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你别瞒
苗圆圆到雷莉家串门，就像进出自己家一样。
苗圆圆原本就是雷莉的闺中密友，加之当初还是她把雷莉引至地震局的影像数据室看碟子，田行道才得以与雷莉相识的，因此那密友之上俨然又多了一重红娘的身份。苗圆圆上门，通常要肩负两项使命，其一是发布时尚，其二是做田行道的家庭教师。女人四十，时不我待，再不用时尚装点装点，那就真真地过气了。苗圆圆的老公是房地产公司的什么什么总，她想时尚时尚，是有地基承载的。至于向男人开课，教授他们应该如何善待女人，本是女人向男人撒娇和发嗲的一种方式。或许，苗圆圆在她先生那里难以宣泄，就只好到田行道这里觅出口了。
苗圆圆今天来的时候穿了件豹纹休闲式长风衣，田行道开门看了，调侃道：“哇，猫小姐！欢迎欢迎——”
苗圆圆认真地纠正说：“不是猫，是豹。”
雷莉闻声迎出来，一把搂住女友，笑着说：“圆圆，你可真敢穿。”
“有什么不敢的？”苗圆圆从雷莉的双臂中滑出来，把风衣抖了一抖，做出个Pose来。只见花纹攒动，流光溢彩，仿佛真的是一只花豹在山崖上抖擞。
“吓人，吓人。”雷莉做出害怕的样子，捂住脸，眼珠在叉开的手指缝里向外望。
“这是范思哲今年秋季才发布的最新时装。”苗圆圆意犹未尽，她玉腿轻抬，走了几个猫步，那神态俨然是T台上的名模。
“漂亮漂亮，呱唧呱唧。”田行道半真半假地拍了几下巴掌。
“老田你别笑，我这个模特不地道，风衣的款型可是地道得很。”苗圆圆脱了风衣，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雷莉伸手去拿风衣，要替她往衣架上挂，却被她挡住了。苗圆圆把风衣揽在膝盖上，就那么比比画画地向雷莉开讲。
“今年秋冬服装的流行风格是什么？是神话，是想象。半人半兽，似人似兽，那才叫精灵呢。女人就是要像豹子，豹子其实就像是女人……”
田行道把普洱茶给两个女人沏好，然后恭恭敬敬地端上来。此时，苗圆圆已经把风衣披到了雷莉的身上。
“行道，你看怎么样？”雷莉作个秀。
田行道说：“哟，这风衣一穿，人就不一样了哎。”
苗圆圆听出别样的味道来，于是当即给他开课，“老田，当丈夫的，就是要把自己老婆打扮得和别人不一样。”
“懂了懂了，苗老师，”田行道连连点头，“你这么一讲，我算是明白了，这件衣服无论如何也不能给我家老婆买。”
“为什么？”
“要是买了，你俩上街就不是一只豹子而是两只了。”
“嘻嘻嘻，油嘴滑舌。”苗圆圆笑着说，“我还不知道你，一听要给老婆花钱买东西，就吓个半死。告诉你吧，不贵，也就两千多。”
雷莉没有跟着笑，她对田行道摆摆手说：“我们姐儿俩说话呢，你爱干吗干吗去。”
“唉唉。”田行道喏喏地应着声，转身走了。走，却又不能走得太远，他晓得苗圆圆讲课是不能没有学生没有听众的，她要是觉得被怠慢了觉得被冷落了，就会说话更刻薄。客厅的窗户那边架着电子琴，晨晨正坐在琴前弹着练习曲，于是田行道就到那边和晨晨去做伴。如若苗圆圆在这边道出什么精彩的话，田行道也好在那边呼一呼应一应，做做“粉丝”。
苗圆圆发布了今秋流行时装之后，接下来就是宣讲她那张脸。“雷莉雷莉，你瞧瞧，我的脸有什么变化吗？”
说是给雷莉看，苗圆圆却把她的银盘脸半朝着田行道转过来。田行道也就及时地侧着身子，向这边望。
雷莉瞪大眼儿看了又看，疑惑地说：“没，没什么不一样呀！我看不出来。”
苗圆圆只好做提示，她用食指在鼻梁上点一点，然后又在两边颧骨处点一点，“你看这儿，看这儿呀——”
雷莉恍然大悟，她跟着伸出指头点过去，“哦，这儿，这儿，粉底涂得厚，”说完又抽抽鼻子，“嗯，粉底的香味也特浓。”
“什么呀什么呀，”苗圆圆不满地扳下雷莉的手说，“嗐，你就没发现，蝴蝶没了，黄蝴蝶！”
苗圆圆生了女儿之后，脸上就长出了黄褐斑。这招牌走到哪儿挂到哪儿，让她一直耿耿于怀。此刻，苗圆圆显然对雷莉的视力很失望，她将下巴向田行道这边仰了仰，田行道也就识相地发言道：“是看不见斑点了，确实看不见。”
雷莉随即附和说：“对，真是淡了不少呢。”
苗圆圆这才满意了，“友谊广场新开了一家‘首尔理容馆’，你去过吗？”
雷莉一脸茫然，“好像，听说过。”
“哎呀，那可是韩国人开的店，我就是在那儿做的离子护理。护理师用离子导入仪把药往你皮肤下面一导，色素细胞就分解了。你看看，你看看，皮肤不但白了，还紧绷绷的，更有弹性了。”苗圆圆一边说，一边按着脸蛋做演示。
雷莉又附和：“是，是紧了。”
苗圆圆诲人不倦地指点说：“你也应该去做做，你瞧你，这儿，这儿——多少小皱纹啊。听我说，你可以做光子嫩肤，用那光穿透皮肤表层，把下面的胶原纤维和弹力纤维刺激刺激，皱纹就没啦。”
雷莉被说动了。女人的脸，有一类像秋梨，黑是黑黄是黄，可就是光溜溜的不打褶；还有一类像水蜜桃，嫩的时候又白又红，过了气就干瘪，远看还凑合，近着瞧，细细密密的全是褶皱。
雷莉就是后一种。
“好啊好啊，我去试试看。做一次多少钱？”雷莉跃跃欲试了。
“我用的是卡，VIP，贵宾卡。做一回刷一回，没问过价。”苗圆圆掏出那张卡晃了晃。
雷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田行道。田行道装作没看见，只顾饶有兴致地在看晨晨弹电子琴。
苗圆圆清清嗓子，又开课了：“老田，你听着，韩国的美容技术眼下可是全球超一流啊。韩国的女明星漂亮不？她们的脸都是这么美出来的。演《大长今》那个女演员你知道吧，她就是这么美的容。现在都是数字电视、高清电视了，明星们的脸打到屏幕上，那是不能有一点儿瑕疵的。”
田行道嘻嘻地回答道：“圆圆，你这不是害我嘛。你让雷莉变成明星跑了，你可得赔我。”
“哼，抠门。”苗圆圆不屑地向田行道撇撇嘴，然后拉拉女友的手说，“雷莉,你跟我去就行了，就刷我的卡。”
雷莉没吱声，脸色也沉了。
苗圆圆想让雷莉高兴起来，于是转了话题。她拍着肚子说：“雷莉，你瞧，我肚腩小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苗圆圆有意吸着肚子，让它像个瘪气的胎。
“嗯，嗯。”雷莉勉强地回应着。
“这都是练瑜伽练的。”苗圆圆说着，忽然把脑袋往大沙发上一顶，身子也缩上了沙发，窝成一个n字形，看上去就像一躬到底，要给什么人磕头。
“圆圆，你这是干什么？”
雷莉要伸手去扶，苗圆圆却一使劲儿，让两条粗腿像双臂一样举了起来。雷莉惊奇地叫：“哇，哇，你在沙发上拿大顶呢！”
雷莉这边一嚷，那边弹琴的晨晨也停了手，好奇地转过小脑袋向她们张望。
“好，好！”田行道零零落落地拍着巴掌，“瞧咱圆圆这水平，进杂技团没问题。”
听到“杂技团”三个字，苗圆圆身子一晃，坠鸟一般滚在了沙发上。
“笑死人了，笑死人了。什么什么，‘拿大顶’？什么什么，‘杂技团’？这是眼下最酷的新瑜伽：Yoga art！这个动作是麦当娜演唱会上的必杀技，火辣啊，性感啊——你们有没有搞错？”
苗圆圆伤了自尊心，小性子上来了。
“哦哦，瑜伽当然知道了。可那个，什么Yoga art,还真没听说过。”雷莉苦笑着摇摇头。
“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我本来还想拉你一起练的。”苗圆圆显然失去了向雷莉卖弄的兴致，转身去和雷晨玩了。
“晨晨，弹个曲子给阿姨听。”苗圆圆满脸带笑，俯下了身子。
“好，弹什么？”
“会，贝多芬吗？”苗圆圆把“贝多芬”这三个字在嘴里嚼得很有味，仿佛那是刚刚从德国旅游带回来的巧克力。
晨晨点点头。
哈，《月光曲》，还真的是贝多芬。晨晨居然囫囫囵囵地弹了下来。苗圆圆技痒了，苗圆圆也会弹贝多芬，钢琴是她家客厅里最惹人注目的摆设，这曲子她弹过N遍。
“来，让阿姨给你弹弹。”
晨晨乖乖地起身让座，苗圆圆就一屁股坐了下来。未有琴声先有形，苗圆圆双手的起势很专业，臂肘轻抬手腕松垂，那样子就像直立的袋鼠惬意地耷拉着两个前爪子。接下来，她的十指敲向黑白琴键，只听得珠滚玉翻，浪碎涛裂，叮叮咚咚轰轰嗡嗡了好一阵子，总算收了尾。
也还差强人意，与晨晨比起来可以说是风格不同，各有千秋吧。
“这种电子琴的键盘，太没感觉了。”苗圆圆皱着眉说。她不停地活动着十指，把它们甩了又甩，揉了又揉。
“可不是嘛，琴不一样，弹着就是不一样。我在你家听你弹过这首曲子，专业着呢。”雷莉替女友解围。
“专业倒算不上专业，可那到底是钢琴呀。”苗圆圆一边说，一边穿外套，“晨晨，你回头到阿姨家去练吧，阿姨家有钢琴。这种电子琴，把手感都练坏了。”
苗圆圆真的要走。不清楚她的手感到底坏没坏，然而她的心情已经坏掉了。
雷莉满脸赔着笑，客客气气地把女友送出门。等她回来时，晨晨跑过来抱着她的腿说：“妈妈，我要钢琴！”
雷莉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火，朝着晨晨，抬手就是一巴掌。
晨晨眼里流泪，却憋着声不敢哭。
“你你你，你打孩子干什么？”田行道连忙将晨晨搂到了怀里，接下来又说了一句，“苗圆圆这家伙，有时候很讨厌。”
或许正是雷莉这一耳光，让田行道暗暗下定了给晨晨买钢琴的决心。
星期天，雷莉要去做美容。田行道说：“去吧去吧，今儿个天不错，我带晨晨去世纪欢乐园玩玩。”
一家三口出了门，雷莉骑着小坤车走了，田行道就用他的自行车载着晨晨拐上了另外一条道。
晨晨说：“爸，欢乐园不是在南边嘛，你怎么往北走？”
晨晨将那个“爸”字叫得挺甜。于是，田行道就像摸小猫一样摸摸晨晨的脑袋说：“爸先到单位，取点儿东西。”
双休日没有人来，办公楼的走廊寂静而清冷。钥匙哗哗啦啦地响过，办公室的门开了，田行道迈腿往里走时，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空洞洞的。他神思一恍，就像走进了往昔发生过的场景里：钥匙也是这样响，房门也是如此开，空洞洞的脚步声后面，是雷莉那幽幽深深的眼神……
田行道不由自主地扭过头，于是他看到了身后晨晨的双眼里射出的亮光。田行道心里蓦地毛了一下，晨晨的眼神太像她妈妈了，简直就是雷莉在身后盯着他！
“你你你，坐一会儿。我我我，拿个东西。”田行道指着写字台对面的椅子对晨晨说。那口吻，也仿佛是在对雷莉说话。
“嗯。”晨晨点点小脑袋，稳稳地在椅子上坐下。那颔首的神态，竟与雷莉酷肖。
田行道转动钥匙，然后把抽屉拉开，在一沓档案下面摸出了那个装存单的信封。
田行道把它塞进衣袋时，又下意识地向晨晨那边瞄了一眼。晨晨正好奇地四下打量着这间办公室，仿佛这里是琳琅满目的玩具店。
你看什么？你不是来过这儿嘛，你不是经常在隔壁数据室和我一起看录像嘛……
田行道把晨晨当作雷莉，在心里自嘲般地调侃着。
田行道去银行取出钱，然后带着晨晨直奔那家“天上仙曲”乐器行。
“晨晨，你不是喜欢这架钢琴吗？”他抚摸着晨晨的小脑袋说。
晨晨没有回答。墨黑的琴身犹如夜空般深邃，雪白的琴键如同银河般晶莹……晨晨遥望似的眯起了眼睛。
“你上去，弹弹看。”田行道轻轻地推她。
晨晨怯怯地抖了抖，仿佛这一推之下，触醒了上次弹钢琴带给她的余痛。
导购小姐不失时机地趋前，兜售她的热情，“小朋友，试试嘛。”
晨晨未及回应，就被田行道双手一抱，坐上了琴凳。
贝多芬，月光……渐渐地投入，渐渐地忘情。天然的稚嫩流淌出天然的琴律，别有一种动人的韵味。
“小朋友，你弹得真好，真好。”导购小姐很职业地表扬着，巴掌拍得不轻不重。
“谢谢！”晨晨也进入了角色，很明星地笑了笑。
“好，那咱们就买了？”田行道指指钢琴，仆人似的向晨晨躬躬腰。
“买、买——？”晨晨惊喜之余，有点不知所措。
田行道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无痛楚地付出之后，这是他能企盼到的唯一犒劳。
“买，交钱——！”田行道豪迈地挥挥手，仿佛他要买下的是整个世界。
收银员一张一张地捻着钞票，就像一下一下地捻着田行道的心。这小金库里的钱原本是留给儿子羽升的，如今就这样割舍了。想到这儿，田行道不由得向晨晨瞥去：小眼睛小耳朵小鼻头……还有,那个标志性的器官，“天包地”的雷公嘴！
田行道闭上眼，仿佛看到了给予晨晨生命的那个男人。
唉，这个晨晨，不过是个陌生的异己罢了。
不知道，不知道还能不能给羽升再攒出这笔钱来！田行道叹口气，将目光从晨晨脸上移开。几乎就在同时，一种牺牲般的快乐感和满足感在他的心里升起，那情形就像是刚刚给别人献了血，捐了器官。
交款之后验货，货要由专人专车送上门，说是下午才能安排。于是，田行道就带着晨晨去了世纪欢乐园。
（作者杨东明，国家一级作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河南省作家协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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