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歌:演程蝶衣是張國榮的宿命

電影《霸王別姬》結束時,銀幕上會響起李宗盛和林憶蓮唱的《當愛已成往事》,令人唏噓不已。不過,《霸王別姬》註定不會成為“往事”,這部電影留給人們無盡的回味。今年是《霸王別姬》上映25週年,影片於12月14日在中國臺灣修復上映,上映10天票房已接近700萬臺幣(約157萬元人民幣),刷新了修復片在臺灣的票房紀錄。

陳凱歌、李碧華、蘆葦、張國榮、張豐毅、鞏俐、葛優、顧長衛等等,這一長串的名字造就了一部永留歷史的經典之作,隨著張國榮斯人已逝,《霸王別姬》更是無可替代無可複製。

不久前,陳凱歌導演攜《霸王別姬》來到北京電影學院,這也是《霸王別姬》在第46屆戛納電影節獲獎25年後,陳凱歌首次攜作品回到母校,回首往事,陳凱歌感慨良多,一些故人已經不在,當時拍戲搭的景有的已經不復存在,就算是殘留下來的,也已蒼涼而破舊,“真是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唯一剩下的,是這部電影,二十五年來,一直都還在這兒。”

陳凱歌:演程蝶衣是張國榮的宿命

拍攝《霸王別姬》的兩大功臣是徐楓和李碧華

《霸王別姬》1993年獲戛納國際電影節最高獎項金棕櫚大獎,成為首部獲此殊榮的中國影片,還獲得了美國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獎、國際影評人聯盟大獎等多項國際大獎。

影片改編自香港著名作家李碧華的同名小說,陳凱歌將李碧華視為這部電影的第二大功臣,憶及去香港初見李碧華的印象,陳凱歌贊其“才高八斗,異想奇思,非常有創作上的活力,是很有趣的一個人。不管是她的《胭脂扣》,還是其後拍的《青蛇》,我都覺得非常好,好就好在她的故事是順著人情走的,而不是順著一個目的走,她寫的東西輕輕巧巧,沒有意識形態方面的包袱,不教化人,而是讓你隨心去品味俗世人間的故事,我們也聊得非常好,決定一起來合作這樣一部戲。所以,李碧華女士其實是《霸王別姬》的母親,她為影片的拍攝提供了非常好的基礎,她就是那個為影片打基礎的人。”

而成就《霸王別姬》的最大功臣則是影片的製片人徐楓,徐楓曾是香港著名演員,以拍胡金銓導演的《龍門客棧》出道。1969年憑藉電影《龍城十日》獲得第9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有希望新女星。1971年主演胡金銓自編自導的電影《俠女》,1976年徐楓因主演電影《刺客》獲得了第13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獎,1979年憑藉《源》獲得第17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獎。

陳凱歌回憶說他1988年帶著電影《孩子王》去戛納電影節時,與徐楓相識,“那時候的兩岸關係還沒有後來那樣的發展,我們見面之後說約個地方聊上幾句時都挺緊張的,可見時間能把很多事情改變。”

《孩子王》在戛納首映式這天,徐楓也來了,影片放映完以後大家匆忙打了個招呼就散了,第二天她又找到陳凱歌說:“你拍得挺好,但是我覺得你能拍得更好。”她說自己有本書,想讓陳凱歌看看,問他是否願意拍成電影。陳凱歌說:“我當時真沒當回事,因為一個製片人將一本書交與一位導演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這本書就是《霸王別姬》。我當時說:‘感謝您的盛意,但是我還有別的片子要拍。’她說:‘我可以等你。’”

這一等就是兩年的時間,直到《邊走邊唱》完成後,陳凱歌又去了戛納電影節,再次遇到徐楓,陳凱歌才確定了拍《霸王別姬》:“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徐楓女士是《霸王別姬》這部電影的第一位開啟者,是第一位功臣。她一直對我說在《俠女》之後,她有一個願望,非常希望帶著另外一部影片去戛納,得到一個更大的獎。這個金石為開的結果便是她的夙願居然實現了,在兩年以後的1993年,這部電影在戛納獲得了金棕櫚獎,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至今我都覺得徐楓女士是獨具慧眼的一位製片人。”

陳凱歌:演程蝶衣是張國榮的宿命

最初小說中程蝶衣沒有自刎

創作《霸王別姬》的劇本花費了漫長時間,陳凱歌與李碧華和蘆葦兩位編劇一直“並肩戰鬥”。陳凱歌說“和編劇一起工作的時間很長”是自己的一個創作習慣:“我通常會花最少兩三個月,甚至五六個月、一年的時間和編劇進行溝通,其實就是兩三個人在一起坐禪,去琢磨我們到底應該怎麼做。《霸王別姬》的劇本創作大概是從一九九一年的六七月份從戛納電影節回到北京之後開始的,影片是從一九九二年二月中旬開拍的,中間我們用八九個月的時間才完成了這個劇本。劇本初稿寫好大概是一九九一年的年底,蘆葦老師給了我一支筆,說如果哪個場次你滿意,就畫一個圈,結果初稿只有幾場戲是畫了圈的,這個稿本至今對我來說非常珍貴。”

“質本潔來還潔去,不叫汙淖陷溝渠”,陳凱歌認為這兩句曹雪芹形容林黛玉的詩在程蝶衣身上得到了最為充分的體現。在整個故事中,他的性格在情節發展中不斷髮酵,從忍受斷指之痛後不斷遭受毒打也不願放棄自己的性別認同,到為了忠於霸王寧願逃跑之後又回到戲班接受更為殘酷的懲罰,再到為了救霸王可以為日本人唱戲,然後在法庭上非常天真地說:“青木不死,京劇就傳到日本國去了”。陳凱歌認為程蝶衣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只迷戀於自己的舞臺:“我在《霸王別姬》拍完後有一天就琢磨這故事到底說了什麼呢,後來就覺得這是一個關於迷戀與背叛的故事,只迷戀於自己舞臺的程蝶衣對一切世間的事情無感,不然段小樓也不會對他說:‘你也不看看這世上的戲都唱到哪一齣了’,直到他最後黃鐘盡毀,瓦釜齊鳴,燒了戲衣,別了舞臺,把霸王留在心裡頭,舞臺和人生的一元論在程蝶衣這個人物身上得到了最終的體現。”

陳凱歌對原小說最大的改動就是結局,原本小說結尾是寫程蝶衣最終流落香港,改革開放後段小樓隨團去香港演出,兩人在浴室相遇,“我想李碧華的原意是要寫他們袒膊相見吧,但是我覺得不夠有力量。性格要素一定會驅使程蝶衣追隨虞姬的步伐最終成全自己,因此他的死是他的個性唯一合乎邏輯的結局,我認為這個死亡在藝術上是成立的。因此我建議改成以程蝶衣的自刎結束全局,李碧華同意了。影片拍成後,她再版的小說中也採取瞭如此的結局處理,程蝶衣這樣一個人物才真正完備了。”

《霸王別姬》成為經典,但陳凱歌也坦率表示聽到過批評,認為這部電影說到底就是一個通俗故事,不過,陳凱歌說寧願把這樣的評價看成是一種表揚,“這讓我想起沈從文先生在世的時候曾和他的同鄉、寫過《芙蓉鎮》的古華說,‘倘若你自己的創作太過用力,從某種角度上看太深,你就無法去表現你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也會使讀者感到吃力’。這段話我讀到之後對我很有啟發,電影本身就是表現普通人的感情,一部電影當中的情感應當被觀眾接受到,故事在於怎麼講而不在於故事本身,陽光之下無新事,大家應該都清楚。我也想起唐朝詩人溫庭筠的一句詩,曾讓我琢磨過很長時間。他寫‘滿宮明月梨花白’,我認為白字是再通俗不過的一個字了,一般難以入詩,但是它好就好在,這一個字把月光給寫絕了。所以我覺得普通的字,普通的情感,不同的屬於個人的表達方式,是一部電影非常重要的一些元素。”

陳凱歌:演程蝶衣是張國榮的宿命

張國榮說自己就是程蝶衣,讓陳凱歌汗毛直立

劇本討論結束的時候,陳凱歌知道電影怎麼拍了,可是這時候還沒有找到扮演程蝶衣的人選。此時又要感謝徐楓的慧眼,她向陳凱歌推薦了張國榮,而這時的張國榮對陳凱歌來說,完全是個陌生的名字。

陳凱歌與張國榮第一次見面的地點是香港的文華酒店,就是那個十多年後,張國榮縱身一躍的酒店。因為劇本初稿沒有完成,所以陳凱歌只能給張國榮口頭講述這個故事,這讓他擔心效果,因為陳凱歌說普通話,而張國榮是位說粵語的演員,“我怕我講得打動不了他。”

對於張國榮是否適合扮演程蝶衣,陳凱歌開始甚至有些“排斥”:“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個好演員,我的故事發生在國內,而他是個香港人,他能理解這樣的角色嗎?”當然,他也擔心這個故事會被張國榮拒絕。

陳凱歌講述之前,張國榮禮貌地問是否可以抽菸,得到同意後,張國榮一直在靜靜地聽陳凱歌講故事,默默地抽著煙,手指微微顫抖,“他一直沒說話,一直靜靜地聽著,有時候看看我,有時候不看,我就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可當我全部講完之後,我突然認定他就是程蝶衣,因為我覺得他就像一個坐在船頭的人,這個故事之船動起來以後的湖光山色,時時在變化,這些光影、水波都在他的臉上有所反映,我不願意說他是在演,他是緊追著程蝶衣,用一種非常含蓄的方法接近他,表達他,愛他。然後,他站起來和我握手說:‘謝謝你為我講的故事,我就是程蝶衣’”。

張國榮的這句話讓陳凱歌時隔二十多年仍清晰得如昨日發生,因為“這是一個令人汗毛直立的瞬間,是我確定演員的漫長拍攝生涯中唯一的一次,我從來沒遇到過這樣一個演員,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用心地去體會一個人物的演員,他甚至還不知道這個角色最終是不是他,我挺感動,我的尷尬沒了。”

之後,因為《末代皇帝》而在國際上有知名度的尊龍也同意出演程蝶衣,相比之下,投資人顯然更願意選方便打開國際市場的尊龍,而非張國榮。但尊龍愛狗,要求帶寵物狗來中國拍戲,結果辦進關手續很麻煩,陳凱歌說:“這些問題讓我有點不高興了,可以說是發了脾氣,其實我是真的希望這個談判是談不成的,我一直認為只有張國榮才能扮演這個角色。”

陳凱歌為此又去香港,跟張國榮說不要因為中間出現了波折而放棄這個角色,“他一口就答應了,說你告訴我什麼時候我應該去北京學習,我說立即、馬上,他在幾天之後就來了北京。選定張國榮的過程就是這樣,可以說出現了波折,但最後非常圓滿。”

陳凱歌:演程蝶衣是張國榮的宿命

拍完戲後夢到了張國榮

張國榮來北京時,劇組剛剛開始拍童年的戲,拍了6個月,張國榮就在北京呆了6個月,學京劇,也到片場看小演員們拍戲:“少年程蝶衣逃出戲班又返回來,聽關師傅講霸王別姬的故事,然後打了自己十九個耳光這場戲,張國榮來片場了,這是一個很戲劇性的場景,他穿著一件軍大衣,雙臂抱著,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那場戲要狠打就只能打一次,所以拍這個鏡頭的時候,我們醞釀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這個小演員叫尹治,打了自己十九個耳光之後牙床都已經出血了,可張國榮臉上紋絲不動,我一喊‘停’他掉頭就走,一秒鐘都沒停。我本以為他會去安慰一下這個小演員,可是他沒有。”

過了幾天,陳凱歌看到張國榮把尹治叫過去說:“我和你拍張照片吧”,他摟著尹治坐在坐凳上拍了一張照片。“到這個時候我才明白,他是拿尹治當他的前世看的。他就是要看到他自己在少年的時候遭了什麼樣的罪,我覺得這個人是一個有心人,這個場景真是讓我挺難忘的。”

張國榮拍的第一天的戲是他和張豐毅在影樓裡拍照片,“他還替豐毅撫平衣服,接著就是走到外面之後遇到學生抗日遊行,學生們激情四溢地責罵了他們,他躲在了豐毅身後,我當時就感到真不像是第一天拍,他已經入戲很深。”

接著陳凱歌就發現,在拍戲過程中張國榮越來越沉默,越來越不說話。“有一次拍他在恭王府裡頭穿著一身洗舊了的中山服,戴著一副塑料邊的眼鏡,提著一個人造革的皮包,穿著一雙涼鞋,他提出說要換一雙白襪子。穿上開機以後他要走過一個地上全是煤渣的走廊,他停住,提起他的腳抖了抖。這個鏡頭讓在場所有的人都淚目了,像他扮演的程蝶衣這樣一個有精神潔癖的人,不死才怪。人有潔癖世同嫌,全世界的人都討厭他,但他就用這樣一個動作把這個人物表現出來了,當時我就想這麼一個破舊的小院,鋪滿煤渣的走廊,怎麼也掩不住這麼一個演員的絕代風華。”

電影停機不久,殺青宴吃過,陳凱歌一天夜裡突然夢見張國榮穿著一身雪白的長衫,走進來笑容滿面地對他說:“從此告別了”。陳凱歌立刻驚醒,“不知何故就掉眼淚,後來回想,此時距離他離世還有十年,但似乎這個夢就預示了他最後的結局。我總覺得張國榮這個人就是現實生活中的程蝶衣,扮演程蝶衣就是他的宿命,他到底還是用人戲不分,自行了斷的方式為程蝶衣畫上了句號。每次想到這個地方,我都強烈地感覺到命運是真實存在的,所以說到底《霸王別姬》不是關於社會的,不是關於時代的,也不是關於集體的,而是關於一個人的。從我自己的體會講,藝術永遠是關於個人。”

陳凱歌:演程蝶衣是張國榮的宿命

拍電影前一個月,父親陳懷皚得了肺癌

張豐毅將段小樓演得絲絲入扣,陳凱歌對其同樣大加讚賞,有一場被打的戲,飾演關師傅的呂齊老師下手挺重的,陳凱歌說想著豐毅這麼大腕兒,要真打恐怕不合適,要不做個護具,“豐毅就過來了,他說:‘不僅要打,而且要真打,不僅要真打,還得露肉’。他自己往板凳上一趴,褲子一褪,連徐楓女士在旁邊都看得不忍。戲拍完十年之後,有一次豐毅見到我就和我說,《霸王別姬》裡面他和程蝶衣說改天去逛逛窯子的時候,有一個搓手的動作是我告訴他去做的,他說有人告訴他這個動作不好,他自己也覺得有點過了。我並不在意這個動作是好還是不好,而是十年過去了,他還在琢磨著這件事兒,他還覺得自己做的不夠好,這種人也是戲痴了。”

在陳凱歌看來,張豐毅是出名的硬漢,本身性格就是這樣,拍攝時,張豐毅說他別的戲都行,就是哭費勁,到了菊仙流產要抓程蝶衣這場戲的時候,“我說你這時候不掉淚什麼時候掉淚呢?他說你給我說點兒能讓我掉淚的話行嗎?我說行,於是把旁邊的人都支開,只剩下我們倆,當時他所站的位置就離要拍的機位一步之遙,我就說了一點兒關於我們父母的事兒,他聽我說完掉頭就站那兒,熱淚盈眶。”

陳凱歌回憶說,當年他和張豐毅提的就是老輩兒的事,“提起我們四十多年前的不堪,說到豐毅父親時,豐毅掉眼淚了。”

陳凱歌:演程蝶衣是張國榮的宿命

從《霸王別姬》開始拍,陳凱歌說自己就處於一種極度的惴惴不安之中,因為父親陳懷皚在開機前一個月確診是肺癌,“在這緊張拍攝的六個多月的時間裡,我一直沒有機會去看望他,都是我的製片主任白玉和我的妹妹陳凱燕去照應父親,我內心當時是極度不安的狀態。我父親這輩人真是經歷了大滄桑,但是他也教給了我很多東西,我覺得我個人的悲情情愫可能也糅雜到了這個電影中間。”

拍攝時無法看望父親,陳凱歌只能勸自己“素衣莫起輕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也許到了清明,父親就能好了,“但最終他的病還是越來越重,兩年以後還是走了,所以《霸王別姬》這部電影永遠和我的親情融合在了一起。我到戛納得獎之後拿著獎盃回到家,那個時候距離他離開只有幾個月的時間,他拿著獎盃拍了張照片,拍的時候那笑容真像個小孩兒。”

因為拍攝《霸王別姬》,陳凱歌也有機會在北京城內四處亂走,“王府、故宮、公園、道觀、寺廟,各種各樣的地方。現在有一種很深的感嘆,就是老北京已經消失了,而《霸王別姬》這樣的故事,《霸王別姬》中間的人物都是依附於這座城市的,當這座城市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的時候,那樣的人就再也不會出現了。”

陳凱歌:演程蝶衣是張國榮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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