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到海非常興奮，雖然是在晚上。隔天早上再去看時天氣不好，沒有陽光的海面灰濛濛的，也並沒有影響到我的好心情。有段時間我總覺得自己白天不夠清醒，只有當深夜坐在書桌旁，才能理清頭腦想一些事情，夜晚給我踏實感，像是能給雙腿充電，好支撐白天繼續奔跑。從越來越多的財富、物質中尋找滿足，在滿足或不滿的間隙，從天空、大海、黑夜這些了無邊際的事物中尋找慰藉，是文藝作品中慣常的橋段。天、海、夜看似什麼都給不了人，卻成為許多人可寄託的對象，尤其是詩人。人到底從一無所有的天空得到了什麼，能暫時填滿內裡的缺口？
“大風颳過山崗/上面是無邊的天空/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黑夜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來自海子的發問。
赤子之心的人，發問往往更有力
高考前的一個晚自習間隙，我和一個女生在陽臺上吹風，她問我為什麼天空是紅色的。我抬頭看，果然黑色透著暗紅。我倆一直看著教學樓間隙的那一方暗紅直到鈴聲響起，然後各自回座位繼續做題。後來我發現，夜晚的天空從來都不會是純黑色，卻在隱隱給人力量。再往前一點，有一年上午鬧日食，青天白日的忽然就要入夜似的，還颳起了陰冷的大風。天上鉛雲滾滾，太陽不知在哪裡。我裹緊衣服仰頭看天，幾分鐘後雲開風停，迅速恢復寧靜的天空，竟讓我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再小一點，還是外婆家。夏末的傍晚，我從別村玩夠了回家，外婆和爺爺不知去哪兒了，門鎖著。忽然颳起罕見的大風，稍小點兒的石子竟然被颳得滿地跑。我興奮的站在院壩中央，張開雙手仰起頭閉上眼睛，體驗被風吹到搖搖晃晃的感覺。再睜開眼時，天空是一片混沌的青白，不藍，不純淨，也沒有夕陽雲彩，卻牢牢抓住了我的眼睛。我張著胳膊任風吹著，好久都忘了放下。我第一次體會到天空給人的類似大愛撫慰而接近幸福的感覺，我也第一次體會到獨處時內心的平靜。
最近一次感受天空的力量，是在大學。一個現在被稱為渣男的生物約我去操場，嘚啵了一堆沒用的後騎電動車跑了。我沒帶紙卻哭的稀里嘩啦，仰頭哀嚎時，衝著冬日的灰白天空吹了個鼻涕泡。視野內除了遠處幾棟教學樓，算得上是空曠了。那一片完整的天空罩在操場上，讓我感覺自己被全世界擁抱著。我長久地看著天空，忘了什麼時候停止哭，也不知看了多久。
天空無非是一層凝聚地表的大氣，因光的折射變換顏色。當望向天空時，我們明知那裡一無所有，連雲朵都是蒸汽的凝結，卻總妄圖得到什麼，有時還真能得到一些什麼。是人總是相求於高於自己的在上的一切，在上的人、在上的權利、在上的神、在上的天空？或者，人想從天空得到的就是那個“空”？
我無法忘記天空給我的數次慰藉，而後再仰頭看天空時，思緒卻不再由我控制。我時常被想象力拉高視角俯視生活甚至世界，看到自己每天不過是在東奔西跑吃飯睡覺，每個人甚至時間線上的所有動物都是如此，像一群熱鍋上的螞蟻奔向分解輪迴的終點。我看到天空之上的宇宙沉默著，對人毫不在意。即使茹毛飲血的野人扔向空中的骨頭棒，變成掙脫引力的火箭飛船，在宇宙尺度上甚至在銀河系尺度上，人仍相當於被困於塵埃，與廣袤的宇宙空間無緣。一想到宇宙這個惡魔，便既憧憬又恐懼。天空的空給人慰藉，宇宙的空讓我發狂。一想到可笑的螞蟻，我就陷入徹底的虛無主義。
如今，頭頂的天空很少再能給我記憶中那樣的美好慰藉。我想，是因為長久無法對生活的此時此刻傾注最大的熱情，以至於每次看向天空時，我總是有所求的。我想通過上帝視角否定生活，既然天空高高在上，它一定也在看著奔波的螞蟻。我無法在這裡寫一個大團圓的美好收尾，因為，我認定了這一生，都只能是一隻在天空下、宇宙中奔波的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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