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在你子宫里的时候,听到你和别人密谋害死爸爸……

这几天看新出的翁贝托·埃科随笔评论集

《帕佩撒旦阿莱佩》,有个叫《阿伽门农可能比小布什还要糟糕》故事是这样的:一天在火车上有个人和埃科搭讪,指着报纸上一宗凶杀案说人心世道已经如此之坏。于是埃科给他讲了另一个“凶案”:

一个叫拉伊的人被自己的儿子杀死,这个儿子和他母亲搞在一起,后来他母亲支撑不住了,就自杀了。在距离那里不远的一个小城市里,提耶斯特兄弟出于利益,杀死了他们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们中有一个和嫂子搞在一起,另一个为了报复,就杀了他的几个孩子,烤了给他吃,那个兄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很多。

……就在那个人听得目瞪口呆的时候,埃科说:这并不是真事,这是从《神话辞典》里看来的阿伽门农的神话故事……

扯一下埃科,一是说一下译文社新出了他的《帕佩撒旦阿莱佩:流动社会纪事》和《康德与鸭嘴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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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广告硬植入

二是想说,古代传下来的神话、寓言、故事、传说、戏剧等等,在后世会被作出怎样正经或不正经的改编。而其中,莎士比亚的戏剧,绝对是被改编次数数一数二的。其中就包括要讲的这本伊恩·麦克尤恩《坚果壳》

做这篇文章的时候,回看了一下“麦老师”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的一个访谈视频,主题是给读者朋友们介绍当时他最新出版的小说《坚果壳》Nutshell)。

妈妈,我在你子宫里的时候,听到你和别人密谋害死爸爸……

“大家好,和大家聊聊我的新小说《坚果壳》。”

妈妈,我在你子宫里的时候,听到你和别人密谋害死爸爸……

英文版《坚果壳》

如果您关注去年十月底的麦克尤恩中国行,应该会看到这本频频出镜的麦老师新作,以及那句宣传语:“婴儿版《哈姆雷特》”

妈妈,我在你子宫里的时候,听到你和别人密谋害死爸爸……

“婴儿版《哈姆雷特》”……那是什么鬼?

《坚果壳》的视角非常特殊,主人公是一个未出生的婴儿,准确来说是母亲肚子里八个月左右、还未出生的婴儿。婴儿听到勾搭成奸的母亲和叔叔密谋要杀害他的父亲,霸占祖产。熟悉的情节——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妈妈,我在你子宫里的时候,听到你和别人密谋害死爸爸……

在这关乎自己亲生父亲命运的时刻,麦克尤恩描写了胎儿作出的、任何成人都会采取的行动:偷听。当然,在这里,“我”不会有任何危险,因为正躲在一个不会可能被发现的地方——母亲的子宫内。

浴室的回声渐渐消失。除了呼吸声,他们在静默中忖度。我猜他们正注视着彼此,在探究彼此的内心。这是一个悠长而意味深远的凝视。

“你说呢?”

这时候我母亲的心跳开始平稳加速,不仅仅加快了,声音也放大了,就像出故障的水管发出的空洞的敲打声。她的肚子也有动静。肠子松了,发出吱吱的声响,高一些的地方,在我脚上方,液体沿着弯曲的管道疾驰而下,流向陌生的终点。她的横膈膜上下起伏。我把耳朵更加紧地贴住子宫壁。声音越来越大,错过任何一条至关重要的信息都是很容易的事。

身体扯不了谎,但脑子却可以。末了我母亲开腔了,语调平和,控制得不错。“我同意。”

我能感受到她在纠结,想要做一个选择。我是她身体里的一个器官,和她的思想密不可分。她将要去做的事情,我也是参与者。最后,她说出了她的决定,她轻声下了指令,她口中蹦出了那个单个的阴险的词,这一切似乎都是从我这张从未开口过的嘴里发出来的。

“下毒。”

在这段描写中,能看到麦克尤恩老而弥坚的创作激情和天才。

无论年纪多大,无论有怎样的人生经验,我们都不可能知道胎儿的视角是什么样的,或者胎儿能感知到什么东西。但对麦克尤恩来说,他就此抓住了一个独特的写作视角,去表现一种无限的可能性。

妈妈,我在你子宫里的时候,听到你和别人密谋害死爸爸……

除了上面那段偷听母亲和叔叔密谋时“顺便”听到的母亲腹内器官的声音,以及那种被麦克尤恩“融化”进体液流动中的情绪——比如下面这段:

“我怀恋地闭上双眼,回忆起我如何曾在那半透明的肉囊中漂游,一边如梦似幻地漂浮在思绪的泡沫中,一边在专属我自己的海洋中慢慢打滚,轻柔地碰撞那包裹着我的透明薄膜,深信不疑的薄膜微微震动,与干着卑鄙勾当的密谋者发出的声音共鸣,尽管那声音低沉而模糊。”

“我”还“听”来了一个无限的、全知的、跨学科的——生物学、哲学、社会学、心理学等等——知识储备库。

我在这儿,倒挂在一个女人的身体里。双臂耐心地交叉,等待着,等待着,想知道我是在谁的体内,我在这里做什么。……如今,我已经完全倒转过来,膝盖顶着肚子,周围没有一寸空隙,而我的思维、我的大脑也填塞得满满当当。我毫无选择,我的耳朵整天整夜地贴在那血淋淋的墙上。我倾听着,在脑海中做着记录,同时惴惴不安。

我是,或者说我曾经是,一块白板。不过我是一块湿滑多孔的白板,随着日子渐长,自己写上内容,渐渐填满空白之处。

当我被创造出来、拥有第一缕思维的那一刻。……我的神经沟自己闭合,变成脊椎,我那数百万幼小的神经元就像不眠不休的蚕,从尾轴处吐出华丽的金色丝线,编织成我的第一个想法。

我们将始终被各种事态所困扰——这与意识这一艰难的天赋如影随形。

这只是对我即将拥有的这个黄金世界的一首赞美诗。在监禁中我已鉴赏了形形色色的梦。谁知道什么是真的?我无法自己搜集线索。每一个论断都与另一个相符或被另一个否定。像其他人一样,我会取我想要的,适合的我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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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尤恩曾在采访中谈到《坚果壳》的创作源起:一次他和怀孕的儿媳妇聊天,突然来了灵感,“我很高兴我们说话的时候你的孩子已经能听见了,他如果听见的话也会高兴的”。结果这句话就成了一个写作动机:

从胎儿的视角跟踪一件“事情”。有趣且重要的是,他开篇第一句就准确地描写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在母体内,胎儿是倒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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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所有这一切认知的来源,只能是声音。

我有自己的讯息来源,我听呀。我母亲,特鲁迪,当她没有跟她的朋友克劳德在一起时,很喜欢听广播,而且相比音乐,更喜欢听谈话类节目。

我甚至可以忍受英国广播公司国际频道和它在不同节目之间插播的那幼稚的喇叭和木琴的和声。在万籁俱寂的漫漫长夜,我可能会在半夜狠狠踢我的母亲一脚。她会醒来,难以入眠,会伸手去拿收音机。残酷的把戏,我知道,但在黎明前我们俩又都增长了不少见识。

她喜欢听播客上的讲座,还有提升自我修养的有声读物——十五集的《了解你的酒》、十七世纪剧作家传记,还有各种世界名著。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送她安然入睡,虽然那令我震颤不已。早些时候,当她戴上耳塞,我便能清晰地听到那些声音——声波是如此高效地穿过颚骨和锁骨,穿过全身的骨架,又迅疾地穿透那营养丰富的羊水。

“我”通过听声音建立的无限大的外部世界是这样的:

欧洲正处在生存危机之中,既暴躁又脆弱,形形色色自怜自负的民族主义在啜饮着同一配方的“佳酿”。价值观混淆,反犹太主义的杆菌渐渐滋生,大量移民在受苦受难,既愤怒又厌倦。其他地方、每一个地方,出现了新的贫富差距,超级富人成了优等一族。国家出奇招研发新式先进武器,跨国公司耍花样逃税,“正直”的银行使出浑身解数在圣诞季赚得盆钵满盈。……

还有那些老掉牙的事实——气候变化、森林锐减、生物灭绝、极地冰雪消融——都算到了人类的头上。还有,有利可图却有毒的农业摧毁了生物之美;海洋成了弱酸性;已经显现并加速向我们袭来的带尿味的海啸——加剧的老龄化、癌症发生率、精神失常,这些都要求高水平的医疗。不久,随着逆向的人口转型,人口数量将灾难性地减少。言论不再自由,自由民主不再是注定的归宿,机器人偷走工作,自由与安全展开肉搏,社会主义名誉扫地,资本主义腐败透顶、极具毁灭性且声名狼藉,我们看不到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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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麦克尤恩来说,从胎儿视角展开,是一种对自己写作能力的挑战。就像另一个《坚果壳》英文版封面上那个透明气泡状的圆球——设计师的明暗和反光处理,让这个透明球还有点像一只眼睛——麦克尤恩把母亲的子宫塑造成了一个配备了单面玻璃的戏台,这个人上台,然后是另一个人。而观众,只有一个:还未出生的胎儿。当然,还有作为读者的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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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面镜对面的叔叔:

这克劳德是谁?这个骗子像条蛆一样在我的家和我的希望之间蠕动。我曾听说,也留了意:呆瓜土包子。我的前途一片黯淡。我本可以享受双亲的呵护,过上幸福的生活,但就是他,剥夺了我本应拥有的这一切。除非我想出个办法。他勾住了我母亲,赶走了我父亲。我们的利益水火不容。他会让我粉身碎骨。

单面镜对面的母亲:

我听到过往的车辆发出友好的嗡嗡声,听见微风搅动树叶的哗哗声,我下方的手提收音机里传出微弱的、带铁质的刮擦声,当漫长的热带黄昏泛着珊瑚红的晚霞之光,影影绰绰,隐隐照亮我的这片内陆海以及海里浮着的无数碎片……

我试图看清她原本的样子,她真实的样子:一个已进入孕晚期的二十八岁的女子,年轻地(我坚持用这个副词)趴在桌上,金黄色的头发编成撒克逊勇士那样的辫子,美得不可方物,身量苗条(没有我的话),几乎一丝不挂,上臂透着被阳光照射后的粉色。

单面镜对面的父亲:

有一次,在您的书房,那是一个周日的清晨,突然夏雨淋淋,空气被荡涤得纤尘不染。窗户敞开着,我们听得到雨打在树叶上啪嗒啪嗒的响声。您和我母亲几乎就像是一对神仙眷侣。当时您吟诵了一首诗,那首诗比您的其他诗作都要上乘许多,我想您是第一个承认这个事实的人。简短精悍,晦涩难懂,令人黯然神伤。在还没有完全理解个中含义时,就会为这首诗击中、刺痛。在我看来,它的写作对象是一位冷漠的读者,一个失落的爱人,一个真实的人。

这是一种戏剧性,遗传自莎士比亚时期的,渗透进英国文学传统的戏剧性。更何况,麦克尤恩这部《坚果壳》的书名本身,也是来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

妈妈,我在你子宫里的时候,听到你和别人密谋害死爸爸……

可以说,一定程度上这是一种悲剧,一种宿命的悲剧——好像有一只无形之手推着“我”在走。举个《坚果壳》里面的,不一定合适但非常具有戏剧冲突感的例子:

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你父亲情敌的阳物快碰到你的鼻尖是个什么滋味。……每一次,每一次活塞运动时,我都怕克劳德的阳物破壁而入,拨弄我柔软的脑壳,用他的精华,用他多产的迂腐气,在我的思维里播种。这样,我的脑子就坏掉了,想的和说的都跟他一个样儿了。我就成了克劳德的儿子了。

然后呢?“我”想自杀——用自己的脐带把自己勒死:

我打算自杀。我需要母亲肚子里的那根绳索来了断自我,我要在脖子上缠上三圈勒死自己。我隐约听见母亲在叹息。父亲自杀身亡的谎言会成为我自缢的导火索。生活模仿艺术。胎死腹中——一个去除了悲剧意味的中性词汇——有一种纯朴的魅力。……我的世界颤动摇晃,不过我的绞索还在原位,我紧握双手,用力把绞索往下拉,弯腰曲背,全神贯注。这多简单啊。滑溜溜的绳索勒紧了我的颈总动脉,那是割喉者钟爱的重要血管。我能做到。再用力点!我感到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听觉味觉触觉交错在一起。我的眼前愈加黑暗,从来没见过那么黑,我仿佛听到母亲在轻声作别。

但和以往“邪恶”的麦克尤恩不同,这次他似乎有点不一样:

我们一手缔造的这个世界过于复杂、危险,我们本性中的这对欢喜冤家已应对不了这一局面。在这样的绝境中,人们通常只能祈祷神迹。第二次理性时代已步入垂暮。我们辉煌过,但现在我们注定灭亡。二十分钟。嘀嗒。

我试图从我的立场去观察她,去爱她,去想象她的负担:她视之为情人的恶棍,她抛弃的圣人,她意欲施行的举动,她将要将其丢给陌生人的可爱的孩子。仍然爱着她吗?如果不爱,那么你就是从来没有爱过了。但我爱过,我爱过。我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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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小说最后,麦克尤恩安排了一场惊心动魄又细节丰富的“生产”,只是这一过程,是少见地、从产妇身体内部向外地展开的。不再多说,因为看得出,麦克尤恩赋予了这一场景足够的创作趣味,还是请读者自行阅读体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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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一个结尾:

“她的心跳悠远、低沉,但很熟悉,像是一曲半生未听过的老歌。音乐的曲调舒缓,矜持的脚步把我带到了一个真正敞开的大门。我不能否认我心中的恐惧。但我已经筋疲力尽,如同失事船只上的一名海员终于幸运地登上了海滩。我在下坠,哪怕海水轻轻拍打着我的脚踝。”

以及一个只属于麦老师的微笑

妈妈,我在你子宫里的时候,听到你和别人密谋害死爸爸……

(完)

本文整理自上海译文出版

伊恩·麦克尤恩作品《坚果壳》

文字有删节

感谢实习生黎涵为本文所作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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