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男人》(24)——长篇小说连载

《问题男人》(24)——长篇小说连载

羽升回过头瞧了又瞧,疑惑地说:“咦,姥姥不见了,姥姥呢?”

吕如蓝没出声,她在心里想:老妈应该是随着周末旅游团过来的吧。旅游团途中没去皇姑寺,所以到得早。唉,老妈也不容易,真是见缝插针啊。她趁着吕如蓝带着羽升出游的机会,赶紧上演了她和“国王”两个人的小节目。

谁知道大家会登上同一个舞台呢!

孩子的兴趣转移得快,羽升从山坡上一下来,就往坝下跑。那边是漂流船停泊的码头,热热闹闹地聚着许多人。橡皮船是那种浓重的黑颜色,望上去像深沉的夜一样,隐秘而又刺激。套上金黄色的救生衣,就像穿上了宇航服,那目标不是去下河,而是要乘着宇宙飞船到太空去遨游。

羽升兴味盎然地最先穿上救生衣,他用小手不停地拍打着鼓鼓囊囊的泡沫块,仿佛那是鼓,那是皮球。救生衣套在鲍圭的身上,显得短显得肥了,看上去就像螳螂套上了蜣螂的马甲。吕如蓝忍俊不禁,很快却又皱起了眉头。穿在她自己身上的那件救生衣硌了一下她的腰,让她心头不由得一阵悸动。哦,泡沫板,棺材板……

她生出了可怕的念头。

“羽升,咱不漂了吧?”她把儿子搂进怀里。

“漂!我要漂嘛,就是要漂!”羽升大叫大嚷。

鲍圭说:“没关系,有救生衣,还有我呢。”

“救生”两个字,预兆不祥地又让吕如蓝打了个哆嗦。她站在那儿犹豫不决,羽升却已经跳上了橡皮船。

橡皮船顿时摇晃起来,吓得羽升手足无措。吕如蓝见状,急忙跳上船去,欲要卫护儿子,那船摇晃得愈发厉害,似乎即刻就要倾翻。

“坐下,坐下。”船工在船尾摆着手。

吕如蓝搂着羽升,跌坐在船工身边,橡皮船终于慢慢稳住。

船工叮嘱说:“你们俩就在这儿坐稳了,别乱动。”

“嗯,嗯,不动,不动。”吕如蓝和羽升老老实实地点头。

鲍圭坐在了船头处。

系船的缆绳一放,橡皮船就脱缰而去。那船是被湍急的水流冲携而下的,所以手中的桨与其说是划水用的工具,不如说是表演用的道具,挥挥舞舞,煞是开心。

随波逐流其实是人生最自然的状态,无须徒劳地反逆,无须吃力地抗争,顺应潮流的趋变,听凭命运的排定,如此一来人生就与天势相谐,与地情相合,从而享获了大自如大轻松。

此刻,坐在漂流船上的吕如蓝正体味着这种惬意。

吕如蓝喜欢她坐的这个位置,抬眼往前瞧,正好就把鲍圭整个人都瞧进了眼里。橡皮船在河道里穿来穿去,鲍圭手中的桨也上上下下地挥舞,那动感那韵律让吕如蓝心醉。每至河道的曲折之处,橡皮船就像刹不住的快车欲要撞向护栏,危急之际,只见鲍圭伸出划桨向岩岸轻轻一点,那船就乖乖地偏转了脑袋。这情景让吕如蓝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鲍圭是乐队的指挥,起伏变幻的旋律就在他的一一轻点之中得以完成。

吕如蓝拿出照相机,频频按动快门,将这些画面收藏起来。

“妈妈,我来照,我来!”羽升抢过相机。

经历了漂流之初的紧张和不安,羽升已经渐渐适应下来。他像模像样地举着相机,左照照,右拍拍,身子扭个不停。

“坐好坐好,别乱动。”吕如蓝担心地提醒他。

羽升兴犹未尽,他忽然站起身,想要到船头那边去拍照。

“鲍叔叔,我来了——”

喊声未落,孩子的身体就倾倒了。

“羽升——!”吕如蓝尖叫着跳起来,扑上去救护儿子。

羽升被鲍圭稳稳抱住,吕如蓝却掉进了河里。

霎时间,冰凉的河水带来了死亡的寒意。吕如蓝顿时觉得僵硬了,仿佛生命正在破壳遁逃。她睁开眼,面前是一片碎玻璃般的水花,让她不由得心慌目眩。呼隆隆的水声在她的耳际闷响,似乎是从轮回的另界传来。

她喝着水,呛着水,憋得喘不过气。

完了完了……她在心里默念。

忽然间,她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了起来。那臂膀犹如铁箍一样箍着她,仿佛她是一个箍围松脱的木桶,一放开就会散架。吕如蓝稳了稳神,于是她发现她居然是站立着的——她的双脚触着硬硬的河底,水浪冲击着她的双肩、后背。

是的,河水仅仅齐胸深。

然而水流很急很猛,幸亏有了这双抱持她的臂膀,她才得以在激流中站稳。那是鲍圭的双臂,此刻,她正贴靠在鲍圭的怀里。她不能不以紧紧的搂抱作为响应,那是信赖的托付,那是生命的依存。

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被鲍圭拥抱的情景,但是任何想象都不如眼前这般惊险,这般离奇,这般令人身心震撼。吕如蓝紧闭双眼,享受着体味着,仿佛时空已然凝固,将二人永远定格于此。

经验丰富的船工一边把船拴靠在河边,一边向他们喊:“水不深,你们站着别动。我来了——”

船工蹚水过来,想要接下吕如蓝。吕如蓝却搂紧鲍圭的脖子,就是不肯撒手。等到鲍圭抱着她慢慢地挪到岸上的时候,吕如蓝已经幸福得一塌糊涂。

《问题男人》(24)——长篇小说连载

八卦谷景区是二日游,游客们要在河谷区住一晚,第二天才去八卦洞。景区不允许睡帐篷露宿,只能找旅馆下榻。周末人多,房间几乎被组团的客人订完了,散客们只能自寻门路,见缝插针。

鲍圭他们转了又转,好不容易才在一家旅馆找到了落脚之处。那是夫妻用的单间房,除了卫浴室之外,卧室里只摆了两个小沙发一张大床。鲍圭要去睡汽车,吕如蓝不同意。大家既然一起出来,就要一起同甘共苦。如果鲍圭今晚执意宿在汽车里,她和羽升也要一起作陪。鲍圭拗不过,只得答应在房间里将就一夜。

两张小沙发一拼,鲍圭蜷缩起身子,和衣而卧。

羽升到底是个孩子,白天玩累了,灯一熄就打起了小鼾。吕如蓝本想做出心底无事的样子沉沉睡去,怎奈脑袋里诸般念想浮飞,竟如空中蜻蜓一样难以伫停。窗帘是厚重的,将整个房间掩得一片浓黑,吕如蓝的视觉却灵动起来,在那黑色里看到了许多晶莹的水滴。水滴洒满了鲍圭的脸和脖子,让男人那些粗犷的线条如同挂装了珠串一样绚丽。

浓黑里的嗅觉也格外敏锐,鲍圭的气息丝丝缕缕地向吕如蓝灌装着,于是她觉得整个身体渐渐地充盈起来,就像热气球一样飘飘欲飞。迎着浓黑开放的还有触觉,每根神经都是挺竖的茎秆,支撑着顶端绽开的萼苞瓣蕊。触觉中的鲍圭既有岩石的质感,硬实而稳固,又有树干的风骨,强壮而坚韧。

……

是的,那些视觉嗅觉触觉都是鲍圭在八卦谷抱她时留给她的记忆。此刻,她的记忆在静夜里津津有味地反刍。

这可叫她如何入睡?

吕如蓝睡不着觉,却又不能在床上辗转,弄出响动,于是她只得装作木偶。做木偶是件很累的事,她的四肢和躯干渐渐地僵了痹了,仿佛再不动一动,它们就会独立出去,从此不再属于自己。

那就来一串均匀的小鼾儿吧,再加上一声轻微的长息——吕如蓝在酣美的伴奏声里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

身子刚刚躺稳,就听到沙发那边同样传来一串小鼾儿一声长息,然后是控放有度的翻身声。

吕如蓝暗暗地笑了,那人想必也在装睡?

莫名的冲动涌上来,让吕如蓝难以躺卧。她从床上翻身坐起,欲要摸向鲍圭躺卧的沙发那边。没等她下床,就被两只胳膊紧紧地圈搂住了。

“妈妈,你别结婚。等你老了,我养活你……”

是羽升热乎乎的耳语,吕如蓝蒙了。

如今要想在菜市场找到一只真正的土母鸡,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柿园菜市场已经是大哥大级别了,青菜、肉类、鱼类、干鲜果品……各有各的方阵。鸡、鸭、鹅、兔之类的活禽,一排一排的队列分明。雷莉阅兵般地沿着活鸡的铺面一家一家看完,居然没有看到一只心目中的土母鸡。

铁笼中的那些母鸡个个肥头肥腿肥身子,臃肿得像是要去参加日本相扑大赛。这些母鸡吃的是添加激素的饲料,短短的几个月就催大催肥了。它们的肉是膨胀棉,只能卤、熏、烤、炸、炒,还得使用重料重油才会冒出香味。如果拿来炖鸡汤,肉母鸡就露相了。下锅一煮就烂,掂起来一抖就碎,汤面上看不到油星星,喝到嘴里有一股怪怪的毛腥气。

土母鸡是细腿细爪小脑袋,身子紧紧的圆圆的像只鸟。农家散养的土母鸡跟鸟一样,扑扑翅膀就能飞上树。原生态的土母鸡餐风饮露吃草籽儿吃活虫儿,炖出的鸡汤浮着黄澄澄的一层油,散发着原生态的香味。

雷莉买土母鸡是要去探望公公田松石。田行道说他爸得了癌症,说那两万块钱给了他爸……这些都只是一种说法而已。雷莉当时相信了,事后想想,却又觉得可惑可疑。所以,她终于忍不住要亲自去审计审计。

水果和鸡蛋是配角,主角还是老母鸡。雷莉从市场尽头处的那家活鸡铺返回来,一家一家地重新筛选。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看到了两条与肥“凤爪”不同的细长腿儿。

“哎哎,那一只,就是那一只。”雷莉向鸡笼的角落指着。

灰麻色的母鸡仿佛知晓一般,瑟瑟地往后缩。店主探进手,将它一把提了出来。拿出来再看,就看出疑点了。脚爪细倒是细,但是小腿儿太嫩太光洁,爪上的皮肤也太青春太靓丽。土母鸡是土里刨食儿的劳动人民,脚爪很粗糙,上面有厚茧和一层层的老皮。

“真是,土鸡?”雷莉狐疑地问店主。

“包管来回!要不是,你还给我拿回来。”店主发誓。

废话,在锅里炖了,还拿得回来吗?雷莉心里冷冷地笑。此时再看那只鸡,脑袋偏歪着,小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人。那神态就像田行道一样,撒了谎,还要做出无辜的样子。

怀疑是怀疑,却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雷莉叹口气,付了土鸡的高价钱,掂着那怀疑走了。

作为“后媳妇”,雷莉很少上公公婆婆家。没有田行道的陪伴,雷莉更不曾单枪匹马地登门。因此,雷莉的出现就像宅树上忽然落了只异鸟,不能不让婆家人意外。

田松石闲逛去了,婆婆出面在客厅和雷莉聊天。雷莉把带来的东西递给小保姆的时候,那母鸡竟如雄鸡报晓似的奋然一啼,其声其势不但惊世,而且还有几分骇俗。

婆婆说:“来就来嘛,还买什么东西。”

雷莉说:“这是土母鸡呀,爸那么重的病,炖点母鸡汤给他补一补。”

婆婆在轮椅上探探身子,“什么,你爸病了吗?他不是好好的嘛!”

哦,公公的病可能会瞒着婆婆,不让她担心吧?想到这儿,雷莉赶忙改口说:“是啊是啊,老了,容易得病。补补身子,就不容易得病了。”

“嗯,嗯。”婆婆点点头,那双半眇的眼在雷莉的脸上盯了好久,似乎想要努力看清什么。

雷莉反过来又想,婆婆说公公没病,或许是真的呢。倘若如此,田行道送钱两万,就是弥天大谎了。

不管怎样,婆婆显然身在局外,与她多说无益。雷莉这样想了,就避开病的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婆婆闲扯。

扯着扯着,公公也就回来了。看到雷莉坐在客厅里,公公眉毛挑了挑说:“咦,孩子来了?”

雷莉未及答话,婆婆就接上了茬儿,“松石,你回来得好。你们俩说话吧,你们俩说。她不是找我的,她是来找你的。”

婆婆声儿不高,却有些重。说完,把个轮椅一转,招招手,让保姆把她推到院子里透风去了。

客厅里只丢下他们两个人。

田松石直来直去,“孩子,有事吗?”

雷莉说:“爸,听说你得了重病。我买了土母鸡,给你炖汤喝。”

公公苦笑着说:“行道嘴真快,告诉他不要说不要说,他还是给你讲了。”

雷莉心里沉了一下。此时再看老人的脸,果然有了变化,鼻脊泛青,颈脖处的皮松弛着,犹如瘪了的空布袋。

雷莉心里固然是沉甸甸的,却不曾忘了此番的来意。于是,她做出一副关切的样子,声音甜甜地说:“爸,听行道讲,给了你两万块钱。不知道够不够用?”

田松石是何等练达之人,“后儿媳”的一句话,就让他猜出了对方的意思。唉,到底是再婚再娶,家里的财务账,怕是儿子做不了主吧?田松石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挂出笑说:“做孩子的孝顺,老人就知福了。行道拿来的时候,我就说家里有钱,用不着,可他非要撂到这儿。你瞧——”

田松石打开柜子锁,拿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雷莉接过来看了,那两万块钱原封不动地还装在里边。

“爸,这钱你用嘛。不够,我们再来送。”雷莉把信封又推到田松石的手里。

田松石再推,雷莉坚拒。田松石想了想,也就不再坚持。

儿媳和公公原本就没有多少话可聊,何况已将两万块钱的下落查实,所以雷莉又稍稍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爸,你休息,我走了。”

“哎,等一下,等一下,我给你们带点儿东西。”

田松石进了厨房。等他再出来时,手里提了个满满当当的篮子。土豆、青菜、萝卜、茄子、大葱……就像是刚刚赶了个集。

“爸,这些东西,我们不缺。”雷莉笑着。

“你们是你们的,这是爸妈的心意。”田松石硬把篮子递到了雷莉的手里。

雷莉掂着菜篮子回到家里,田行道目光狠狠地盯着她,仿佛她是被识破的卧底密探。

“嘿嘿,你掂的不是我爸的菜篮子吗?”田行道声调冷冷的,脸上似笑非笑。

雷莉说:“你眼睛真毒,没错,这是你们老田家的东西。你不是说,你爸病了嘛,我就买了点儿东西,去瞧了瞧老爷子。老爷子心慈,又给咱们掂了一篮子东西回来。”

田行道嘴巴大大地张开,似乎想要发作,随后却压抑住了,于是那动作就变成了一个半途而废的大哈欠。他无奈地摇摇脑袋,摆了摆手,雷莉立刻识相地钻进卧室,换她的衣服去了。

看着雷莉在自己的眼前消失,田行道这才动手收拾雷莉掂回来的菜篮子。两小把青菜还扎着细绳,三四个土豆还裹在塑料袋里,一块冬瓜切得棱棱正正,几根大葱的根上还带着泥……显然,老爸是把早上赶集买回的东西又塞进了菜篮子里。

没有必要这样做吧,老爸完全没有必要特意让儿媳带回来这些东西——田行道暗自思忖着,他的手忽然在篮子的底部探到了那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打开来看,两万块钱还原封不动地装在里边。

田行道不禁勃然大怒。

雷莉并不知道,就在她回来之前,田行道接到了老妈打来的电话,询问田松石究竟出了什么事。田行道在电话里搪塞,说是老爸好着呢,啥事都没有。老妈说,你爸要是没事,你媳妇特意买了老母鸡,过来探望作甚?田行道听了,心里一惊,反问道,妈,雷莉给你说什么了?老妈说,你媳妇讲你爸病了,他是什么病啊?听了这一句,田行道明白雷莉还没有笨到把底儿全都兜给老太太。于是他就敷衍说,老爸没病啊,我媳妇也就是去看看老人,孝顺孝顺吧。老妈恼了,嚷嚷说,你就瞒着我吧,你们都瞒着我吧,我不但是瞎子,还是傻子,我啥都不知道!……田行道还想解释,老妈却把电话挂断了。她是用街边公用电话打的,田行道把电话再要过去,那边说老太太已经被轮椅推走了。

田行道当时就憋了一肚子火,打算等雷莉回来,要审审这个忽然去拜年的黄鼠狼到底是什么意思。眼下田行道又看到送给父亲的两万块钱被拿了回来,便忍不住雷霆般地爆发了。

“雷莉,你给我过来!”他大吼了一声。

在卧室更衣已毕的雷莉听到丈夫的咆哮,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来问:“怎么了怎么了,你发什么脾气?”

田行道抓起装钱的纸袋,把它像惊堂木一样往茶几上使劲儿一拍说:“你看看这是什么?你怎么能把我爸治病的钱给要回来呀!”

雷莉蒙了,“咦,我没拿这袋子呀,这袋子你从哪儿拿的?”

“菜篮子,菜篮子底下!”

雷莉有理了,她瞪圆了眼睛嚷嚷:“那一定是你爸塞的,关我什么事?”

“我爸——”田行道堵了一下,接下来的冲劲儿更大,“你给我爸说什么了?你还嫌不够乱呢?我妈往这儿打电话,我爸慌着退钱,你还让不让我爸我妈活了?”

一听这话,雷莉也恼了,“咦,我去孝顺孝顺,也孝顺出罪过了?告诉你,我就是要去落实落实,看你把那两万块钱花到哪儿啦!”

雷莉的话刚落音,就听到“啪”的一声响,田行道的巴掌扇到了她的脸上。雷莉呆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田行道等着雷莉扑上来,与他撕扯揪打,可是雷莉却捂着脸慢慢坐在了沙发上。她的神情出奇的平静,仿佛刚刚从甜梦中醒来。

“雷莉,我——”田行道想说什么,可是雷莉没容他把话说出来。雷莉像十字路口指挥交通的警察一样抬起胳膊,向大门那边指着,“你走人,走人吧。”

田行道忽然蔫了,他沮丧地垂下脑袋,慢慢地向外挪。那情形就像一只原本自鸣得意的寄居蟹,忽然被驱赶而出,这才发现栖身之所并非己有,只得流离颠沛,踽踽独行了。

田行道当初与吕如蓝离婚的时候,是净身出户的,他的房子留给了吕如蓝。眼下住的这套单元房是雷莉的。此时,田行道一边慢慢地向大门那边挪,一边频频地向雷莉这边张望,期望雷莉嘴里再吐出留人的话。

果然,雷莉缓缓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田行道心头松了松,他正想驻足相迎,不料雷莉却折转身,径直回了卧室。这一来,再无回旋余地,田行道只得离开了家门。

骑着一辆旧自行车,田行道茫然无措地四处乱转。通达路,小南门,新关街——这里是市区绿化最早的街道,两旁的人行道上栽种着一棵棵高大的悬铃木。初秋了,原本葳蕤的冠盖变得有些稀疏,那情形就像过了中年的男人开始谢顶。黄叶随着飒然的凉风辗转飘零,显得既无奈又悲凉。

田行道茫然地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从悬铃木的枝叶间穿过,落在了临街的一栋宿舍楼上。最东头的三楼,那是个没有封闭的临街阳台。阳台围栏的外沿安装了铁制的花架,一盆盆花木在花架上探出脑袋,喜气洋洋地笑着。阳台的里边拉着一道晒衣绳,悠然自得地招展着女人的内裤胸罩,男人的T恤和线袜……阳台上的纱门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地透出居室内的温馨。

这儿就是田行道和吕如蓝曾经的家。

田行道眨眨眼,定睛再看,却见阳台花架上的一个个花盆都是空的,横亘着一派萧疏与寥落。孤悬的晒衣绳上并无衣物,串挂的只是冷清和寂寞。阳台的纱门透出斑驳的暗红色,显示出通向内室的那扇红木门已然从里边紧紧地锁住了。

莫名的凄凉从田行道的心头掠过,怎么,他们娘儿俩没在这儿住吗?

想着想着,昔日的家庭生活细节就显影出来,犹如X光室透照的胶片。据说离家出走的猫狗都会本能地寻回旧宅和旧主,田行道也下意识地转动自行车把,拐进了家属院里。

熟门熟路,临街第二栋家属楼的第二单元,田行道推车走过去的时候,差点儿依据旧习惯将车子锁在门洞里。和吕如蓝一起生活的那些年里,不管是下班还是接儿子回家,他的自行车总是停在这儿。

或许是一种暗示,狭窄的门洞已经被自行车和电动车挤满,再没了他的位置。田行道怔怔地立在那儿,忽然听到上面楼梯响,有人正在下来。想到旧邻居会认出他这个旧人,于是他慌忙离去。

这举动居然像贼。

直到在自己的办公室坐稳屁股,做贼的感觉才完全消失。田行道用电热壶烧了开水泡了茶,心绪渐渐平顺。他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四下打量着办公室,那情形就像是老校友重回母校寻找旧踪,捡拾回忆。在那儿在那儿,那张帆布行军床还折叠着放在墙角;在这儿在这儿,那个装着平底锅、小奶锅和锅铲锅勺的旅行袋还放在铁皮文件柜顶;旅行袋的下面应该还垫着菜板,对,对,还有一把“十八子”牌的菜刀——

田行道不无感慨地走过去,把帆布行军床揩擦干净,然后打开来,松松垮垮地躺了上去。这床是当初离婚战打响之后,雷莉支前送来的。这位支前模范还送来了平底锅、奶锅、菜刀、碗筷等各种炊具厨具。那时候,前方与后方是协调一致、同仇敌忾的;那时候,男人女人是彼此体恤、相濡以沫的。或许,那简直可以说是他们之间的感情蜜月期。两个人一起守着小小的电磁炉,在热气氤氲中涮着雷莉带来的羊肉片、牛肉丸、毛肚、蘑菇……酒酣耳热之际,田行道暗暗在心底发誓,为了眼前的这个女人,也为了自己,将来一定要把日子过好。

然而,日子怎么会过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田行道自嘲地干笑了几声,随即从行军床上一跃而起,动手收拾起那些封存的作战物资。平底锅和奶锅要洗干净,煎个鸡蛋煮个方便面什么的很实用。马放南山,久不征战,菜刀已然锈迹斑斑,必须磨砺一番。盘碟碗筷裹了一层油腻,幸而还有半瓶洗洁精,尽管过期已久,但是效力尚可,田行道用它把旧兵将们整训了整训,那队伍顿时变得焕然一新。

阅兵之后,田行道心情爽快起来。他伸胳膊蹬腿儿地重新躺回行军床上,眯着眼睛养起了神儿。好嘛好嘛,睡有睡的地方吃有吃的办法,情况还不错。明天早上可以赶个早集,菜市场就在单位旁边,买点儿葱姜蒜,买点儿油盐醋,买点儿鸡蛋青菜挂面馒头什么的,自助食堂也就开张喽。

田行道思绪纷纷,天马行空。忽然马嚼子一勒,倏地掉将下来。

做个鸟饭嘛!炉子,炉子呢?——

当初雷莉支前,曾经支来了一个精巧的电磁炉。后来战役结束,清理战场的时候,别的东西全都落下了,独独把个电磁炉宝贝似的又抱回了家。没了炉子,那就是釜底抽了薪撤了火,还起个鬼的灶嘛。

去商厦买个新的电磁炉?花这个钱,似乎有点儿冤枉。那就瞅个空子,回家把那个电磁炉抱过来?只怕会让当年的支前模范耻笑……田行道躺在行军床上左思右想,纠结难决,竟然一夜无眠。

《问题男人》(24)——长篇小说连载

(作者杨东明,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河南省作家协会顾问。)

(此长篇小说由《小说月报原创版》2018年六、七期刊载,天津《今晚报》连载。欢迎在京东河南文艺出版社旗舰店购买单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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