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在威尼斯斬獲金獅之後，電影行業就有一種論調：《羅馬》就是今年最好的電影。
無論是目前幾大影評人協會的獎項，還是高達96分的MTC評分，都彰顯著該片在北美已經爆棚的專業口碑。如無意外，《羅馬》將成為今年奧斯卡的寵兒。
該片由號稱“墨西哥三傑”之一的阿方索·卡隆拍攝，這也是第一次他自己全包了電影的製片、編劇、導演、攝影甚至剪輯，以完全喚醒那些早已塵封在歲月裡的關於家鄉、關於那些人的故事。
阿方索·卡隆
於是在《羅馬》裡，我們得以看到一段導演完全私密的記憶，那些看似平淡生活的點滴，構成了一部70年代墨西哥城中產家庭的史詩。
《羅馬》(2018)
Roma
導演/編劇: 阿方索·卡隆
主演: 雅利扎·阿巴里西奧 / 瑪麗娜·德·塔維拉
類型: 劇情 / 家庭
製片國家/地區: 墨西哥 / 美國
上映日期: 2018-08-30(威尼斯電影節) / 2018-12-14(美國)
片長: 135分鐘
電影講述的故事並不出奇，無論是中產夫妻的婚變，還是女僕男友的始亂終棄，其實作為故事本身都有些粗糙和俗套。
但卡隆卻能在其中捕捉到無比豐沛的生活質感，那些娓娓道來的往日圖景是那麼生動而流暢，而導演出神入化的運鏡和調度，把整部電影變成了一件藝術品。
《羅馬》彷彿是從阿方索·卡隆的記憶裡直接移植出來的，冷靜剋制的畫面卻飽含著對於舊日時光的懷念和傷感，又帶著對殘酷現實的刻意規避和淡化。我們彷彿進入了導演的冥想盆，完全浸入式地感受著這個家庭的每一次悲歡離合。
這是不是今年最好的電影當然還有待商榷。但可以肯定的是，為它冠以“大師之作”的名號絕無問題。
1
故人
所謂羅馬，當然不是意大利聞名遐邇的古城，而是墨西哥城一個區的名字。在這裡，主婦索菲亞與她的四個孩子生活在一起。
家中的女傭克萊奧和一家人相處融洽，將四個孩子視同己出。
最近她遇上了大麻煩，她懷上了男友的孩子，但當她告訴男友的時候，這傢伙直接落荒而逃玩起失蹤。
而索菲亞也心煩意亂，丈夫藉口工作說要離家幾周，其實是和情人在一起鬼混。她明白，丈夫已經不可能回來了。
索菲亞毫不猶豫地幫助克萊奧，帶她去醫院檢查，減少她的工作量。兩個遭遇了情感背叛的女人，似乎在心理上彼此有了扶持，索菲亞酒後感觸良多地向克萊奧唸叨：“我們女人，永遠是孤獨的。”
有麻煩的顯然不止這個家庭。1971年6月10日，墨西哥政府軍和遊行學生髮生大規模衝突，超過30名學生被槍殺。
那一天，索菲亞的母親帶著克萊奧在傢俱店挑嬰兒床。
當克萊奧發現正持槍行兇的暴徒居然是自己男友的時候，她的羊水破了。被送到醫院之後，克萊奧最終生下了一個死嬰。
結尾那場海邊的戲是整部影片最動人的部分。克萊奧從漲潮中救出了兩個孩子，彷彿她在大海里補全了自己作為母親的身份。
兩位母親和四個孩子在海灘上彼此相擁，泣不成聲，完全敞開心扉地彼此對話，宛如真正的一家人。
這絕非一個閤家歡的故事，生活支離破碎的女傭和婚姻破碎的女主人都傷痕累累，甚至幾個孩子都必須接受從此家裡沒有爸爸的事實。
但看完全片，你卻會感受到溫暖，因為無論世事有多艱辛，他們的身邊總有彼此幫襯的一群家人。
孩子們總是在打鬧，給可憐的女傭添各種麻煩，但是當懷孕的克萊奧在索菲亞面前泣不成聲，索菲亞向孩子們解釋是因為“克萊奧肚子疼”，一直頑皮的孩子會嚴肅地揉著克萊奧的肚子說“揉一揉，肚疼這就走”。
索菲亞在丈夫離開後頻頻酗酒，開著車把家裡的門廊撞得亂七八糟，她憤怒地打了偷聽自己電話的孩子耳光，卻緊接著一把抱住他，懇求不要把父親的事告訴兄弟姐妹們。
而在電影開頭，孩子裡較小的帕科躺在天台上，告訴克萊奧自己死了。克萊奧就與他頭對頭躺下，並告訴他“嘿，我還挺喜歡死了的感覺”。這種冒傻氣的行為，和親密的人一起才不會尷尬。
阿方索·卡隆完全喚醒了自己當年的記憶，傷感，卻溫暖，且慶幸。那些故人，宛如閃耀在曾經天空的明星，都是導演記憶深處最珍貴的銘記。
2
故事
單說《羅馬》的故事，稱得起動人二字。但是阿方索·卡隆出神入化的講故事方式，讓這部電影足以躋身“偉大”行列。
每個看過《羅馬》的人都不會忘記全片的第一個鏡頭。院子裡的方磚被水反覆沖洗著，反射著一塊不大的天空，以及天空中偶然劃過的一架飛機。
驚人的是，那些帶著泡沫的水竟構成了宛如波濤一般的美感，層層疊疊，形態百變。這也像是全片的基調，在那些最不起眼的日常裡，勾勒著關於家庭、人性甚至歷史的種種回憶和思考。
如果說全片的主要拍攝手法就是內景的固定長鏡頭加外景的推移鏡頭，不能說不對，但這兩者在導演手裡出神入化的種種玩法真的不是一言可以概括的。
眾所周知，長鏡頭的敘事效果往往偏向紀錄風格和寫實質感，這在《羅馬》裡當然是有的，畫面風格平實而生動，65mm的黑白影像更將所有記憶明確在時間的彼岸。
但阿方索·卡隆的長鏡頭，尤其是外景的大幅度推移鏡頭，具有無比流暢而靈動的視覺感受，居然能讓觀眾感受到幾分沉穩大氣。
當表現整個家族一起在郊外打獵，一個長鏡頭穩穩地從遠處奔跑的孩子和觀望的女人，到近處舉著手槍的大人，配著那些嘰嘰喳喳的對話和招呼，一切都顯得熱鬧有煙火氣。
不得不提的，當然還有最後在海里的那場，克萊奧逐步走入海潮裡，終於找到了被淹沒的兩個孩子，這整個過程，居然就在一個冷靜剋制的長鏡頭裡完成，卻更讓人在旁觀中感受到驚心動魄的後怕。
他的人物並不是在鏡頭裡框定，而是在流動，整個畫面宛如行雲流水，隨性卻精準地鐫刻一段深刻的往日時光。
如果說整個攝影風格上，阿方索·卡隆其實做了某種減法，那麼在音效方面，《羅馬》做的可不止加法。
畢竟按照官方的說法，這部其實沒有多少配樂的電影，居然要用杜比全景聲才能完全展示其強大的音軌，這甚至成為電影在北美上映的主要原因之一。
看完電影才明白，原來阿方索·卡隆在日常音軌居然下了那麼大功夫。全片的音效其實一直是滿的，羅馬區街道的喧鬧聲、遠處隱隱約約的警笛聲、犬吠聲，構成了一幅無比生動的民俗畫。
甚至不需要看畫面，只聽音效你也會明白，自己正置身於墨西哥一個城區之中，這樣強烈的音效質感，完全對應著那段嘈雜、紛擾、不安的家庭生活與社會環境。
3
故鄉
在這段記憶裡，阿方索·卡隆無比深情地紀念了自己的保姆，自己的母親和兄弟姐妹，並感傷於這兩位女性的遇人不淑。
但他也把同樣多的感情，留給了自己曾經居住的那座墨西哥城，那個羅馬區。
70年代初的墨西哥曾經是動盪的，政府軍與遊行學生的衝突頻頻發生，甚至還請黑幫出手對學生大開殺戒，造成了片中那場科珀斯克里斯蒂大屠殺。
索菲亞的母親陪著克萊奧，走過了一列又一列軍車，上面坐滿了裝束整齊的各色軍警，遠處傳來學生們隱隱的吶喊聲。一場大禍已然在醞釀之中。
開始的那一刻，兩位女士正在傢俱店內部，鏡頭透過窗戶彷彿一個純粹的觀察者，記錄了街道上瘋狂毆打著的警察和驚呼痛哭的學生們，宛如人間煉獄。
即使在這時，導演的拍法依然是剋制的，但那種紛亂和恐懼的氣氛，卻洶湧地衝擊著每一個觀眾的心。生逢亂世，每個人都難以保全自身。
而克萊奧發現小混混之一是自己男友的時候，突然羊水破了。在父親剛剛槍殺了一個進步人士的時候，他拋棄的女友誕下了一個死嬰，這背後的隱喻含義實在是有些微妙。
也就是這場戲，為整部電影帶來了強烈的時代質感甚至史詩氣質。家裡的兩位女士突然有了非常明確的時代歸屬，她們的所有故事都更顯真實和傳奇。
但這段戲裡，一家人始終居於旁觀者的位置，與風起雲湧的大時代有所疏離。這種處理方式讓整個視角更加私密，但並無損於電影拍出了一個時代的宏大。
阿方索·卡隆表示，拍攝《羅馬》是一次情緒複雜的體驗，因為他不斷地要直面自己的過往，包括他自己從未探索過的私人領域。畢竟很多記憶從深處挖出來的時候，真的很痛。
但他依然拍攝了這段故事，從一個女傭的視角，回顧了一個家庭如何度過父親離開的艱難歲月，也管窺了一個國家在十字路口的糾結和醞釀起步。
《羅馬》像是一段記憶的梳理，也像是寄給往日時光的一封厚厚的家書，它是私密的，卻也有著普世的溫情和依戀。
無論阿方索·卡隆的拍攝手法是如何剋制，但他對於那些舊日時光視如珍寶的情感，卻滲透了電影的每一個鏡頭。在大銀幕上重現一段我們已失去的時光，這或許是一位導演所能做到的最浪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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