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二哥的幸福岁月

陶二哥的幸福岁月

陶二哥,我儿时的玩伴,初中的同学,方方正正的面孔,慈眉善目,敦敦实实的身材,憨厚纯朴。他的嘴角常挂着一缕淡淡的微笑,往自己店里的靠椅上一坐,宛如一尊恬静安详的弥勒佛。

陶二哥在老家的古城,邵水河东岸,青龙桥头,开着一家油光蹭亮的槟榔店。槟榔店两侧的门柱上嵌有一副对联,门楣中间挂着一块古色古香的匾额,上书三个描金大字"三代源",俨然一家风雅沧桑的百年老店。

门前有熟识的客人来了,瞅着柜台上的黑漆漆的大锡盆子,猛地一声吆喝:"二哥,来包槟榔噻!"陶二哥这才从一台脏兮兮的电脑上挪开一双眼睛,扭过一个方脑壳,笑眯眯地将切开的槟榔点上乌漆嘛黑的桂子油,不紧不慢地装进塑料袋里打包封好,一只手给对方递了过去。

"二哥,我走了噻。"来人站着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闲话,嘴里歪嚼着一块槟榔一摇三摆地走了。

"要得,有空来耍!"瞅着客人渐渐远去的背影,陶二哥将手里的钞票用铁夹子一夹,随意往柜台下面一丢,顾自追着他还没有追完的肥皂剧去了……

桥西头不远处的西北角,是昔日称为邵州的古城有名的爱莲巷。这个陶二哥自然是晓得的,至于读书时课本上写《爱莲说》的那个北宋周老头,曾经以永州通判摄邵州事,在对面的现市府院子里辟池种莲,环植垂杨,改建州学,兴教化民,成为一代理学开山鼻祖,陶二哥就昏昏然地两眼一抹黑了。

可这又哪里怨得了陶二哥呢?他那时的全部心思放在隔壁班的发育得早熟的邓妹子身上。邓妹子脸蛋圆圆的,身材丰满,一双倨傲的丹凤眼看人不带正眼,一般的伢子自然难得入她的法眼。也不知陶二哥在她身上施了什么法术,反正不久后的一个夏天,我们就瞅见陶二哥与她出双成对地骑坐在学校的围墙上,两条粗腿紧挨着人家的两条细腿,悠闲地瞅着天上棉絮一样的白云、对面山上滑翔盘旋的老鹰,相见恨晚地与邓妹子畅聊着无聊的人生与甜美的爱情。

我们既羡慕又嫉妒地往围墙上一瞥,立刻难为情地低下了脑袋,心如撞鹿地不敢仰视骑坐在围墙上的陶二哥与邓妹子,仿佛是我们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了伤风败俗的事情。

可惜,陶二哥的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很快就夭折在人们四处飞溅的唾沫星子里。目光凛冽的校长耷拉着一张阴郁的大长脸,十分鄙夷地在大会上将陶二哥树成了全校的反面典型。陶二哥在学校里委实呆不下去了,灰溜溜地跟在眉头紧锁的父亲的后面,垂头丧气地休学回了家,从此再也没有踏进学校的大门……

陶二哥的幸福岁月

转眼之间,陶二哥招工进了他父亲当调度的湘运公司做了一名学徒工,先是在维修队里一天到晚油渍渍地捣鼓着大客车,不久竟脸上遮着一副蛤蟆镜,手里晃着一双白手套,威风凛凛地开上了大客车。每次我们在大街上遇见陶二哥,大老远就瞅见他将个喇叭按得山响,经过我们身边时一脚油门轰起,微微笑地风驰电掣地从我们眼前绝尘而去……

后来, 陶二哥不再出车跑长途了,再也不用日晒雨淋地坐进了湘运公司的办公楼,过起了每天一张报纸一杯茶的悠闲自在的好日子。只是到了月底,隔三岔五,陶二哥得去公司属下的湘运市场,腋下夹个黑包地收一下门面的租金。

"二哥,您来了啊。"

"二哥,您呷饭了么?"

……

市场上的摊贩争相向陶二哥打着招呼,一脸谄媚地往他手里硬塞着白沙烟。

"嗯……该交管理费了……"陶二哥将白沙烟轻轻地用手挡在一边,重重地在鼻孔里闷哼一声,不经意地浅笑着盯向对方的一双眼睛。

"哦哟,二哥您不晓得,最近店里跟鬼打死人一样,哪里有什么生意哦!您看能不能宽限几天?"对方夸张地将个嘴巴撮成一个O型,大声嚷嚷道,目光游离地躲闪着陶二哥犀利的眼神。

陶二哥不再言语,一屁股陷坐在对方门口吱吱呀呀的躺椅上,从伊力夹克里的粗胳膊下掏出一本金庸的武侠书来,脾气奇好地朝着对方微微一笑:"我看'可以'!正好我这几天没什么鸟事。"说完,顾自捧着那本武侠书,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稳笃笃地在门口看起来。

对方一看这门神一样的陶二哥四仰八叉地躺在店门口,闲得蛋疼地翻看着砖头厚的武侠书,心想这一天只怕真的要鬼打死人了,店里哪里还会有客人来哦!只得哭丧着一张脸,递一个眼色给自己的婆娘,乖乖地让她回里屋取了钞票出来,恭恭敬敬地交到了陶二哥的手里。

谁曾想,陶二哥的好日子很快到了头。公司新上来的经理,想安排自己的亲侄子去收门面的租金,借口下面车队近段安全事故频发,让劳资科抽调陶二哥去下面的车队报到。"二哥啊,您是老师傅了,经验丰富,别人自然说不上闲话,再说去了车队,公司领导也放得心……"劳资科长将半边屁股挨着办公桌后的椅子面,小心翼翼地看着陶二哥的脸色,字斟句酌地跟陶二哥讲着一箩筐的好话。陶二哥一听,啥都明白了,也懒得再跟劳资科长啰嗦,一把抓起桌上的那纸调令,掉头噔噔噔地向着楼上的经理室走去。

劳资科长伸出一颗光溜溜的脑袋往走廊里一看,心想这办公楼只怕要出大事了,因此还没等陶二哥爬上楼,便赶紧车转身回到办公桌前,一双手哆哆嗦嗦地抄起了话筒。陶二哥飞脚踹开了经理室虚掩的装饰门,里面早已空无一人,他也不着急,将个敦敦实实的身子立在门口,掏出自己挂在腰间的BP机,不慌不忙地向传呼台呼了一个信息。不一会儿,从隔壁的办公室里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滴滴"声,那个新上来的经理正手忙脚乱地按着自己腰间的BP机,一脸尴尬地硬着头皮从隔壁屋里走了出来。

"啥意思呢?"陶二哥将那纸调令往新经理的鼻子尖上一抖,微笑着像与他在亲热地拉家常,"信不信,我将你从这楼上丢下去!"新经理发怵地瞅一眼陶二哥渐渐捏成砂钵粗的拳头,再瞅一眼走廊里一个个正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员工,顿时有点抹不开脸面地声色俱厉地在嘴里打起了官腔:"公司的正常调动嘛,二哥你要理解!""正常调动?"陶二哥咪咪笑地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我在下面跑车跑了十多年,因为工伤才安排进的机关,现在一个乳臭未干的细伢子就把我给顶了,他进公司才几天呢?"新经理刚要张嘴解释,陶二哥猛地牛眼睛瞪得溜圆,冷不丁地朝他大吼一声,"有你这么倒着办事的吗?啊!"接着,还不等新经理反应过来,陶二哥三下两下,将那一纸调令撕得粉碎,随手往新经理的面前一扬,一把扭住了吓得脸色惨白的新经理的衣领,纸片如飞舞的蝴蝶一样纷纷落在呆若木鸡的新经理身上……

陶二哥的幸福岁月

"你后悔吗?"坐在一次性买断了工龄、自己做起老板的陶二哥的逼仄的槟榔店里,我一边摇着头,一边感到不值地问他。"有么子后悔的!一个人自在些。"陶二哥端着个细嘴的功夫壶,嘴里滋溜溜地吸着一口浓郁的茶汤,往鱼缸里撒一把粒状鱼食,悠哉地逗着一条自由自在游来游去的银龙……

也许陶二哥是对的。我们从小到大,为了学业、工作、父母、领导……一路循规蹈矩、如履薄冰地走下来,已过于在乎别人的眼光,总是活在别人的评价里,一辈子过得压抑而憋屈,唯独没有为自己认真地、潇洒地活过一回……

站在青龙桥头,我回头望去,和煦的阳光如水倾泻在"三代源"的门匾上,熠熠生辉,倚在靠椅上的陶二哥,脸上像抹上了一层金黄色的神秘的光晕……我越看陶二哥越觉得他像一尊恬静安详的弥勒佛——在昔日魏源、蔡锷生活过的桑梓古城,陶二哥活得那么率真,那么自然。在我的眼里,陶二哥委实算得上是个人物,是以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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