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拐岁月|开资

高建军,包头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包头市文艺志愿者,自幼爱好文学,作品散见于报刊、微平台

—石拐岁月—

九月的天虽然还不算很短,但一早一晚也让人们感觉出了寒意,那些岁数大的,已翻出了红布祅(yao)子穿在了身上,只有那些青年派的还坚持穿着个白背心、流着两通清鼻涕,耍风度。

太阳也耐不住秋天的凄凉,想着早早收工,才五点多一点,就转到了冯家湾那边的西山上,红彤彤的,把个俱乐部照得通明。

石拐岁月|开资

女人们看见自家男人失神地一会家里、一会院外转,就念叨开了,“你与其在家里家外转,还不如出格楞外问问那几户,看几点能开资,就知道在这磨鞋,刚给你换上的新鞋。”

男人们禁不住老婆儿的叨叨,一边低声骂着“头发长见识短”,一边披上褂子,向老锁儿的窑洞这边溜达过来。

大磁矿,因有矿而闻名,其实原来一直叫“黄土渠”,来的外路人多了,就把黄土渠两边的山梁梁也开成了居住区。顺着中间的黄土渠,西边的叫西梁,靠近河槽,东边的叫东梁,走到头,能顺着坡上了东山。

矿工们“人穷志不穷”,其实还没到月底,那点家底儿就“败”完了,一家好几口,全凭男人一个人在井下受,挣的钱是有数儿的。可谁家也不愿服这个软,先张口说家里已没钱了。

开资,是一过月中,家家盼望的事。娃娃的书本费得给、过冬的菜得备、上周家里来人赊下的一刀肉钱也得给……居家过活儿,哪一点能离得开钱?神仙清静,还得受一柱香哩,更不要说凡人!

按住得远近,分成若干个小组,等财务从矿务局拿回来钱,就迅速分发到各小组长手里,各家再到组长那分钱。这倒不是工作效率高,一是大笔的钱放在谁手里都得操心,又没个防范措施,二来是家家都是闻腥的猫,知道钱回来了,哪容得下你过夜?

老锁儿一个人住着里外进两孔窑,炕又大,炉火上常放着个黑茶壶,喝水还方便,虽然不是组长,但大家喜欢到他那,作为开资的点儿。没有女人唠叨,想站、想坐、想抽烟、想喝水都由你,也不用担心不脱鞋上炕弄脏了席子。

知道人们要来,老锁儿早早担下一瓮水,又从外窑墙上的布包里抓了一把今年的新烟叶放在烟袋里,回身把那个茶垢熬黑的白瓷缸子用清水涮了涮,扔了一把砖茶。

太阳在西山上稍稍停留了一会儿,就迅速把头缩了下去,余晖给大磁抹上一道浅浅的腮红。河槽里的水趁着还没结冰,与周围的树树草草做最后一次告别。偶尔有几片黄叶被风强行从枝头拉下来,飘飘地落到水坑里。一缕缕炊烟在各家各户的屋顶升起,再和饭香味儿混在一起,就在大磁的上空围了一个圈儿,慢慢扩大、扩大着……

石拐岁月|开资

男人们进了老锁儿的窑洞,那些年纪大的,也不用招呼,坐在炕沿上,两只脚互相碰碰,就算清理了鞋上的泥土,再顺势往里一蹭,就上了炕。

“哎呀,来这个老狗的炕上展展腰吧!这个老狗可会好活了,多会儿炕也烧得热热的,我这腰,就爱这热炕……”

老锁儿看着横躺竖卧的这些老伙计们,心里是高兴的,“你们家的炕塌了炕洞了,不能躺?”

“哎,哪如你这儿自由了,就那么一盘炕,娃娃们嫌烧得热了,我在家向来做不了主……”

年轻的人,还不敢这么放肆,进了窑洞,和锁儿叔打了照面后,就盯住那点儿新烟叶子了,纷纷说:“锁儿叔这窑里放甚的了,这么香了!”。

有那些大大咧咧的,连这些转弯儿话也省了,直接扯下旁边的卷烟纸,用手稍稍往回拢拢,就急不可待地抓起烟叶,卷起来。

没几分钟,烟雾就把个窑洞熏得好好看不见人,咳嗽声、笑骂声,混在一起,远远地传了去……

有几家女人,匆忙安顿好娃娃后,怀惴着自家男人记工的那几张烂纸,也往窑洞这边来。不过她们轻易不会进窑洞去,知道男人们聚在一起,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自已进去,轻则落个不自在,重则让那些嘴赖的耍笑上一顿。

看着人差不多了,女人会隔着窗户喊:“锁儿叔,快把窗户开开换换空气吧,也让俺们听听你们叨拉甚了!”

窑洞里的男人们嘻笑一会儿,还是有人开了窗户。开工资这是家里的大事,多二毛钱就能打一瓶酱油了,要是算得少下二毛钱,回家不让老婆数算?

不知道谁家女人在外边喊了一声“明小子来了、明小子来了……”炕上躺着的几个老汉赶紧坐起了身,挨门近的两个后生,把门帘子早早给掀了起来。

明小子是矿上劳资科的,每次都是他去矿务局取上钱,回来再给各个组分开。每到开资这几天,明小子也是个人物哩,谁见了,也要客客气气。为甚?这还不明白,人家明小子要是推个“顾不上”,或者“腰疼、腿酸”,拖个三五天,那真就有人家揭不开锅了。

看着明小子进来,一个后生着急地卷了根烟递过去:“哎呀,‘财神爷’来了,快抽上根烟,解解乏!”

石拐岁月|开资

明小子看见卷烟上口水那么大,犹豫着推挡了回去,“先不忙这个,我把钱交待给你们组长,还要回办公室,一会那几个组长就过去了。”边说边把胸前抱着的人造革包摘下来,横放在炕上。

锁儿叔见状,也忙说:“就是、就是,明小子忙得了,要不是他大也在咱们这个组开资,人家才不能给咱们送在家里来。一会儿,你大过来开资时,我让他给你捎点烟叶子,别人从后山带过来的,当年新种下的。”

里外的男女人们都收住了嘴,听明小子拿出来出勤表和工资表,和组长得友叔一点儿一点儿顶对钱数。

锁儿叔把几个挡灯光的人头用手拨拉了一下,以便让亮光能更多一点,下边的人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地下几个人,捡起刚才点烟的洋火棍棍,一边听明小子念,一边就在窑洞的土地上划起来;炕上的几个,有的用手指在自己大腿上划着,还有几个临空点点划划,往一块儿加着……

女人们在外边,也不闲着,那几张记工的烂纸是不用看了,虽然说是带过来核对的,但在家就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再灰的记性也背住了。这一点,女人们要比男人们来得快,虽然没上过个学,但天天油里来、盐里去的精细生活,早把她们的心算功夫开发得淋漓尽致。再说,大的数不用管,那是死的,比如入坑费、工龄费,每个月都一样,你就把加班费、节日双工资那些浮动的盯住就行。

所以,这些女人们,把手捅在旧褂子的袖里,捏着手指,也算下八九不离十……

交待完了后,明小子端起老锁儿的大茶缸子,“咕噜咕噜”喝了两口,把那个人造革包又抱在胸口,转身出了窑。

人们仿佛才回过神儿来,三三俩俩咯吵起来,有高兴的,也有耷拉着头叹气的。

随着门上亮光一闪,门帘一动,怯怯地挪进一个人来,头发就像个毡片一样贴在头皮上,发梢梢上还系着个小白布条子,脚上的一双布鞋,也用针把四周和鞋面用白布缝了,右脚的鞋帮子上绽开了好长一道,两个脚趾半露在外边。

众人认得是前几天刚在井底下出事死了的三柱子媳妇儿,不到十天的光景,把个女人折磨得不成个样子。

男人在的时候,她是那么的开朗,一天的和格楞上的女人们玩笑,可现在,连眼神也变得呆滞起来……

她倚在门框上,一条腿还站在门外,低着头,没言语。

窑里的人顿时停止了吵闹,组长得友叔忙招呼女人进来,一边从屁股底下的枕头下拉出个信封来。跟前的人看到信封上用铅笔写着三柱两个字。

“他三嫂,你进来,在炕上坐下,三柱子的工资,我刚从明小子那单拿出来了。虽然他早早就走了,但大家碰了一下,这个月还按全勤给他开。这是工资条子,你数数,一共是四十二块六毛伍分整……”

女人迟疑着动了动胳膊,又在半道上把手拉回去。“咋……咋那么多了,他也没上全……”

跟着三柱媳妇儿走进窑的栓柱妈一把从得友叔手里拿过信封,塞在三柱媳妇儿手里,“不要说那么多了,你就拿上哇,就丢下你个妇道人家,往后难处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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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扑溯溯滚下两行泪来,就要往下跪,栓柱妈双手拉住她,半推半拖把她送出窑去。

大家感叹了半天三柱子,就又把精神回到开资上来。那几个没问题的,从得友叔手里数了钱、拿了工资条,哼着小曲又去卷烟抽。有一两个认为有问题的,把整数拿了,剩下零头没动,准备明天去财务再和细算。

得友叔把别人的分完,又沾着吐沫把自己的那份数了几遍,伸手到紧贴肉的红布祅(yao)子那个兜子里放好,再用别针别了,才说:“哎,过路财神,别看刚才数得高兴,丢下自己的才这点儿,呵呵。”

老锁儿又往白瓷茶缸了里续了水,和得友叔说:“知足吧,咱们这岁数,再给得多了也花不了了,前天,我又掉了一颗牙,你看看,这前面,没几颗了……”

众人正打量老锁儿的牙,突然从外边走进两个孩子来,正是三柱子的两个娃娃。

两个孩子拎着个破蛇皮袋子,倒下十几个玉茭子,那个大的拉了二的,跪在地上,说:“我妈安顿我们弟兄俩,给叔叔、大爷、婶子、大娘们送上十来个玉茭子,是我妈春天种下的,前几天我爸出了事,没心思再浇水,没长成个样子,好歹是个东西,让大家尝上一口。再就是,我妈让我们兄弟俩给叔叔、大爷、婶子、大娘们磕上个头。”边说,边摁着弟弟,给众人磕了三个头。

石拐岁月|开资

男人们都把头向墙里扭过去,几个女人抽抽搭搭又抹起了眼泪。德胜爷爷从炕里头往外挪了挪,在炕沿上磕了磕烟锅里的残灰,咯啃了一声,说:“两个娃娃站起来哇。是这样,玉茭子一家给留下一个,尝个味道,剩下的拿回去你们吃。大强,这以后,你们家就全靠你顶门户了,再不敢学你爸胡往进喝酒。家里头有个大事小情的,言语上一声,众人没个多,还有个少了。哎……”一边说,一边用手把流下来的稀鼻子抹在脚后跟上。

大强“嗯”了一声,站起来,拉了一下弟弟,掀开门帘子,走了出去……

众人又絮叨了一会儿,年轻的早就等不上,找个借口先走了,几个老的又说了些年轻时候的事,也下地,趿拉了鞋,出了窑。

今晚的月亮格外的明,丝毫没有因为秋风的到来,减去哪怕是一丝光线。月光和星光把通往西梁、东梁的路照得亮亮的,那些舍不得费电池的赶路人,空拿着手电,快步往家走去。

各家的灯比往日关得晚了些,娃娃们早睡了,只有那些两口子们,还在灯下盘算,盘算着明天、盘算着更以后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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