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拿什麼拯救你?我的傳銷父母


我該拿什麼拯救你?我的傳銷父母

成都大三女生深入傳銷窩點救父母 多年無果選擇報警

10月9日,李歡想了所有能想的辦法幫助父母脫離傳銷組織

10月9日,在成都某大學讀大三的李歡回到老家資陽豐裕鎮,直接走向鎮派出所的大門,她此行的目的,是向派出所民警舉報父母多年來從事傳銷的事情。

實名曝光自己的父母,李歡最終做出了這一艱難的決定。此行既是舉報,也是救贖,更是她七年來嘗試各種解救無果後的無奈之舉。七年來,因不堪忍受父母、弟弟常年做傳銷,李歡曾隻身深入傳銷窩,嘗試各種解救方法無果之後,留下大量詳細的文字、圖片和錄音資料、證據。10月9日,她將這些證據材料交給警方,“一幕幕的現實都在暗示我,我不能再坐視不管,不應該任由傳銷一次次吞噬我的生活和希望了。”

A 舉報

實名舉報父母

“2011年,我的父親因承包工程失敗,欠下外債,受親戚蠱惑遠走秦皇島,一家開始與傳銷“結緣”。隨後,母親也沒禁住誘惑,坐上開往北方的火車,一去就是5年,投身傳銷。再後來,我未成年的弟弟也搭了進去。”

10月9日,李歡回到老家資陽市豐裕鎮,路過鎮口時,她朝家的方向看了一眼,便直接走向鎮派出所的大門。面對警官,她將7年來家人深陷傳銷的經歷,全部作為報案材料詳細口述。

“讓他們斷了退路”

李歡趴在辦公桌上,仔細看警官寫下的記錄:父親李某某,生於1972年,做傳銷7年;母親陳某某,生於1974年,做傳銷5年;弟弟李樂(化名),生於2002年,做傳銷2年,經過“反洗腦”已離開組織。

李歡告訴警官:“母親依然有離開傳銷組織的希望,但父親卻走火入魔,我已經用盡一切辦法了。”

與其他不慎陷入傳銷組織的人不同,李歡的父親已經在傳銷組織七年。她清楚地知道,向警方舉報後,父親有可能會受到相應處罰,但她已沒有選擇,“只有通過這樣的方法,讓他們斷了退路。”

在登記完畢後,民警回答她:“相關情況我們會向市公安局彙報,你的父母是本地人,我們會履行教育他們的職責。”見李歡不放心,這位警官又說:“你留個我的電話吧。”

離開鎮派出所,在鎮政府一間辦公室內,李歡將同樣的話又全盤告訴政府工作人員。

父母對傳銷組織深信不疑,始終認為他們投身的“中綠組織”有著政府的暗中支持,甚至人民幣的圖案都暗示著其“行業”的廣闊前景。李歡的目的是,通過政府和警方的介入,能使父母回心轉意。

遠房親戚的“行業”

2011年,李歡在豐裕鎮讀初中,父親因承包工程失敗,耗盡家裡的積蓄,欠下10來萬外債,加上工程款遲遲無法到賬,遂找到一個遠房親戚,投身其行業。“那是我的遠房外舅,叫陳飛,據說此人混得不錯,赤條條一個人在成都打拼,有車有房,從此我家開始與傳銷‘結緣’。”

陳飛帶李歡的父親來到秦皇島的“中綠組織”,其前身為“遼寧本溪中綠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李歡說,該公司早年因傳銷被政府取締,但其組織者借屍還魂,依然在全國蔓延。

成都商報記者查詢到,早在2007年,遼寧省公安廳、省工商局通過省政務公開辦、民心網通報全省十大傳銷案件,其中就包括了該公司,新聞中提到:“今年7月17日,省工商局會同本溪市工商局對本溪中綠公司進行突擊檢查,發現該公司涉嫌傳銷犯罪。經查,該公司始建於2000年12月,主要生產、銷售康福德牌珍益膠囊系列保健品。”

李歡說,父母參與的中綠組織已經沒有實際產品,目前將從事的行業描述為“資本運作”,宣稱投入2900元的入會費,兩年後可獲得180萬,當上“經理”後,每月工資可達20餘萬元,最終出局時可獲得1.5億元。

父親對中綠深信不疑,回到家裡也給家人上課。幾年間,母親和李歡的親舅禁不住誘惑,相繼投錢加入中綠。“2012年,我考上市裡一所高中,媽媽連開學報到也沒顧得上陪我去,買好人生中第一部智能手機,坐上開往秦皇島的火車,一去就是5年。”

到了高三,父母再沒有為李歡支付學雜費,一切費用交給親舅。高中畢業時李歡高考失敗,她開始在網上查詢傳銷到底是什麼?怎麼忽悠人?父母希望她能放棄學業加入中綠,她將計就計,決定去秦皇島一探究竟。

B 拯救

一次失敗的“臥底”

“我謹記一條,在準備不足的情況下,不能待上7天,3天之內必須離開。”

2015年6月17日上午7點19分,李歡到達秦皇島市山海關,她終於見到闊別3年的父母。陳某某頭髮白了不少,眼角爬滿了皺紋,穿著怪異。父親則不善言辭,挎著一個公文包,與曾經的農民形象有了區別。

轉身離開 拒絕母親的擁抱

彼時,陳飛旗下的中綠組織有著十幾個寢室,李歡進住的寢室兩室一廳,有7、8個人,那幾天她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組織”安排得滿滿當當:吃飯、談話、聽課、串寢、參觀建築物、吃火鍋、看大海。“他們是南北派結合的傳銷,雖然住在一起,但不控制人身自由,人與人之間很禮貌。”

剛到的那天晚上,李歡第二次見到陳飛,一群人正在房間裡聊天,接到通知,所有人變得規規矩矩,在地上圍坐一圈,開始聽陳飛上課:“人最大的敵人就是你自己,最大的弱點就是自貶……具有百折不撓的心,沒有不可能的事,只有不可能的人。”學員們聽得入神,李歡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這一切如她所料,和網上公佈的傳銷洗腦模式並無區別。

第二天,父母和陳飛通過各種形式都未能觸動李歡。第三天開始,陳飛開始密集和李歡接觸,李歡被他帶到公園裡,坐在一個荷花景觀內,李歡聽他說:“這個行業就像這朵荷花一樣,即將開放。”來到公園臺階,李歡聽他說:“這五個臺階,代表行業的‘五級三階制’。”

父母和其他學員為李歡講述行業內的成功案例,說陳飛有別墅,熟讀《厚黑學》《易經》《狼道》等書籍,什麼都看,也懂法律,“會是傻子嗎?會被騙嗎?”但其行業是個低調的行業,即使掙了上萬上億,也要學會理財。

三天時間裡,李歡多次勸說父母離開這裡,但不管李歡如何表達對陳飛的憎惡,母親和其他人都設法替他開脫。李歡開始意識到,傳銷,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名詞,父母已深陷其中,反而還勸說她放棄學業跟著他們一起幹。

三天後,李歡執意要走,母親心軟,拗不過她,瞞著父親和陳飛送她去火車站。李歡記得那天早上,母親哭腫了雙眼,煮了幾個粽子讓她帶在路上吃,臨走前提議要抱一抱她,但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資陽,李歡復讀後考上成都一所不錯的大學。“財務管理專業,學費3700元/年。”李歡選擇了一個學費相對便宜的專業。從2016年到現在,父母總共給了她1萬元,這與一個大學生的花銷相去甚遠,她不得不靠勤工儉學維持學業。“家教、發傳單,暑期工,我都做過。”但讓李歡沒想到的是,剛上大一,14歲的弟弟李樂(化名)因常年留守,無人看管導致學習成績不好,也被父母帶去秦皇島加入“行業”。

“就像打出去的子彈,有去無回。”

“解救群裡有臥底”

轉眼兩年多過去,李歡即將步入大三,今年暑假期間回鄉,看到一貧如洗的老家,父母不在家中,80歲的奶奶在暴雨中骨折,就此擊垮李歡心中最後一道防線,她決定不再掩耳盜鈴似的坐視不管了。“按理,骨折不算多大的傷情,但就是這根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擊垮了我內心最後一道防線。”

李歡加入一個名為“秦皇島中綠”的反傳銷QQ群,尋求高效專業的解救方法,群裡的志願者們很多有過深陷傳銷的經歷,他們用經驗,抽絲剝繭般地幫她分析父母的具體處境、癥結所在,也開始學習中綠組織的“制度課”、“四個發展”、“十三個心態”,她需要在父母回來之時摸清他們的具體職位以及被洗腦程度。

李歡計劃先從母親下手,她聯繫了中國反傳銷協會會長李旭,準備帶母親去北京“反洗腦”。“那裡可以營造一個反洗環境,親戚和我必須陪同,因為一開始反洗容易情緒激動,必須家屬來把人留住。”根據李旭的叮囑,李歡要再找一個親戚幫忙,也就是這個時候,她的計劃卻莫名被父親知曉,並神情嚴肅地來找她談話:“你不要操心這些,你要讀書就好好讀,我現在做任何事沒有誰能阻擋我。”她得知自己在反傳銷QQ群裡的一舉一動,都曝光在中綠組織面前。

“群裡有臥底!”反洗志願者小K給李歡打來電話。反洗被攪局,李歡非常崩潰:“得知自己盤算的計劃還沒開始就失敗,我差點做出輕生的舉動,幸運的是,小K給我打了足足一個小時的電話,讓我不要灰心。”小K當即告訴她,必須及時讓弟弟清醒,隨後聯繫了一位在成都的志願者。

8月28日一大早,李歡連哄帶騙帶著弟弟到成都反洗:“反洗很成功,小K打電話告訴我,要我收集好證據找警方。”

接受反洗 弟弟終於脫離

在姐姐的幫助下,李樂留在成都一家飯店當服務員,隨後連續一個多月,他與父母斷絕了聯繫。

李樂回憶當初的傳銷生活:經常和其他人陪著新人打牌下棋、聊天,有時候聊到晚上11點半,有時候是通宵。“不可以耍手機,新人看到你耍,他也要耍,就會看到那些‘負面’新聞,聊通宵是怕新人半夜爬起來跑了。”

李樂說,新人正式成為下線後,就此開始日復一日的生活,學“課程”、拉人。“邀約就是出去拉人。”李樂舉了例子,如果朋友沒有錢加入行業,就會幫朋友出主意,向家裡借錢。”“我沒拉到過人,父母拉了幾個人,其他人拉得比較多,但具體多少不清楚。”具體拉了多少,李樂一概不知,因為“那裡要有神秘感,拉了多少人不能說出來,開會的時候也只說某經理、某主任、某科長,經理就是‘成功人士’。”

“成功人士工資是23.8萬每月。”在秦皇島兩年來,這是讓他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而他對中綠的一切始終是半信半疑,直到回到成都接受反洗。

C 父母

“你真想失去我們?”

10月15日下午,記者通過李歡提供的聯繫方式,向其母親撥通了電話。“你打錯了!”記者表明身份後,其母親回覆記者。一兩分鐘後,記者又接到其撥來的電話,聲音變成了男聲:“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你為什麼給我打電話?”隨後電話被掛斷。

記者將通話錄音發給李歡,李歡證實,通話裡的聲音就是她的父母。

李歡向成都商報記者發來的一段與父親的短信聊天記錄顯示,父親在短信裡說:“你躲避我沒有用,你這鬧害了很多人。老爸老媽都會成為罪人……” “你真想失去父母,不願意見我。後果更嚴重,你姐弟倆會成為孤兒。我不會給你開玩笑”。

在另一段與父親的微信聊天記錄裡,李歡說:“你不會失去親情的”,父親回答:“對不起我會的”,並告訴李歡:“你別管我。”

而在李歡提供的一段與母親的微信聊天記錄裡,母親說:“李歡你這樣做的話,你會讓我走向死路,這就是你帶給我的快樂。”“你太讓我失望了。”

拯救父母和弟弟的行動,早就傳到了陳飛的耳朵裡,李歡向成都商報記者提供了一段和陳飛的近17分鐘的通話錄音。

錄音中,陳飛反覆提到,他讓李歡的父母回家,已經脫離關係。 “我自己已經喊他們回去了,對不對,你自己要拿刀去抹你們父母的脖子,那我沒得辦法的,我該幫的幫了,他們幹這麼多年了,馬上就要見到曙光了,你這個時候給他來一刀……”

陳飛還說,李歡的父親曾有一度回到家中,並沒有李歡說的來了7年:“我說我在這邊做‘希望陽光工程’,他說過來看……第一次叫他們來,是我造成的,然後我沒叫他們來了,他們自己來怪哪個呢?”

最後,陳飛告訴李歡:“我已經出局了,啥子事情都不管了”,然後掛斷電話。

特·別·視·角

父母不是這條新聞的盡頭 背後的中綠曾被央視曝光

李歡父母所在的中綠組織,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機構?

記者在央視網看到,2018年6月11日至13日,中央電視臺CCTV-1《今日說法》欄目,以《臥底傳銷大本營》為題,連續3集報道記者臥底傳銷組織。報道一開始央視就提到,曾經的中綠是典型的北派傳銷組織,採用暴力手段來控制人身自由,“如今這傳銷團隊漸漸由北派過度到了南派,變成了以洗腦的方式,來對傳銷人員進行精神控制,但是比以往更具有迷惑性。”

知情人:山頭林立

被稱為“中國反傳銷第一人”的李旭,也配合了此次央視的報道。

“今年6月,我配合央視《今日說法》,針對秦皇島中綠及其分裂出來的綠山傳銷組織,進行了臥底報道,連續三期。”李旭原籍四川南充,從2006年反傳銷至今,長期與秦皇島市打擊傳銷領導小組辦公室保持聯繫。

李旭告訴記者,通過央視的報道,秦皇島中綠等組織從高調轉為低谷。幾個月以來,他向秦皇島市打擊傳銷領導小組辦公室提供了127人的傳銷頭目名單,目前已經立案打擊了不少,遺留下來的傳銷組織迅速進入秘密發展狀態,“就像黃賭毒一樣,難以打絕。”

“秦皇島中綠山頭林立,陳飛可能只是其中普通的一個。”李旭告訴記者,中綠在遼寧生根,2012年之前,只是一個低端的北派傳銷組織,吃住條件很差,以矇騙20歲左右的年輕人為主。此後,該組織大量學習廣西南派傳銷的做法,改變了吃住環境、上課模式和洗腦理論,組織也搬到了秦皇島,目前經常改頭換面,以“香港綠山”、“商會商務經濟分享平臺”、“301”等等名頭繼續行騙。

幾個月以來,李旭一直在和李歡保持著聯繫,幫助其解救父母及弟弟走出傳銷組織。李旭認為,李歡父親在傳銷組織7年之久,三觀可能已經扭曲,思維和正常人完全不一樣。

打傳辦:一直在打擊

成都商報記者聯繫到秦皇島市打擊傳銷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張國生。

10月15日下午,張國生和李歡通了半個小時的電話,“當時她父母就在身邊,我讓她把免提打開。”他告訴李歡,讓她問問母親,既然幹了不止兩年,到底賺到180萬沒有?既然中綠聲稱是政府扶持,那是否見過其營業執照?有沒有具體的產品?“要把這些實際的問題擺明。” 張國生告訴記者,當時李歡母親的情緒激動、敏感,讓他不要問。

張國生對中綠傳銷組織知根知底,他介紹,該組織曾以公司的形式在遼寧、北京做保健品,2008年被政府取締,但其組織者並不甘心。“我們一直很重視,一直在打擊包括中綠在內的傳銷勢力,由市政府領導、政法委書記、各區一把手牽頭,每年都有專案行動。” 張國生表示,目前中綠組織沒有執照、沒有公司結構、沒有產品,純靠拉人頭,在親戚、朋友、同學間互相洗腦,以合夥做生意、搞項目,甚至談戀愛為名,在全國各地‘殺熟’。

張國生認為傳銷破壞社會經濟秩序、腐蝕人的靈魂、讓參與者蒙受經濟損失,引發社會治安問題。另外,也會引發家庭倫理危機,李歡一家的遭遇即是例證。“李歡的情況我一直在關注,但目前只是線索、只是一個事件。”張國生說,他希望李歡與他繼續溝通,繼續提供線索,“隨時舉報、隨時打擊。”

10月15日,記者聯繫到資陽市公安局雁江分局,警察公共關係室民警告訴記者,雖然李歡一家常年在外活動,很少回家(戶籍地資陽)。但得知這種情況後,警方會主動與其聯繫,並調查核實情況,如果其父母涉嫌傳銷的情況屬實,會對其父母進行批評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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