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生活讓我成了“人像畫家”

知青生活讓我成了“人像畫家”

讓我們一起傾聽親歷者張亦崢的故事,感悟歷史中的人、人的歷史。故事不長我講給你聽……

我們剛來的時候,村裡人管我們叫大學生。雖然,我們只讀過兩年初中,就被扔到距北京一千三百公里的晉南小山村插隊。時間長了,村裡人知道了我們並不是大學生,但他們認為,我們這三個北京知青還是很有學問,至少比村裡完小的教書先生見多識廣,稱謂就升級了。

叫我們先生,其中不乏戲謔,但更多的還是敬重。之所以叫我三先生,是因為一同發來的張放和友朝,都比我大。村裡人就分別叫他們大先生、二先生。二先生在村子裡停了兩年多,他老子就把他弄到總參當兵了。大先生爹孃都發到了幹校,他去探親很長時間,有一段時間,村子裡就剩下三先生。也就是我了。

我喜歡三先生這個稱謂。

我們村子邊上的莊上,有個知青叫袁泉水的,他在公社的打井隊混事,他跟2386廠有點兒什麼關聯。他知道我喜歡畫畫,就託2386的工人用鐵條給我焊了個畫架,又給我做了塊畫板,挺配套的。每日沒事,我就拎著個畫架寫生,什麼遠山、村落、柿樹和碾盤都是我喜歡的素材。要不是有一天,村裡一個媳婦求我辦個事兒,我的命運興許就不會有後來的改變。

這個媳婦有一天直接進了我們的院子,手裡還拿著個小信封。她從信封裡抽出張一寸的底片,說,三先生,姐求你個事兒成不?我最見不得人跟我說軟話,就說,不用說求,能幫自然會幫你。她眼圈就紅了,說,我媽走了。前黑了的事。孃家哥哥說是去縣裡的照相館放大相片,人家要好幾十塊。好爺爺哩,一年的工錢哩,就來咱村尋我,說你村有北京大學生,都能得很,就讓我求你了。我就跟孃家哥哥說,沒問題,我跟那娃熟得很,一準放好了送去呢。說著,還用手比量起要放照片的大小。

我一看,比紅旗雜誌還大一圈呢。就說,還真就幫不了你。沒有放大機,拿屁放呀!再說,顯影液、定影液、像紙什麼的也早就用光了。這媳婦的眼淚就下來了,說,我爹死的早,我媽拉扯我們好幾個吃了沒數的苦,臨到老了,出殯時辰,連個遺像也沒有。做兒女的還算是兒女,還算是人嗎?大兄弟,讓你笑話了。我就不麻煩你啦。我走。

我容不得眼淚,更容不得女人的眼淚。何況這女人還有如此孝心。就想,怎麼能一個“還真就幫不了你”就給人家打發了呢?我以前畫過山水,這畫人和畫山其實是一個道理。山是自然的精華,人和山比起來渺小很多呢,應該不難。我就說,你別走,我倒有了個辦法,不知行不行?

她立時轉泣為笑,說,大兄弟的法子還能不行?能行能行。

我說,你先聽我說。我這裡有畫水彩的仿羊皮紙,這種紙很厚,跟相片紙差不多,就是不怎麼亮堂。其實,遺像暗些倒更顯得莊重肅穆呢。你呢,給我找一張你媽的相片,我照著給你畫一張,要是你看著像,就給你孃家送去,要是不像,你別生氣,就當我沒畫就是了。她說,咋會生氣呢?謝你還來不及哩。我媽的相片,我這兒就有。原來那小信封裡還有一張一寸的半身像。是她媽。

我仔仔細細端祥一回。那照片年深日久,沒光跑色,模糊迷離得只看得出是個鄉村老女人。我有點後悔自己胡亂應承太草率。可應承了,就不能知難而退。便說,你這照片上五官不清不說,還缺了半邊臉,我先琢磨琢磨,揣摸揣摸,跟你瞭解瞭解你媽生活習性,才能動筆。她說能行。隨叫隨到。

她走後,我就翻開了我的文具箱。還真不錯,雖說沒有炭條,沒有炭筆,但從B2到B6的中華鉛筆都有。至於紙張,就把那意大利仿羊皮水彩紙當做素描紙就成。

我先是找來一張舊報紙,在上面試著練手,拿了根中華HB先勾勒個臉型,又換上B4由淺及深,換上B6從濃到淡,就塗抹開來,接著就是用筆在頭像陰面、陽面、高光、低光部位來回擦拭,三幾個小時過後,那女人像就分出了明暗黑白,就立體起來。

心裡有數了,我就去這媳婦家跟她聊她媽習性、脾氣、喜好和厭惡,看似無關,其實和畫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我都一一記在心底。準備妥當,我就喊來這媳婦。讓她坐在我對面。這才在畫架上鋪開那意大利仿羊皮紙。我看一會兒照片,果斷有力地勾出第一筆,第二筆,勾勾畫畫,還時不時瞟上這媳婦一兩眼。我這麼做,是因為那已經發黃的照片實在模糊,便通過她的長相來揣摸還原她老孃的模樣。

描描畫畫,塗塗抹抹,漸漸地,一張老女人的臉就慢慢清晰起來。真的是鼓的鼓,陷的陷,眉是眉,眼是眼,鼻子是鼻子,嘴是嘴,就像是活過來一樣。我還把那衣領的皺褶用深淺明暗給突現出來。然後,左看右看,遠看近看,看不出啥毛病了,就捲起來。

我叫過這媳婦。把那畫像一寸一寸展開給她看,還沒露出下嘴唇,這媳婦就大放悲聲,我這苦命的媽媽呀!咋就能狠心拋下你女子吶……我想,看來是畫像了。就扔下痛哭流涕的這媳婦,回去了。

村裡人沒想到,照相的三先生其實還是個畫匠。這消息比剛剛接通的垣禮線上的票車跑得還快。沒用兩天,周圍十里八鄉的也都知道了,我們村有個北京大學生是畫匠。

知青生活讓我成了“人像畫家”

這時,每年推薦工農兵上大學的機會,就又來了。本來,我就沒想這沒影兒的事。我爹我媽都是留日的。那年頭,就憑留日,就脫不了日本特務的嫌疑,能讓特嫌子女上大學嗎?上了,還不裡通外國?所以,上大學對我說來,比奢望更不著調。

可是那天我去趕集,看見公社管知青的幹部,那幹部說,這回公社還有個“可教好子女”的指標。你去爭取爭取,不是沒有可能性的。

我一想也是,死馬當活馬醫吧,反正已經是在地獄裡了,一層和十八層也沒太大差別,要是能上學,就把我提拔到了人間,要是沒成呢,我也沒啥可丟的了。

趕集回來,我就去大隊,跟主任說,想去上學。看隊裡能不能推薦我。大隊主任說,你隊裡都說,你娃好著哩。還說你娃怪棲惶(挺可憐)呢,就同意推薦了。我想想插隊這些年,還真沒在隊裡幹多少活,卻沒少了偷個瓜,摸個棗兒的。村子本來就窮,卻還接納了我們,一起在有限的土地裡刨食吃,就挺愧疚的。關鍵時刻,還給我說好話,我不知道該怎麼感激。隊長說,你先填個表,蓋個章,再到會計那兒支幾塊錢,去縣上活動活動吧。早去,別誤了事。

我拿著推薦表就去了縣上。招待所、郵電局、汽車站、大大小小的旅社都是知青,都在活動。我沒什麼錢,加上隊裡給支出的五塊錢,勉強買了兩條大前門給知青辦什麼頭兒送去。那頭兒只給我一分鐘,讓我說話。一分鐘能說啥呢?我就說我是哪個村的,叫啥,送給領導兩條煙,是為了領導工作時更好地思考。那頭兒說,領導會按政策辦的。說完,就把煙退給我,接見就到此結束。當時我覺得不收我禮,還真不錯,一定會講政策的。到後來才知道,政策就是把這個指標給了縣裡的“地方高幹子女”。那兩條煙退回是因為根本就不入眼。有知青說,兩條煙算個屁,某某女知青連肉都搭上了,還沒走成呢。我想一想,罵一句,操他媽的,老子還不走了呢,就在村子裡給死人畫像也餓不死!

罵完,剛回村,就碰上個男人推個洋馬(自行車)逢人就問三先生跟哪兒住。我說,我就是你要找的三先生。來人說,他是橫水的,請我給他爹畫個像。管三天飯,再給三塊錢工錢。我想都沒想,就坐在那人自行車的後架上。到了地方才知道。這人的爹死了,一輩子也沒照過一張二寸的照片。聽說我能畫,就請我來畫。要不,親朋好友來弔喪,連個遺像都沒有,還不讓人笑話,說子女不孝?我說,成。照片呢?那人說,不忙。先吃飯。吃了飯慢慢畫。吃了兩大碗乾麵挑起(麵條),那人才把我領進院子的東屋。屋裡停著一口棺材,周圍有披著麻衣的,也有穿著白布喪服的。

我納悶,在這兒畫?那照片吶?那人說,我說過我爹一輩子也沒照過相,哪兒來照片?那我畫啥?那人掀開棺蓋說,畫這。我探頭往棺裡看,是張沒有血色的青灰色的臉。才弄明白,是讓我給這個死人畫像。

好在我打小就是無神論者,才不管什麼死人吉祥不吉祥呢。吃了人家東西,還得從人家手裡拿錢,就得幹活。我那時光就頗有職業操守。問題的關鍵是,那死人的眼晴緊閉著。得讓他睜開眼啊。不畫眼睛,那不是瞎扯嗎?可是,人死了咋睜眼呢,我就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扒開老人耷拉下來的眼皮,看看眼是啥樣的。直到把那眼睛的大概樣子,紮紮實實記在心裡,才又小心翼翼地抹下老人的眼皮,跟那死人說話:大爺,我不扒開您眼皮,就看不清您的眼睛,看不清您的眼睛,就畫不出您老人家在人世上的神采。您說是吧?我沒弄疼您吧?大爺,看得出您這一輩子土裡刨食有多不容易。風颳雨打日頭曬的,瞧這一臉褶子,瞧這灰頭土臉,就知道您這一生不順當,吃苦、遭罪的苦命人。如今您老人家要去了另一個世界,也不知道,能不能時來運轉?能不能多點兒愉快,少點兒熬煎。過兩天,您那孝順的兒子就讓您入土為安了。您走之前,給您留個畫像,日後好有個念想。後代也好知道他們的先人是啥模樣。您說您活得苦不苦?棲惶得連張照片都沒照過……

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臉的二分之一處找到眼睛的位置。雖然畫得有點混濁,但更透出了老人的老邁年高,而那額頭的皺褶昭示著老人的飽經蒼桑。我畫到下午,把成品給那個帶我來的人看。那人的眼睛裡就淌出了渾濁的淚,說,三先生,您把我爹畫得可太像了,看這畫像都能想出他吃苦耐勞地活了一輩子,一輩子,沒享一天的福啊。讓我咋謝你?我準備搭上三天的工夫,給你畫。你多半天就畫得好得不行。我再給你拿上十個饃,你回你村裡吃。我說,吃了兩頓飯,拿你三塊錢,夠了。那人說,捎上,不拿可不成。要不,我給你背上。便騎上洋馬,把我送回來。那十個饃,我又吃了兩天半。

自此,我的大名不脛而走。三先生就是三先生。不管是照相還是畫相,都講究精益求精。被我畫的這主是幹啥的,有啥秉性,有啥性格特點,我都問個底兒掉。然後就琢磨,怎麼畫才更能畫出他的特點,讓人一看到那些特點,就知道我畫的是誰。有一次,我畫的死者是個獨眼。我想從正面畫,倆眼睛一個睜著,一個閉著,死者活著的時候就是這樣,他一定很無奈很悲哀了,死了以後,畫像還是這樣,到死都沒得安生。這可是對死者的不敬。我就想起有個畫家給俄國名將庫圖佐夫畫像,庫圖佐夫右眼是在克里米亞被土耳其人打瞎的,畫家就畫了個側臉像。我想,為啥不能給這個獨眼老人也畫個側面像呢?側面像就一隻眼睛,那家人就避開了另一隻,只有眼眶的悲哀。我把畫好的像給那家人看。人家高興得不能行。至此,我因人而異,因地而異,越畫越精,越畫越像。名聲傳遍塬上塬下。一時間,當地都認為找我給死人畫像,用今天的話說,才是一種時尚和流行。畫相在我手上,已經代替了人物肖像照片的作用。

就是現在,村子裡有人過逝的時候,上了歲數的人還會說起三先生。比如,關於我沒能被推薦上大學,村民們就發揮了他們無盡的想象,做了他們認為合情合理的後續:

那年,縣知青辦頭兒的爹死了。那頭兒坐上吉普親自到我們村找三先生,把他爹的照片交給三先生說,全縣都說你畫相畫得好,畫得像。我屋裡不是不能上照相館放照片,放多大的都成。請你畫主要是因為塬上塬下都認為,辦葬事用你畫的遺像時興。你好好畫,畫像了,我不光給你錢,絕不是三塊,還送你去招工。過兩天,我讓我們幹部來你村裡取。三先生就想起,當年隊裡推薦他上大學,到了縣裡讓地方高幹給頂了,知青辦頭兒沒起一點兒好作用。心裡就生出一股怨氣。畫著畫著就把他爹畫成了他的嘴臉。特別是那顆鑲金的大門牙,明暗處理得閃閃發光。三先生畫完看了看,笑了,怎麼把那頭兒他爹畫成了頭兒一個模樣?想一想,該死該活球朝上,愛誰誰,隨他去。葬禮上,去頭兒家弔喪的人,看那堂屋的遺像,就笑了:那不是咱頭兒嗎?咱頭兒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咋就成了掛在棺材上的遺像了呢?頭兒一聽人們的議論暴跳如雷。此後,三先生和招工、上學啥的就一點關係都沒有了。直到那年冬天,恢復高考。三先生全縣考了第一,去了北京的美術學院。

說的時候,三先生已然是一個傳說。完全不是現實的我了。

我這輩子也沒上過美術學院啊,儘管我做夢都想。

知青生活讓我成了“人像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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