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史行吟》——橋鎮瑣憶

橋鎮•方位

橋鎮叫鎮,卻其實是個鄉,且名字在中國地圖上無從查找,因了渺小、荒僻。

橋鎮的交通只是一條線,東面甘泉,西邊志丹、吳起,南北均是延綿的山麓。

北洛河•沉思

從古到今,北洛河一直靜靜的從這裡淌過,懶得發出哪怕一丁點兒聲音,彷彿在嗤鼻橋鎮微不足道的卑微。

從被集團委派負責開展石油業務後,因了這裡的荒僻和無處消磨時光,我只能時時呆呆坐在這河邊,看著波紋變幻的流水,看著身旁的鵝卵石帶。

《溯史行吟》——橋鎮瑣憶

我時常會隨手拾起一枚卵石握在手中把玩,觸手光潤,猶如美玉般細膩,這被歲月洗禮、拋光的卵石不知是否還記得自己曾經是稜角分明的礫石。這象極了我,我也逐漸的磨滅剛畢業時的意氣風發,到如今沒有稜角,隨波逐流。其實我說不清楚,究竟是社會打磨了我,或者我打磨了石頭,正如水沖刷掉石頭的稜角,而石頭也用稜角讓水流改變形狀,不再那樣平靜。

時間久了,到河邊路過田地時,熟識的老農便打招呼:“今天又是去河裡發呆?”調笑中充滿著關心,也許在他們看來,一個沒事站在這裡發呆的人是不正常的。

井場•野味

除去北洛河,橋鎮似乎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略略張揚的資本,我也再沒了可以留連的所在。於是,我每天跟著技術員和生產人員去井場。

上井場的路需要穿越從稀疏貧瘠的原始林場,短短的二十公里,卻每每在崎嶇顛簸中行進一個小時。通常情況,晴天,車外、車內都瀰漫著無法消散的厚厚的塵土,等到下車後,頭髮金燦燦的,像煞了歐洲遊客。雨天,車卻每每深陷在泥澤裡,只能待著車裡等罕至的過路車施救。

《溯史行吟》——橋鎮瑣憶

夏季時,茂密的樹陰遮蔽了蔚藍的天空,抬頭看去,只有若隱若現的透出那麼一縷陽光,卻依然毒辣的逼迫閉上了眼睛。太陽當頭時,熱的人想學狗兒般吐出舌頭,一進樹陰,卻又有些瑟瑟寒蟬。

最美的該是秋季,向山上看去,滿眼盡是一團團、一簇簇、一片片、一堆堆的紅色、黃色、紫色、綠色,彷彿頑皮孩童拙拙的抽象塗鴉,各色的樹葉和野花招搖著自己婀娜的美麗多姿。

9月的一天,在山上忙完工作,正口乾舌燥間,技術員說:“領導,你吃過野杏沒有?”於是在想像中吃杏吃到牙酸的我流著口水,興沖沖逼著他帶我找野杏。我們在半坡的樹林縫隙中左衝右突,終於在一面較緩的崖壁上看到一片杏林。

野杏很小,約有家杏的三分之一,我順手摘了一個放入口中,卻被酸、澀、苦等諸般滋味催的立刻吐了出來。一邊吐,我還一邊感慨以前聽故事時,羨慕伯夷和叔齊餓死不食周粟,隱居在潁水之陽的箕山,天天喝泉水、吃野果,現在才發現那些誤導我的詩情畫意的描述,全是沒受過罪,不知道野果多難吃的無聊文人捏造的。

看到我的狼狽樣,技術員笑得和花一樣燦爛。一邊遞給我他摘的杏兒,一邊告訴我,他去年也是如此,不過他堅持嘗完每棵樹,並在味道較好的樹上做了記號。我將信將疑的把杏塞進嘴中,是有些甜的感覺,而且水分較大,纖維也少了許多。於是我邊誇他是新時代的神農氏,邊把有標記樹上的杏饕餮著。想想人類也真不容易,現在市場上買的杏經過幾千年不厭其煩的改良,這其中有多少的汗水和心血。

後來閒暇時,我便央山上的農民教我認野菜、找野果,於是,不少如野梨、野桃等現在家果的原始親戚都進了我的肚子。值得一提的是一種方言叫“則茂”的植物,它的根俗名叫小蒜,彷彿袖珍版的洋蒜,“則茂”就是枝頭的花,估計我們現在吃的蔥花、韭花的習慣,可能就是從古人吃“則茂”演變下來。

“則茂”本身不好吃,雖帶著蔥香,卻苦澀異常。但是晾乾後用熱油一潑,當做調料拌在羊肉湯麵裡,香的能讓人咬了舌頭。唯一不歡迎“則茂”的是我的一個女同事,她一看到攪在湯麵裡黑糊糊的“則茂”,就想起了蒼蠅,搞的胃口全無。

一轉眼,到了10月,凌晨上山巡井,正迷糊在駕駛員旁邊,突然他一個急剎車,開車門就往外衝,嘴裡喊著:“快捉老鷹”!一看車外,一隻老鷹似乎受了傷,撲騰著翅膀想躲避衝它奔去的司機,卻飛不動,於是我也嗷嗷叫著衝下車。可沒等到跟前,老鷹就輕鬆的拍著翅膀騰空而去,奇怪它前後反差的我們,看到地上躺著一隻兔子,原來老鷹開始是捨不得這到嘴的食物,費力的想把兔子帶走,卻被我們認為它自己受傷。“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看來這老鷹還懂得這道理,關鍵時候做出了明智的選擇,只是卻便宜了我們,下山美美的吃了一頓紅燒兔肉。還是那個女同事,一掃斯文的大快朵頤後,又由於擔心不停的嘮叨這美味是否會讓她得上SARS……

冬天終於來臨了,在11月的中旬。兩場霜凍,讓秋風掃掉了所有樹木最後的凋零孤葉後,天空撒下了飄搖的雪片。整個山頭終於由初春的淺綠、盛夏的濃綠、寒秋的斑斕,變成冬的素裹銀妝。上山的路比平日更加艱險,由於暖冬的原因,鎮子上的雪剛落地便已被融化、蒸發,覓不到蹤跡。而山上的雪依然頑強,被太陽化成水,卻又立即變成冰,冰被化了,再藏在沙子底下變成暗冰。

而我們只能繼續這路上的顛簸,不過上井場時間從一小時變了三個小時,到了井場,一頭扎進採油工的土屋,溫暖迎面撲來。待緩過神,才發現肚子早已咕嚕抗議。技術員問有什麼吃的,採油工憨憨一笑:“你們先坐,我出去看看。”說著,把臉裹的厚厚實實的進掀起門簾出去。

再回來時,手上提著兩隻還不時蹬著腿的肥兔子,“你們運氣好,我昨天晚上剛下的套”。說完打來盆涼水,麻利的剝皮、放血,等我睡眼蒙朧時,一股濃郁的肉香鑽進鼻孔……。

歷史•古蹟

橋鎮的古蹟共有三處,年代分別是秦、唐及五代。

秦朝的古蹟是當地人俗稱的“聖人條”,也即秦直道遺蹟。這條路有著諸多的“世界之最”光環,它是世界上第一條高速公路,三天三夜可直達匈奴腹地,它寬數十米,綿延千里,卻僅僅三年時間就修築竣工,它的便捷性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馬,士不敢彎弓報怨”。

在橋鎮的北山上有秦直道遇山開山遇水架橋的“塹山堙谷”遺址。位置在甘志路(甘泉到志丹公路)與北山的溝裡,這是座梯形土臺,土臺高約30米,寬約20米,據說是修建秦直道時為連接平地與山頭而用土夯起的橋墩。

《溯史行吟》——橋鎮瑣憶

唐代遺址是一座名叫“石宮寺”的寺院。裡邊至今保存著唐朝唐代開闢的供佛石窯,石窯藻頂被歷代的香火薰染,但還是可以較為清晰的看到當年石刻的“卍”字花紋圖案,製作精美大氣,全然不是民間普通匠人的手法,更與現代新修的不倫不類的神像不相符,讓人感懷曾經的歷史和正在發生的歷史之間的衝突。

《溯史行吟》——橋鎮瑣憶

橋鎮的水庫旁有一座古墓,墓穴三面臨水,其上青松殷殷,綠草茵茵,在窮山惡水的陝北確是風水寶地,相傳是五代時高姓刺史的墓地。只可惜我去時走錯了路,無法近前瞻仰,只得隔水相望,順便看看刺史他老人家的廟,廟是新修的,據說是當地一位高姓老闆為認祖,請刺史保佑發財時捐款修的,廟名還是保持著當地人民以訛傳訛起的名字“龍王廟”。

除此外,附近十餘里處有隸屬於志丹縣的馬頭山,上邊的廟裡有不知何代的一尊坐化肉身泥塑像。塑像約高1.2米,光面無須,頭上梳髮髻,眼中鑲嵌黑色珠子,為盤腿席坐的五十歲男性老者形象,身上畫著道士服,衣紋流暢。不過,因為髮髻的緣故,當地陝北老鄉可不這麼看,認為這是尊女性神像,並美其名曰“桃桂花娘娘”,而且據說求子還非常靈驗。不知道長神靈有知,該哭還是該笑。

《溯史行吟》——橋鎮瑣憶

在塑像的胸口有個小孔,幾年前有人準備偷盜這塑像,不小心敲破外邊的泥皮後,裡邊竟然露出了森森白骨,人們才知道這塑像裡包裹的竟然是真人。後來在修復塑像時,便留下了一個用玻璃覆蓋的小孔,以便參觀的人們可以清晰的看到裡邊的景象。

信天游•民風

由於水土保持和封山造林的緣故,這裡的山上已難見到羊群和扎著羊肚肚手巾的放羊老漢,只有偶爾會從遠處若有若無的飄來一絲絲不很清晰的歌聲,待到豎起耳朵靜聽,卻失去了聲音。那一定是偷偷放羊的老漢實在憋不住嘹了一嗓子。

後來我們遇到一個偷放羊的老農,以不揭發他為要挾,才強迫他唱了兩首信天游。我這才知道,那原汁原味的陝北民歌一定要在陝北的山上、塬上唱才有味道,那些站在舞臺上聲情並茂的演員雖然學會了陝北民歌的節奏和方言,但是現代樂器的伴奏讓陝北民歌失去了野性的粗獷和沒有雕琢的純淨。

《溯史行吟》——橋鎮瑣憶

時間久了,我在這裡的山上認識了不少農民兄弟,有時午飯時,我無法下山,便會鑽進最近的一口窯洞,主人一般會十分客氣的招呼坐到炕頭上,然後從爐子上端起熱氣騰騰的燉羊肉款待,讓你覺得他們十分的憨厚可愛。

據說在2000年的時候,採油廠到橋鎮,這裡的農民看到外人就問“你們是幹什麼的?”待知道是來打油井的,就追問“縣裡知道不知道?”得到肯定答覆後,他們幸福的對望一眼,繼續追問“省裡知道不知道?”答覆依然是肯定的,於是幸福的對視後,再問“中央知道不知道?”在親耳聽到“中央知道”後,興奮的農民們竟然歡呼雀躍,為中央都知道有個橋鎮而自豪。

但是現如今的橋鎮,農民卻少了一些淳樸厚道,多了幾份小農本質的奸猾無賴,其中有這麼兩個事情,足以說明現在這裡的民風。

第一個,修路隊在山裡一個村支書家裡住宿,半夜村支書把為剷車儲備的一大桶柴油藏匿起來,天明時,修路隊發現油沒了,村支書信誓旦旦的說肯定是丟了,說現在這裡外人多,賊肯定是外人。當修路隊發愁沒油剷車動彈不得時,村支書變魔術般把偷走的油搬出來,要高價賣給修路隊。後來人們發現,這村支書賣還給自己的柴油,裡邊竟然抽走了半桶油,然後添加了半桶水。

第二個故事就更有趣了,某農民的羊不小心吃了同村人偷獵野羊下的藥後死亡。這農民便賴上在這裡投資打井的一個項目部,硬說他家羊是喝了從井場流下的汙水才死的。被糾纏不過的項目部負責人於是派人去數死了幾隻羊,結果現場發現了十來只羊,可農民卻非說自己死了三十幾只羊,其餘的都叫狼叼走了(當地人壓根就沒見過狼),而且其中一半肚子裡都懷著羊羔。最後那個項目部被迫賠了約近死羊總價值五倍的錢才得以息事寧人。

說這兩個故事,其實不是在罵當地人,因為很難說是外來人口教唆壞他們,或是後者在慾望面前,人內心最醜陋和貪婪的一面得到了釋放。只是在外地人的心裡,偶爾的會對當地政府和居民有些失望。畢竟別人是來投資的,因為這些外來者,這裡的人才慢慢的富裕起來,而這種不知恩圖報的民風,的確讓人有些傷心。

終結

在橋鎮待了一年,現在終於回到西安,享受著屬於都市的喧囂、繁華,看著磨肩接肘的人潮,感覺這個以前讓我煩躁生厭的城市其實真的很可愛。

也許我此生不願再回到橋鎮,因為那裡只有七間小賣部、五家小飯店,三家小旅館,和總數不到三千人的居民,以及每五天才有的集會,還有那總也不停歇的漫天黃沙。

倦了,我厭倦了橋鎮,可是我的心裡卻總隱約的有一絲信天游的聲音在飄蕩……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