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賞讀:喬先生(小說)

經典賞讀:喬先生(小說)

喬先生---高青坡

過去,我們老君鎮稱兩種人為先生,一種是教書的學問人,一種是行醫的郎中。喬先生既不辦私塾,也不開醫鋪門診,卻被尊為先生,大抵因他是晚清最後一撥貢生中的一員。

喬先生六十多歲,伶仃的瘦體,用灰藍長衫裹著,雖室內有一妻一妾,膝下卻無兒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是我們國人最講究的道德。喬先生卻不以為然,每有鄰人問起這茬子事,他就捋著山羊鬍子,搖頭晃腦,“子者,虎也;女者,禍也。”若再問,便只笑不語,臉上的表情,分明是瞅人不起的鄙夷,然後慢慢邁開八字步,悠悠而去,儼然一副神仙模樣。

喬先生厭居鬧市,他的家就坐落在鎮後邊的黃河故道堤坡下。兩進院子,依堤而造,一人多高的土牆圍著,土牆一疙瘩一串的,生滿了仙人掌。前院是起居之所,後院則是一個林園。院門朝南,雞牙門樓的楹楣上掛著他自己題寫的黃匾,黑底黃字,曰:清風堂。出院來,是個水塘,水塘把小院圍了三面,小院便形同半島。通門一條土埂,自水塘中間鋪過,是喬先生出入的唯一途徑。水塘外圍,有老柳數棵,橫七豎八映在水底,有風吹來,岸上的綠動,水裡的綠也動,把個小院恍惚得如虛如幻,如處子般悠柔。無風水清,塘裡清晰可見一對白毛黑嘴的鴨子,時聚時散地遊浮,紅掌劃破清水,也把水裡的陽光碎成萬點燦爛的金豆子。

鴨子是小妾愛物。

小妾小喬先生三十來歲,面如桃花,小巧玲瓏,很有幾分姿色。關於這個女人的身世,鎮上人所知甚微,只知道她是十多年前喬先生從南鄉帶回來的。我們這裡所指的南鄉,範圍大致在永城、亳州一帶。

喬先生深諳藥理,並備有藥箱,卻從不給人醫病。只到每年春天,陰陽交接時節,他才背起藥箱,騎一頭灰青毛驢,叮噹叮噹,下南鄉種牛痘。種一個牛痘,收十文大錢。後來民國了,有了紙幣,喬先生不認,也只收銅錢。多則兩月,少有三旬,毛驢便拖著一褡子銅子,喬先生跟在毛驢尾後,步子散散的回來了。路過鎮廣場,許多在暖暖春日下捉蝨子的閒人見了,不免搭訕:“喲,先生髮財回來啦。” 喬先生便不高興了,道:“豈有此理,我乃出世之人,淡薄功利,發財何為?只不願負了這春景良辰,作那閒雲野鶴,優哉遊哉而已。”

“比咱爺們捉蝨子還神仙嗎?”閒人打起哈哈。

“可憐!”喬先生不再理會,拂袖上驢,驢趔趄了一下,叮噹叮噹,拋下閒人們的一片鬨笑,轉眼消失在彎道口。

將進家院,喬先生解下毛驢脖子上的銅鈴,輕了步子,至門下,捏起鼻子喊:“喂,家裡有人嗎?”老伴在院裡答:“沒人。”聽聽,沒動靜,再聽聽,仍沒動靜,才換了正音叫門。老伴開門,老兩口對視一眼,沒話,臉上也沒情緒,自此又把藥箱收起,等待來年。

有年春天,喬先生依舊下南鄉種牛痘,但時過兩月了,仍不見回來。老伴著急,忙打聽,說是南鄉正打仗,亂得緊,牆道屋塌,人死無數。老伴淚眉淚眼了幾天後,笑了:“死在外邊吧你。”遂把有些顏色的衣裳穿起,周身上下拾掇得乾乾淨淨,準備到街上開心地逛一回。剛停當,突聽門外有銅鈴聲響,疑是耳朵錯了,屏氣聽,終於辨識出那是自家毛驢脖子上的銅鈴。

“這老不死的咋變了花樣。”忙更衣正坐。

果然是喬先生回來了,只是拖錢褡子的毛驢背上,忸怩地坐著一個俊俏的女子。

老伴問:“這妮子長恁俊,誰家的?”

喬先生不答,穩穩攙女子下驢,指了老伴對女子說:“來,見過你姐。”

女子一臉緋紅,向老伴行了一禮,怯怯地叫:“大姐。”

喬先生又對老伴說:“來,見過你妹。”

老伴渾身哆嗦,一臉怒容,少頃,嗷地一聲尖叫,扭身捂臉跑開了。

喬先生笑笑,把女子領進西廂房內,說:“一路勞頓了,先洗洗臉,然後用膳。”

從此,喬先生把一張狗皮褥子挪到西廂,居住下來。老妻小妾雖不爭吵,也不搭話,日子一天天地過著,很平靜。

小妾初到家時,還持有少女的活潑,有時竟忘了喬先生的家規(自家女人不準出門,別家男人不準進門),漾著一身的春情,在塘邊折柳枝,爬堤坡掐野花。自從臉上洗過幾盆血水,便不再邁出水塘之外。久之,臉上的笑容也不曾再現,明澈的雙眸,沉澱了許多憂悒。一年以後,成熟了女人的風采,眼睛裡卻消失了一切女人的情緒,整天木頭一樣默然,在那裡慢條斯理地伺候著一對鴨子。鴨子大了,便放之入水,她搬一隻小竹凳,呆呆在近水處坐了,纖手託著玉腮,看鴨子嬉戲,長時間不動一下,塑像一般。

路上來往的行人,受了她景像的誘惑,不禁駐足。壯烈的漢子,心裡陡然騰起一股火熱的情緒,一口一口地嚥著唾沫,滿目的渴望,向她作各種挑逗的手勢,她也從不顧盼一下。

喬先生站在院子裡的高處, 一臉陶醉的笑意,看她被微波扭曲的倒影,深刻地體會著其中的妙意。每入佳境,便擊掌搖頭,一口一口很舒服地呼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真乃仙人也,仙人也......”

老妻怨毒的目光咬著喬先生的背,牙咯咯地響著,呸呸!恨恨地跺著一雙小腳,抖著肉肉的身體,折回屋去......

一年一年,小妾在水塘坡岸的野草叢中踏出一條如蛇的小徑,置凳的地方也光溜溜的寸草不生。喬先生在院裡站立的高崗,也矮下去三寸。

黃昏,晚霞把塘水凝成一塊透明的胭脂,霧自柳下慢慢瀰漫開來,很快朦朧了喬先生的視線,喬先生便揉揉老眼過去,在小妾白瑩瑩的臉上輕柔地撫摸一下:“回吧,小心著涼。”

鎮上人都說小妾是喬先生的寶貝,喬先生並不否認,說:“老來得美色,理當以心肝而奉之也。”確實,自從納下小妾,喬先生便很少出門,平日裡除了愛惜小妾,便是蒔弄花園。

喬先生的花園不大,花卉也只有兩種,一種是牡丹,一種是菊花。菊花不忌水土,好活,是比較常見的,但牡丹在我們老君鎮卻只喬先生家有。鎮上有幾門大戶人家,每年都要從曹州或洛陽花大價錢弄回來些名貴的牡丹品種蒔養,總養不活。求喬先生指點,便支支吾吾,不肯相傳,只說:“草木有靈,擇主而生,奈何奈何?”

喬先生的牡丹共五株,兩紅兩白間圍著一株紫黑。每年四月初,牡丹盛開,碧綠的葉子捧出一朵朵大如碗口的鮮花,白似雪,紅似火,黑如墨,濃濃烈烈的顏色,濃濃烈烈的情韻,不僅把全鎮人引了來,就連方圓十里八村的人也都慕名而至。喬先生不納生人,也從沒有朋友,“鄉間野夫,俗不可耐,何以與我為友?豈容賤塵玷辱我這清淨世界。”所以,無論是平民百姓,還是富商權貴,也一概視之為俗人,若要登門拜訪,統統拒之門外。鎮上人都知道喬先生的規矩,大門雖然開著,卻無人造次。好在花園依著故道大堤,人們便都站在大堤高處觀賞國色。人群如潮,走了一拔,又來一拔,熱鬧的程度不亞於重陽節的廟會。

這時候的喬先生便坐在花下的躺椅上,手裡卷一本王實甫的西廂,撿得意的句子,邊吟邊評:“寫著道西廂待月等得更闌,著你跳東牆女字邊幹——女字邊幹,好個紅娘,一語道破箇中玄機,此悟,天道乎?人道乎?——小姐罵我都是假,書中之意,著我今夜花園裡來,和她‘哩也波哩也羅也’哩。噫籲!妙哉妙哉......”

每到這裡,喬先生便一臉嬉意,把眼眯起,長長的指甲很有節奏地敲著扶手,頭頻頻地顫著,自顧自地得意起來,對堤上的人流和叫鬧聲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閒靜的心境並沒有一點改變。

妻妾也無視干擾,她們從不進後院看花看人。老妻依舊把自己關在屋裡,有活做活,沒活便睡。小妾依舊不言不語,坐在塘邊看鴨子嬉水。

一日黃昏,堤上的觀者少去,喬先生從躺椅起身。這時,一隻黑蝴蝶先是在眾花叢中盤旋,然後叮在一朵白牡丹的花心採蜜,蝶翼悠悠顫顫,花蕊上的粉茸便如絲如縷地濺落在花片上,一色的潔白就有了點點的鵝黃。黑蝴蝶飛去,花朵便羞羞地閉了中央的幾個花片,顯得別有氣韻。喬先生喜不自禁,擊掌道:”如此這般,這花兒才是真正的顏色。”隨手擷下,小心捧著,輕輕放到小妾的梳妝檯上,然後又站在院裡的高處,入神地體會小妾在水裡的倒影。眼花了,便過去, 在小妾臉上愛撫一把:“回吧,小心著涼.”

小妾回屋,見梳妝檯上的花團,托起,痴痴看了很久,突然埋頭下去,臂膀劇烈地聳動起來......

第二天,喬先生再隔牆而望時,便見小妾近前的水裡,有片片花瓣浮著。碩大的喉頭很響地滾動了幾下,一行老淚,稠稠地流下鼻凹,超然的面目,平添了許多世俗的悲哀。十多年來,第一次沒去輕喚小妾,獨自回屋,平時閒逸的步子,也踉跟蹌蹌。

以後,小妾儘管日日仍臨水而坐,喬先生卻再沒依過牆頭,整天理頭花園。後來,乾脆在花園裡搭了一間草菴,把鋪蓋捲去,十天半月的不涉足前院。花開了,精心照看,花落了,靜心等待,只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花上。

這樣過了幾年,老妻害了一場重病,死了。臨死前,老妻看著鬢角已有霜意的小妾,小妾看著形如槁枯的老妻,淚眼對著淚眼,久久,突然相抱:

“苦命的妹噯......”

“可憐的姐噯......”

妻妾二人,嚎啕痛哭。

老妻的屍體,喬先生並沒有按風俗安葬,而是把她埋在牡丹花下,地上連個墳頭也沒起。來年的牡丹,卻開得異常精神、豔麗。

又過一年,春天了,萬物都染了綠意,可喬先生的牡丹,無論怎樣的調養,卻沒再生芽。喬先生刨出根,見株根都已漚了,漚根散發著一股難聞的屍臭味。

“報應,報應。”喬先生老淚縱橫,從此便一病不起,不久,也死了。

喬先生死後,小妾立志守節,但不到一年,終於抵擋不了光棍漢們的日夜騷擾,剪一縷青絲,跪在喬先生墳前燒了:“你救了俺,俺也隨你恁些年了,咱兩清吧。”遂改嫁跟了一個在街上開飯館的老光棍。花燭之夜,老光棍驚奇地發現,小妾竟還是一個黃花真身,只是兩個乳房上有多塊青紫斑痕。

婚後,小妾得了一種怪病,一眯眼,就覺得有一雙瘦枯的老手掐她的脖子,整天寢食不安,不久便瘋了,看見男人就大哭大叫,往最暗的角落裡躲藏。老光棍請神漢看了,神漢說:“貴人尤物,你怎生消受得起?”老光棍求破法。神漢便在地上寫了一個字:逃。老光棍依了神漢之言,攜小妾逃到南鄉。果然,小妾瘋病就好了,並生了二男一女,日子過得還算如意。一晃十年,老光棍戀懷故土,料想時過境遷,應該沒事了,便帶家小回老君鎮,不想剛近鎮鄰,小妾又瘋癲起來,只好又折回南鄉,安心定居,不再北上。

喬先生的傢什被小妾悉數裹帶去,只留下一處空宅,老屋殘垣,幾經風吹雨打,便塌成一片廢墟。卻是那題有“清風堂”的橫匾,是上好的楠木,後被一個農婦撿去,當了洗衣搓板,日日被衣槌擊打,並無一點損傷

【《莽原》199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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