電話, 三分鐘一塊錢的,生意也很好!雜貨店的業務擴大了,我不僅送米,一個電話打到店裡來,醬醋鹽糖的我都送的。後來就有了小靈通,再後來就有了手機,各種手機。用電話的進步也跟門前這條路一樣, 原來是土路,後來日子一天天好起來,這路就越來越朝著國際去了。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路啊。想想我鄭奮鬥的一輩子,由鄉下山裡土路走到今天這條國際路上,是不是活得太值了?

嘿嘿,對對,講著講著又繞了,對,還是說颱風那一次,跟今年的“莫蘭蒂”一樣的兇,不到半夜裡就停電停水了。第二天,我後面住的這片樓裡的老師就下樓來,到處找水,人沒水怎麼能過的? 我想想這麼多年來,從挑米小販到今天,不都是這裡人照顧我生意的嘛。唉,不要提那個摻沙子短斤兩的事,人嘛說不清楚,反正那時我就想,我這裡臨公路,我來水了,你們沒水,那就來我這裡拿。我把水管從後廚那裡接出店門來,哎,附近想拿水的老師就儘管來拿,後來傳傳傳的,就排起隊來了, 就有人打電話,電視臺報社的人也都來了,說是好人好事,普通市民有這境界。就那麼一點水,大家就給我這樣的好贊。其實我更激動,更感動。

我在這裡這麼多年,我自己奮鬥,帶給老婆女兒家庭好,帶給老家的人好。我是個不起眼的人, 能過上今天這日子不容易,能在這裡紮了根是我的福氣,能親眼見到這一切,我知足,我活得值。所以,我小聲跟你林老師講,從那次以後,有十幾二十年了吧,我就是常常有一點力就幫到別人家。我要為思明也做點什麼事,我也不要上電視報紙什麼的,也不要評勞模。我這樣做就覺得我才是真正和廈門人一樣,和廈大人一樣,我是配得起住在這裡的。

我就是這樣想的。林老師你看得起我,不知道講這些,能寫出來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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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髮大小林

我結識他們已經很長很長時間了。男的姓林, 女的也姓林,在思明區靠近廈大臨海的那條街上,租了個小小的店面,開理髮鋪子。男的長得清俊, 女的則更清麗。兩人一看就是小兩口,開的就是夫妻店。他們都姓林,我叫男的大林,叫女的小林。男大林師傅手藝不錯,女小林師傅手藝則更好,後來我就固定了讓小林師傅給我剪頭髮,如果小林師傅剛巧不在,我就只好讓頭髮任性再瘋長。這樣一來二去的,很容易就拉起呱來,知道小兩口都來自漳州鄉下。據說在老家理髮店當學徒時,兩人就有意思上了。當年在他們鄉下那裡,讀書還是少數人的事,大部分家庭的孩子能讀到初中就算很不錯了,一般就讀個能粗略識些字,然後就不讀了,該幹嗎就幹嗎。主要是學手藝。有手藝傍身,總比種田靠老天吃飯強些,抗旱澇些。他們那裡人大都這麼想。他們就是鄉下普通家庭裡隨大流的孩子,所以就不讀書了,跟村子裡的人去學理髮了。

後來,他們出了徒,就想來廈門。廈門那時剛剛成為特區,特區的聲名滿天飛,十里八鄉都知道, 不不,是全國人民都知道啊。什麼叫特區,其實他們也搞不清楚,只知道改革開放了,特區是最早的實驗區,換句話說,是可以走在改革最前端的地方。是鄉下人也可以出外尤其是到城裡跑一跑做做小生意的地方,於是,村子裡那些膽子大的年輕人,就想能到外面去闖一闖。他們漳州離廈門近,在這麼近的地方就有個特區,那是無論如何要來這裡看一看瞧一瞧的。如果能賺到錢,如果能不那麼窮,如果能不那麼一年到頭愁吃愁穿愁用度的,那該有多好。他們那裡老輩人有下南洋賺錢的,他們下不了南洋,那就上特區來。人是會做夢的,萬一真的夢想成真了呢。那時家裡人就說,既然要去,那就把婚給結了吧,這樣在外面兩個人相互照應著也就方便了。所以,他們其實年齡還挺小的就結了婚了。沒到結婚年齡也沒關係,反正,鄉下人只認結婚酒席,辦了就算是夫妻了。至於有沒有去辦結婚證, 倒在其次呢,你不說也沒人知道哇。

所以,他們一來就來到廈門,一來就來到思明, 一頭就扎到思明區最好的廈門大學邊上了。為什麼?因為這裡學生多啊,生意好啊。其實他們知道自己不是衝著學生來的。那年頭,學生口袋裡也沒有幾個錢。校園裡有公家開的理髮鋪子,一毛錢理一個頭,又快又好。他們不是來做學生生意的,但他們喜歡學校的氛圍,從小沒正兒八經讀過書,心裡還是挺羨慕讀書郎的。“感覺靠著學校,來來往往的人都不一樣呢。”大林小林都這樣說。

其實剛開頭大林小林吸引我注意的是他們和別人家的理髮師傅真的不太一樣。首先是外表,兩個人都長得清俊,說起話來微微笑著,細聲細氣的, 這在市井店鋪裡實在太少見了!他們站在那兒,安靜地洗、剪、吹,有種款款而來的情意,說話行事絕不誇張,不像別人家理髮的,拉客熱情到讓人疑竇叢生,似乎別有用心。特別是襯著他們站著的那個小小門面,收拾得那個叫清爽潔淨,和他們身上那股斯文的樣子一致。他們也太不急功近利了。他們剛開始也是從五毛錢開始剪起的吧。但他們為了配得上能在廈門最中心的思明區穩打穩紮下來,配得上他們是在思明區最有文化的廈大周邊求生存求發展,小兩口那個拼勁啊,那個下血本啊,兩個人攢下錢來就輪流去報各種美髮培訓班學習。他們不吝血本,更不吝力氣。也是他們的天賦高,老天爺賞飯吃,他們手下出的活總是與人不一樣。他們真的很細心地剪,一小縷一小縷的,撮起了剪幾根又放下,撮起了剪幾根又放下,感覺就是數著頭髮根在剪。人家三下五除二不到10分鐘可以搞定的一個頭,小林總是來來回回折騰得能剪上個把時辰,很磨人。“這樣才能剪出層次來啦,剪出空氣感來啊。” 小林總是慢條斯理地說。慢工出細活,雖然得耐著性子等她剪完,但那剪出的髮型實在非同尋常。

散文风尚|丹娅:大学内外的师傅们

記得那些年,她的剪資已漲到一個女生10元的年頭,我出差在外,無論是赴京城還是進上海還是下廣深港,大小場面,我的髮型從來就沒有怯場過。生熟朋友總是議論,你的髮型好好看啊,哪裡剪的?一定很貴吧?哎呀,你肯定進的都是高級髮廊囉,動輒幾百上千的吧?哎呀天,你們還真以為來自特區就自帶錢莊嗎?告訴你別不信,就是有錢我也捨不得啊。我的髮型就出自我們廈大旁邊的一家小小理髮鋪,女生剪一個10元錢,童叟無欺啊。我常常把這點很驕傲地反饋給小林聽,小林總是風輕雲淡誠心實意地說,嘿嘿,那是您的頭型長得好啊,您的髮質也長得好啊,要不也剪不了這麼好看啊。嘖嘖,嘖嘖,這情商高的,這樣的理髮師啊, 難怪,只要被她剪了一次,你就想黏上她一輩子的剪子啊。

這麼出神入化物美價廉的剪技,和妥帖溫潤認真細緻的個性,自然很讓人驚訝,也很讓北上廣更讓深港幾地的人難以置信。但其實更讓人驚訝的還有大林小林的文藝範。在理髮店擱幾本美髮或服裝什麼的時尚雜誌,倒不算稀罕,如果再放一些例如《知音》《讀者文摘》之類的雜誌,也還差強人意。但我真的還未看過在理髮店裡擺《十月》《花城》《中國作家》《人民文學》《小說選刊》這樣的書報架呢。還記得許多年前經過他家門前的那一刻駐足與遲疑——因為在那之前,我幾乎都是叫家裡人自己剪的,因為能找出個物美價廉合意型理髮師傅簡直太難了!那一刻我就先看到了小林,她像是認識我似的朝我頷首微笑,真像道白月光呢,很熟悉很貼心的感覺。於是一切就像是發生在老朋友中間那麼輕鬆隨意地發生了——我走進去落座,在等著把頭交給她的微笑的時候,順手取過座旁小几上的雜誌。說實在的,我有點驚訝,因為我隨手取來的雜誌竟然是《小說選刊》,隨手翻開就看見劉醒龍的《挑擔茶葉上北京》!這是不是也太文藝了? 不,太文學了嘛!果然,那角落插書架上,文學雜誌倒比髮型雜誌還多出一些!這是不是有點不同凡響啊?很令人刮目相看啊?記得那時,我莫名地就心安,無端地就信任,我想她的巧手肯定也不同凡響。果然,剪完發出門,我的心情極其愉快,真應了現時流行的那句廣告語:最低的消費,最好的服務。這就是我要的效果,我的理髮師傅,沒有第二家,沒有第二人!從此就把頭交給他們家了。有了這些雜誌,等候剪髮的時光也變得飛快。大林說, 這些雜誌啊報紙啊,我們也愛看,以前在鄉下的時候,都沒有機會能看上這些,真的很好看啊。人客稀少的時候,小林慢慢地給我剪髮,大林就坐在旁邊看小說。這就是小林大林的理髮鋪子,有跟別人家非常不一樣的地方,既是世俗裡的又是很超俗的。“有些雜誌都是老師們送我們的。”大林會看看馬路對面的廈大操場,“這可能因為我們來的是這裡吧,還好我們來的是這裡。”

因為有這樣的不一樣,大林小林的理髮鋪子才會這麼興隆吧。

小兩口就在這樣一個地方,年年剪月月剪天天剪。歲月就如大林小林掛在鋪子旁的那個彩條轉環那樣轉個不停,據說那是理髮鋪子的標誌。冬去春來,他們生孩子了,他們買下店面了,他們孩子上幼兒園上小學上中學了……很多人為了省錢都會回老家生孩子,但他們花錢買房子進戶口就是要把孩子生在廈門,生在思明區。這是他們靠自己的雙手, 一剪子一剪子奮鬥積攢下來的,他們要改變祖祖輩輩在鄉下的命運,而高速發展的廈門也沒有辜負他們的這份勤奮和這份夢想,終於讓他們夢想成真。

10年、20年、30年、40年,大林小林和我一樣, 看著從廈大開始一直往環島那邊一路發展過去,從當年坑坑窪窪的滿目荒涼的沙石路,變成今天全世界最美麗的馬拉松道,還有大道兩旁最美麗的城市花園景觀。我也看著他們的生活一天天好起來,一天天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他們融入廈門今天的生活,就像原本就長在這裡的一樣。

唯一有點惆悵的是,如果現在去那鋪子找小林剪髮已是不太可能了,因為他們已經都當幕後老闆了。據說他們先去學了車,然後就買了車,然後就經常駕車出去旅行。我雖然為我的頭髮難過,但卻由衷地為他們高興,他們真的是站在理髮鋪子裡的轉椅旁太久了,趁現在還走得動,財務有了些許自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是他們作為今天的廈門人的美好生活的再開始。

刊於《福建文學》2019年第1期

圖:Yelena Bryksenko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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