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男人》(24)——長篇小說連載

《問題男人》(24)——長篇小說連載

羽升回過頭瞧了又瞧,疑惑地說:“咦,姥姥不見了,姥姥呢?”

呂如藍沒出聲,她在心裡想:老媽應該是隨著週末旅遊團過來的吧。旅遊團途中沒去皇姑寺,所以到得早。唉,老媽也不容易,真是見縫插針啊。她趁著呂如藍帶著羽升出遊的機會,趕緊上演了她和“國王”兩個人的小節目。

誰知道大家會登上同一個舞臺呢!

孩子的興趣轉移得快,羽升從山坡上一下來,就往壩下跑。那邊是漂流船停泊的碼頭,熱熱鬧鬧地聚著許多人。橡皮船是那種濃重的黑顏色,望上去像深沉的夜一樣,隱秘而又刺激。套上金黃色的救生衣,就像穿上了宇航服,那目標不是去下河,而是要乘著宇宙飛船到太空去遨遊。

羽升興味盎然地最先穿上救生衣,他用小手不停地拍打著鼓鼓囊囊的泡沫塊,彷彿那是鼓,那是皮球。救生衣套在鮑圭的身上,顯得短顯得肥了,看上去就像螳螂套上了蜣螂的馬甲。呂如藍忍俊不禁,很快卻又皺起了眉頭。穿在她自己身上的那件救生衣硌了一下她的腰,讓她心頭不由得一陣悸動。哦,泡沫板,棺材板……

她生出了可怕的念頭。

“羽升,咱不漂了吧?”她把兒子摟進懷裡。

“漂!我要漂嘛,就是要漂!”羽升大叫大嚷。

鮑圭說:“沒關係,有救生衣,還有我呢。”

“救生”兩個字,預兆不祥地又讓呂如藍打了個哆嗦。她站在那兒猶豫不決,羽升卻已經跳上了橡皮船。

橡皮船頓時搖晃起來,嚇得羽升手足無措。呂如藍見狀,急忙跳上船去,欲要衛護兒子,那船搖晃得愈發厲害,似乎即刻就要傾翻。

“坐下,坐下。”船工在船尾擺著手。

呂如藍摟著羽升,跌坐在船工身邊,橡皮船終於慢慢穩住。

船工叮囑說:“你們倆就在這兒坐穩了,別亂動。”

“嗯,嗯,不動,不動。”呂如藍和羽升老老實實地點頭。

鮑圭坐在了船頭處。

系船的纜繩一放,橡皮船就脫韁而去。那船是被湍急的水流衝攜而下的,所以手中的槳與其說是划水用的工具,不如說是表演用的道具,揮揮舞舞,煞是開心。

隨波逐流其實是人生最自然的狀態,無須徒勞地反逆,無須吃力地抗爭,順應潮流的趨變,聽憑命運的排定,如此一來人生就與天勢相諧,與地情相合,從而享獲了大自如大輕鬆。

此刻,坐在漂流船上的呂如藍正體味著這種愜意。

呂如藍喜歡她坐的這個位置,抬眼往前瞧,正好就把鮑圭整個人都瞧進了眼裡。橡皮船在河道里穿來穿去,鮑圭手中的槳也上上下下地揮舞,那動感那韻律讓呂如藍心醉。每至河道的曲折之處,橡皮船就像剎不住的快車欲要撞向護欄,危急之際,只見鮑圭伸出划槳向巖岸輕輕一點,那船就乖乖地偏轉了腦袋。這情景讓呂如藍產生了一種幻覺,彷彿鮑圭是樂隊的指揮,起伏變幻的旋律就在他的一一輕點之中得以完成。

呂如藍拿出照相機,頻頻按動快門,將這些畫面收藏起來。

“媽媽,我來照,我來!”羽升搶過相機。

經歷了漂流之初的緊張和不安,羽升已經漸漸適應下來。他像模像樣地舉著相機,左照照,右拍拍,身子扭個不停。

“坐好坐好,別亂動。”呂如藍擔心地提醒他。

羽升興猶未盡,他忽然站起身,想要到船頭那邊去拍照。

“鮑叔叔,我來了——”

喊聲未落,孩子的身體就傾倒了。

“羽升——!”呂如藍尖叫著跳起來,撲上去救護兒子。

羽升被鮑圭穩穩抱住,呂如藍卻掉進了河裡。

霎時間,冰涼的河水帶來了死亡的寒意。呂如藍頓時覺得僵硬了,彷彿生命正在破殼遁逃。她睜開眼,面前是一片碎玻璃般的水花,讓她不由得心慌目眩。呼隆隆的水聲在她的耳際悶響,似乎是從輪迴的另界傳來。

她喝著水,嗆著水,憋得喘不過氣。

完了完了……她在心裡默唸。

忽然間,她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抱了起來。那臂膀猶如鐵箍一樣箍著她,彷彿她是一個箍圍鬆脫的木桶,一放開就會散架。呂如藍穩了穩神,於是她發現她居然是站立著的——她的雙腳觸著硬硬的河底,水浪衝擊著她的雙肩、後背。

是的,河水僅僅齊胸深。

然而水流很急很猛,幸虧有了這雙抱持她的臂膀,她才得以在激流中站穩。那是鮑圭的雙臂,此刻,她正貼靠在鮑圭的懷裡。她不能不以緊緊的摟抱作為響應,那是信賴的託付,那是生命的依存。

她曾經不止一次地想象過被鮑圭擁抱的情景,但是任何想象都不如眼前這般驚險,這般離奇,這般令人身心震撼。呂如藍緊閉雙眼,享受著體味著,彷彿時空已然凝固,將二人永遠定格於此。

經驗豐富的船工一邊把船拴靠在河邊,一邊向他們喊:“水不深,你們站著別動。我來了——”

船工蹚水過來,想要接下呂如藍。呂如藍卻摟緊鮑圭的脖子,就是不肯撒手。等到鮑圭抱著她慢慢地挪到岸上的時候,呂如藍已經幸福得一塌糊塗。

《問題男人》(24)——長篇小說連載

八卦谷景區是二日遊,遊客們要在河谷區住一晚,第二天才去八卦洞。景區不允許睡帳篷露宿,只能找旅館下榻。週末人多,房間幾乎被組團的客人訂完了,散客們只能自尋門路,見縫插針。

鮑圭他們轉了又轉,好不容易才在一家旅館找到了落腳之處。那是夫妻用的單間房,除了衛浴室之外,臥室裡只擺了兩個小沙發一張大床。鮑圭要去睡汽車,呂如藍不同意。大家既然一起出來,就要一起同甘共苦。如果鮑圭今晚執意宿在汽車裡,她和羽升也要一起作陪。鮑圭拗不過,只得答應在房間裡將就一夜。

兩張小沙發一拼,鮑圭蜷縮起身子,和衣而臥。

羽升到底是個孩子,白天玩累了,燈一熄就打起了小鼾。呂如藍本想做出心底無事的樣子沉沉睡去,怎奈腦袋裡諸般念想浮飛,竟如空中蜻蜓一樣難以佇停。窗簾是厚重的,將整個房間掩得一片濃黑,呂如藍的視覺卻靈動起來,在那黑色裡看到了許多晶瑩的水滴。水滴灑滿了鮑圭的臉和脖子,讓男人那些粗獷的線條如同掛裝了珠串一樣絢麗。

濃黑裡的嗅覺也格外敏銳,鮑圭的氣息絲絲縷縷地向呂如藍灌裝著,於是她覺得整個身體漸漸地充盈起來,就像熱氣球一樣飄飄欲飛。迎著濃黑開放的還有觸覺,每根神經都是挺豎的莖稈,支撐著頂端綻開的萼苞瓣蕊。觸覺中的鮑圭既有岩石的質感,硬實而穩固,又有樹幹的風骨,強壯而堅韌。

……

是的,那些視覺嗅覺觸覺都是鮑圭在八卦谷抱她時留給她的記憶。此刻,她的記憶在靜夜裡津津有味地反芻。

這可叫她如何入睡?

呂如藍睡不著覺,卻又不能在床上輾轉,弄出響動,於是她只得裝作木偶。做木偶是件很累的事,她的四肢和軀幹漸漸地僵了痺了,彷彿再不動一動,它們就會獨立出去,從此不再屬於自己。

那就來一串均勻的小鼾兒吧,再加上一聲輕微的長息——呂如藍在酣美的伴奏聲裡舒舒服服地翻了個身。

身子剛剛躺穩,就聽到沙發那邊同樣傳來一串小鼾兒一聲長息,然後是控放有度的翻身聲。

呂如藍暗暗地笑了,那人想必也在裝睡?

莫名的衝動湧上來,讓呂如藍難以躺臥。她從床上翻身坐起,欲要摸向鮑圭躺臥的沙發那邊。沒等她下床,就被兩隻胳膊緊緊地圈摟住了。

“媽媽,你別結婚。等你老了,我養活你……”

是羽升熱乎乎的耳語,呂如藍蒙了。

如今要想在菜市場找到一隻真正的土母雞,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柿園菜市場已經是大哥大級別了,青菜、肉類、魚類、乾鮮果品……各有各的方陣。雞、鴨、鵝、兔之類的活禽,一排一排的隊列分明。雷莉閱兵般地沿著活雞的鋪面一家一家看完,居然沒有看到一隻心目中的土母雞。

鐵籠中的那些母雞個個肥頭肥腿肥身子,臃腫得像是要去參加日本相撲大賽。這些母雞吃的是添加激素的飼料,短短的幾個月就催大催肥了。它們的肉是膨脹棉,只能滷、燻、烤、炸、炒,還得使用重料重油才會冒出香味。如果拿來燉雞湯,肉母雞就露相了。下鍋一煮就爛,掂起來一抖就碎,湯麵上看不到油星星,喝到嘴裡有一股怪怪的毛腥氣。

土母雞是細腿細爪小腦袋,身子緊緊的圓圓的像只鳥。農家散養的土母雞跟鳥一樣,撲撲翅膀就能飛上樹。原生態的土母雞餐風飲露吃草籽兒吃活蟲兒,燉出的雞湯浮著黃澄澄的一層油,散發著原生態的香味。

雷莉買土母雞是要去探望公公田松石。田行道說他爸得了癌症,說那兩萬塊錢給了他爸……這些都只是一種說法而已。雷莉當時相信了,事後想想,卻又覺得可惑可疑。所以,她終於忍不住要親自去審計審計。

水果和雞蛋是配角,主角還是老母雞。雷莉從市場盡頭處的那家活雞鋪返回來,一家一家地重新篩選。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終於看到了兩條與肥“鳳爪”不同的細長腿兒。

“哎哎,那一隻,就是那一隻。”雷莉向雞籠的角落指著。

灰麻色的母雞彷彿知曉一般,瑟瑟地往後縮。店主探進手,將它一把提了出來。拿出來再看,就看出疑點了。腳爪細倒是細,但是小腿兒太嫩太光潔,爪上的皮膚也太青春太靚麗。土母雞是土裡刨食兒的勞動人民,腳爪很粗糙,上面有厚繭和一層層的老皮。

“真是,土雞?”雷莉狐疑地問店主。

“包管來回!要不是,你還給我拿回來。”店主發誓。

廢話,在鍋裡燉了,還拿得回來嗎?雷莉心裡冷冷地笑。此時再看那隻雞,腦袋偏歪著,小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人。那神態就像田行道一樣,撒了謊,還要做出無辜的樣子。

懷疑是懷疑,卻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雷莉嘆口氣,付了土雞的高價錢,掂著那懷疑走了。

作為“後媳婦”,雷莉很少上公公婆婆家。沒有田行道的陪伴,雷莉更不曾單槍匹馬地登門。因此,雷莉的出現就像宅樹上忽然落了只異鳥,不能不讓婆家人意外。

田松石閒逛去了,婆婆出面在客廳和雷莉聊天。雷莉把帶來的東西遞給小保姆的時候,那母雞竟如雄雞報曉似的奮然一啼,其聲其勢不但驚世,而且還有幾分駭俗。

婆婆說:“來就來嘛,還買什麼東西。”

雷莉說:“這是土母雞呀,爸那麼重的病,燉點母雞湯給他補一補。”

婆婆在輪椅上探探身子,“什麼,你爸病了嗎?他不是好好的嘛!”

哦,公公的病可能會瞞著婆婆,不讓她擔心吧?想到這兒,雷莉趕忙改口說:“是啊是啊,老了,容易得病。補補身子,就不容易得病了。”

“嗯,嗯。”婆婆點點頭,那雙半眇的眼在雷莉的臉上盯了好久,似乎想要努力看清什麼。

雷莉反過來又想,婆婆說公公沒病,或許是真的呢。倘若如此,田行道送錢兩萬,就是彌天大謊了。

不管怎樣,婆婆顯然身在局外,與她多說無益。雷莉這樣想了,就避開病的話題,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婆婆閒扯。

扯著扯著,公公也就回來了。看到雷莉坐在客廳裡,公公眉毛挑了挑說:“咦,孩子來了?”

雷莉未及答話,婆婆就接上了茬兒,“松石,你回來得好。你們倆說話吧,你們倆說。她不是找我的,她是來找你的。”

婆婆聲兒不高,卻有些重。說完,把個輪椅一轉,招招手,讓保姆把她推到院子裡透風去了。

客廳裡只丟下他們兩個人。

田松石直來直去,“孩子,有事嗎?”

雷莉說:“爸,聽說你得了重病。我買了土母雞,給你燉湯喝。”

公公苦笑著說:“行道嘴真快,告訴他不要說不要說,他還是給你講了。”

雷莉心裡沉了一下。此時再看老人的臉,果然有了變化,鼻脊泛青,頸脖處的皮鬆弛著,猶如癟了的空布袋。

雷莉心裡固然是沉甸甸的,卻不曾忘了此番的來意。於是,她做出一副關切的樣子,聲音甜甜地說:“爸,聽行道講,給了你兩萬塊錢。不知道夠不夠用?”

田松石是何等練達之人,“後兒媳”的一句話,就讓他猜出了對方的意思。唉,到底是再婚再娶,家裡的財務賬,怕是兒子做不了主吧?田松石心裡這樣想著,臉上卻掛出笑說:“做孩子的孝順,老人就知福了。行道拿來的時候,我就說家裡有錢,用不著,可他非要撂到這兒。你瞧——”

田松石打開櫃子鎖,拿出了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雷莉接過來看了,那兩萬塊錢原封不動地還裝在裡邊。

“爸,這錢你用嘛。不夠,我們再來送。”雷莉把信封又推到田松石的手裡。

田松石再推,雷莉堅拒。田松石想了想,也就不再堅持。

兒媳和公公原本就沒有多少話可聊,何況已將兩萬塊錢的下落查實,所以雷莉又稍稍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

“爸,你休息,我走了。”

“哎,等一下,等一下,我給你們帶點兒東西。”

田松石進了廚房。等他再出來時,手裡提了個滿滿當當的籃子。土豆、青菜、蘿蔔、茄子、大蔥……就像是剛剛趕了個集。

“爸,這些東西,我們不缺。”雷莉笑著。

“你們是你們的,這是爸媽的心意。”田松石硬把籃子遞到了雷莉的手裡。

雷莉掂著菜籃子回到家裡,田行道目光狠狠地盯著她,彷彿她是被識破的臥底密探。

“嘿嘿,你掂的不是我爸的菜籃子嗎?”田行道聲調冷冷的,臉上似笑非笑。

雷莉說:“你眼睛真毒,沒錯,這是你們老田家的東西。你不是說,你爸病了嘛,我就買了點兒東西,去瞧了瞧老爺子。老爺子心慈,又給咱們掂了一籃子東西回來。”

田行道嘴巴大大地張開,似乎想要發作,隨後卻壓抑住了,於是那動作就變成了一個半途而廢的大哈欠。他無奈地搖搖腦袋,擺了擺手,雷莉立刻識相地鑽進臥室,換她的衣服去了。

看著雷莉在自己的眼前消失,田行道這才動手收拾雷莉掂回來的菜籃子。兩小把青菜還扎著細繩,三四個土豆還裹在塑料袋裡,一塊冬瓜切得稜稜正正,幾根大蔥的根上還帶著泥……顯然,老爸是把早上趕集買回的東西又塞進了菜籃子裡。

沒有必要這樣做吧,老爸完全沒有必要特意讓兒媳帶回來這些東西——田行道暗自思忖著,他的手忽然在籃子的底部探到了那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打開來看,兩萬塊錢還原封不動地裝在裡邊。

田行道不禁勃然大怒。

雷莉並不知道,就在她回來之前,田行道接到了老媽打來的電話,詢問田松石究竟出了什麼事。田行道在電話裡搪塞,說是老爸好著呢,啥事都沒有。老媽說,你爸要是沒事,你媳婦特意買了老母雞,過來探望作甚?田行道聽了,心裡一驚,反問道,媽,雷莉給你說什麼了?老媽說,你媳婦講你爸病了,他是什麼病啊?聽了這一句,田行道明白雷莉還沒有笨到把底兒全都兜給老太太。於是他就敷衍說,老爸沒病啊,我媳婦也就是去看看老人,孝順孝順吧。老媽惱了,嚷嚷說,你就瞞著我吧,你們都瞞著我吧,我不但是瞎子,還是傻子,我啥都不知道!……田行道還想解釋,老媽卻把電話掛斷了。她是用街邊公用電話打的,田行道把電話再要過去,那邊說老太太已經被輪椅推走了。

田行道當時就憋了一肚子火,打算等雷莉回來,要審審這個忽然去拜年的黃鼠狼到底是什麼意思。眼下田行道又看到送給父親的兩萬塊錢被拿了回來,便忍不住雷霆般地爆發了。

“雷莉,你給我過來!”他大吼了一聲。

在臥室更衣已畢的雷莉聽到丈夫的咆哮,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過來問:“怎麼了怎麼了,你發什麼脾氣?”

田行道抓起裝錢的紙袋,把它像驚堂木一樣往茶几上使勁兒一拍說:“你看看這是什麼?你怎麼能把我爸治病的錢給要回來呀!”

雷莉蒙了,“咦,我沒拿這袋子呀,這袋子你從哪兒拿的?”

“菜籃子,菜籃子底下!”

雷莉有理了,她瞪圓了眼睛嚷嚷:“那一定是你爸塞的,關我什麼事?”

“我爸——”田行道堵了一下,接下來的衝勁兒更大,“你給我爸說什麼了?你還嫌不夠亂呢?我媽往這兒打電話,我爸慌著退錢,你還讓不讓我爸我媽活了?”

一聽這話,雷莉也惱了,“咦,我去孝順孝順,也孝順出罪過了?告訴你,我就是要去落實落實,看你把那兩萬塊錢花到哪兒啦!”

雷莉的話剛落音,就聽到“啪”的一聲響,田行道的巴掌扇到了她的臉上。雷莉呆在那兒,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田行道等著雷莉撲上來,與他撕扯揪打,可是雷莉卻捂著臉慢慢坐在了沙發上。她的神情出奇的平靜,彷彿剛剛從甜夢中醒來。

“雷莉,我——”田行道想說什麼,可是雷莉沒容他把話說出來。雷莉像十字路口指揮交通的警察一樣抬起胳膊,向大門那邊指著,“你走人,走人吧。”

田行道忽然蔫了,他沮喪地垂下腦袋,慢慢地向外挪。那情形就像一隻原本自鳴得意的寄居蟹,忽然被驅趕而出,這才發現棲身之所並非己有,只得流離顛沛,踽踽獨行了。

田行道當初與呂如藍離婚的時候,是淨身出戶的,他的房子留給了呂如藍。眼下住的這套單元房是雷莉的。此時,田行道一邊慢慢地向大門那邊挪,一邊頻頻地向雷莉這邊張望,期望雷莉嘴裡再吐出留人的話。

果然,雷莉緩緩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田行道心頭鬆了鬆,他正想駐足相迎,不料雷莉卻折轉身,徑直回了臥室。這一來,再無迴旋餘地,田行道只得離開了家門。

騎著一輛舊自行車,田行道茫然無措地四處亂轉。通達路,小南門,新關街——這裡是市區綠化最早的街道,兩旁的人行道上栽種著一棵棵高大的懸鈴木。初秋了,原本葳蕤的冠蓋變得有些稀疏,那情形就像過了中年的男人開始謝頂。黃葉隨著颯然的涼風輾轉飄零,顯得既無奈又悲涼。

田行道茫然地抬起頭,目光下意識地從懸鈴木的枝葉間穿過,落在了臨街的一棟宿舍樓上。最東頭的三樓,那是個沒有封閉的臨街陽臺。陽臺圍欄的外沿安裝了鐵製的花架,一盆盆花木在花架上探出腦袋,喜氣洋洋地笑著。陽臺的裡邊拉著一道曬衣繩,悠然自得地招展著女人的內褲胸罩,男人的T恤和線襪……陽臺上的紗門朦朦朧朧,隱隱約約地透出居室內的溫馨。

這兒就是田行道和呂如藍曾經的家。

田行道眨眨眼,定睛再看,卻見陽臺花架上的一個個花盆都是空的,橫亙著一派蕭疏與寥落。孤懸的曬衣繩上並無衣物,串掛的只是冷清和寂寞。陽臺的紗門透出斑駁的暗紅色,顯示出通向內室的那扇紅木門已然從裡邊緊緊地鎖住了。

莫名的淒涼從田行道的心頭掠過,怎麼,他們孃兒倆沒在這兒住嗎?

想著想著,昔日的家庭生活細節就顯影出來,猶如X光室透照的膠片。據說離家出走的貓狗都會本能地尋回舊宅和舊主,田行道也下意識地轉動自行車把,拐進了家屬院裡。

熟門熟路,臨街第二棟家屬樓的第二單元,田行道推車走過去的時候,差點兒依據舊習慣將車子鎖在門洞裡。和呂如藍一起生活的那些年裡,不管是下班還是接兒子回家,他的自行車總是停在這兒。

或許是一種暗示,狹窄的門洞已經被自行車和電動車擠滿,再沒了他的位置。田行道怔怔地立在那兒,忽然聽到上面樓梯響,有人正在下來。想到舊鄰居會認出他這個舊人,於是他慌忙離去。

這舉動居然像賊。

直到在自己的辦公室坐穩屁股,做賊的感覺才完全消失。田行道用電熱壺燒了開水泡了茶,心緒漸漸平順。他用一種異樣的目光四下打量著辦公室,那情形就像是老校友重回母校尋找舊蹤,撿拾回憶。在那兒在那兒,那張帆布行軍床還摺疊著放在牆角;在這兒在這兒,那個裝著平底鍋、小奶鍋和鍋鏟鍋勺的旅行袋還放在鐵皮文件櫃頂;旅行袋的下面應該還墊著菜板,對,對,還有一把“十八子”牌的菜刀——

田行道不無感慨地走過去,把帆布行軍床揩擦乾淨,然後打開來,鬆鬆垮垮地躺了上去。這床是當初離婚戰打響之後,雷莉支前送來的。這位支前模範還送來了平底鍋、奶鍋、菜刀、碗筷等各種炊具廚具。那時候,前方與後方是協調一致、同仇敵愾的;那時候,男人女人是彼此體恤、相濡以沫的。或許,那簡直可以說是他們之間的感情蜜月期。兩個人一起守著小小的電磁爐,在熱氣氤氳中涮著雷莉帶來的羊肉片、牛肉丸、毛肚、蘑菇……酒酣耳熱之際,田行道暗暗在心底發誓,為了眼前的這個女人,也為了自己,將來一定要把日子過好。

然而,日子怎麼會過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田行道自嘲地乾笑了幾聲,隨即從行軍床上一躍而起,動手收拾起那些封存的作戰物資。平底鍋和奶鍋要洗乾淨,煎個雞蛋煮個方便麵什麼的很實用。馬放南山,久不征戰,菜刀已然鏽跡斑斑,必須磨礪一番。盤碟碗筷裹了一層油膩,幸而還有半瓶洗潔精,儘管過期已久,但是效力尚可,田行道用它把舊兵將們整訓了整訓,那隊伍頓時變得煥然一新。

閱兵之後,田行道心情爽快起來。他伸胳膊蹬腿兒地重新躺回行軍床上,眯著眼睛養起了神兒。好嘛好嘛,睡有睡的地方吃有吃的辦法,情況還不錯。明天早上可以趕個早集,菜市場就在單位旁邊,買點兒蔥薑蒜,買點兒油鹽醋,買點兒雞蛋青菜掛麵饅頭什麼的,自助食堂也就開張嘍。

田行道思緒紛紛,天馬行空。忽然馬嚼子一勒,倏地掉將下來。

做個鳥飯嘛!爐子,爐子呢?——

當初雷莉支前,曾經支來了一個精巧的電磁爐。後來戰役結束,清理戰場的時候,別的東西全都落下了,獨獨把個電磁爐寶貝似的又抱回了家。沒了爐子,那就是釜底抽了薪撤了火,還起個鬼的灶嘛。

去商廈買個新的電磁爐?花這個錢,似乎有點兒冤枉。那就瞅個空子,回家把那個電磁爐抱過來?只怕會讓當年的支前模範恥笑……田行道躺在行軍床上左思右想,糾結難決,竟然一夜無眠。

《問題男人》(24)——長篇小說連載

(作者楊東明,國家一級作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河南省作家協會顧問。)

(此長篇小說由《小說月報原創版》2018年六、七期刊載,天津《今晚報》連載。歡迎在京東河南文藝出版社旗艦店購買單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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