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鄉土小說)

秀秀(鄉土小說)

文/曹振峰

打開房門,我嚇了一跳——開門的竟是當年的秀秀!狗賴指著“秀秀”對我說:“這就是我的女兒,叫玲玲。”其實,秀秀開會還沒有回來呢。狗賴說:“兄弟,今兒沒人管,一醉方休,沒理由吧?”我呢,似乎沒聽見,只是木然地看著玲玲,半天才說:“你真和你媽小時候一模一樣!”玲玲笑了,玲玲她爸也笑了,並說:“她媽小時侯長啥模樣我都忘了。”

二十多年前,我還是一個小學生。

我們的村子小,學校也小,只開一至四年級,五年級只得到五里路外的鄰村跑灶上學。讀完四年級,我自然也要去“跑灶”,可是,由於我個子矮小,身體又瘦弱,母親對我“跑灶”放心不下,就寫信去問遠在新疆石油勘探隊的父親,想讓我到“子校”去上學。父親回信說,他們整年整月在戈壁灘上跑,根本沒法照料孩子,讓我還是“跑灶”去吧。母親很不高興,想來想去,還是把我打發到了外婆家——儘管外婆家的坡底下有一個黑油油的大水壩,母親老是放心不下。

外婆家的村子名叫梅家溝,是一個大村莊,學校也大,一個班抵我們村一個學校。外婆非常疼愛我,有好吃的儘讓我吃,所以,我樂意到梅家溝上學。

我們班有四十來個學生,我在班裡年齡最小,虛齡十二歲。我的同桌叫秀秀,比我大一歲;在我未來之前,她便是班裡年齡最小的。鄉里的娃大都讀書遲——後排那些大個子,有的已經十五歲了!當然,我也是鄉里娃,但我是“幹部子弟”——我八歲就上學了!

秀秀家和外婆家是一個家族,又同住一道礆坡,論起輩分來,秀秀正好是我的表姐。

外婆說:“秀秀,你龜孫女子在學校可要照護明明哩。”

秀秀說:“大娘娘,我照護著哩。”

外婆說:“秀秀,你龜孫女子可要幫我看明明哩,千萬不要讓他到壩裡耍水。”

秀秀說:“大娘娘,我看著呢。”

秀秀長得很美,扎著一根小辮,臉盤圓圓的,紅紅的,誰見誰誇,都說秀秀長大必定是個好女子。最迷人的是,秀秀有一雙大眼睛,還長著長睫毛,見人總是一閃一閃的,讓人想起照相機的快門。

一天,我和秀秀正往學校走,卻聽有人喊:“婆姨漢,夥上學!夥上學,婆姨漢!”我說:“秀秀,後面有人罵咱哩!”秀秀說:“走你的,你咋曉得是罵咱呢!”說是這樣說,秀秀還是朝後望了望,並且放慢了腳步。我問秀秀:“他們是誰?”秀秀說:“高家渠的狗賴和二賴,叔伯兄弟;狗賴和咱一個班,二賴三年級,都黑皮著哩,你不要招惹他們。”

“婆姨漢,夥上學!夥上學,婆姨漢!”

狗賴和二賴越不像話了——他們已經走到我們跟前了!

狗賴襠外吊著尺把長的褲帶頭子,二賴的鼻涕正源源不斷地往外流。

秀秀向我使了個眼色,然後耷拉下她的長睫毛,努著嘴,說:“我夜黑裡就沒夢見好夢。”狗賴二賴停住腳,交著的臂膀立馬拆開,也不再搖頭晃腦,也不再嬉皮笑臉,異口同聲問:“夢見啥哩?”

秀秀仰起頭,看著天,說:“夢見兩隻癩皮狗咬我!”

狗賴看了看二賴,見二賴沒反應,就沒好氣地說:“老子夜黑裡夢見……夢見……”狗賴不知道夢見什麼好,急得直翻白眼。二賴看著狗賴,急得口大張。我就樂得不得了,指著狗賴哈哈大笑,直笑的直不起腰來。

狗賴紅著臉,捏著拳頭在我面前揚了揚,惡狠狠地說:“他媽的,外來戶!”我把肩胛豎起準備隨時吃狗賴的一拳,卻見狗賴重重地把二賴搡了一把,說:“走!球也不頂……”

放學回家的路上,狗賴和二賴召集了七八個“癩皮狗”,一邊相跟著向前衝,一邊喊著口號:

“婆姨漢,夥上學!夥上學,婆姨漢!……”

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都把目光集中在我和秀秀身上,秀秀的臉一下子變得紫紅紫紅。

路隊長喊:“狗賴——站住!”狗賴像脫韁的野馬,哪裡能站得住;路隊長沒法,只得說:“明兒給老師告!”

其實,狗賴們並未跑遠,他們在拐彎處一字兒排開,學著日本鬼子的樣,擋住了大家的去路。

“通行證?”

“有!”

“大大的好!放!”

“通行證?”

“有!”

“大大的好!放!”

輪到我和秀秀過“關”,二賴搶先問:

“通行證?”

我並沒有像大夥一樣伸出空手說一聲“有”,而是指著二賴的鼻子罵道:“流氓!”

“他媽的,呸!”二賴吸了一口鼻涕,照臉就吐了我一疙瘩。

秀秀搶上前擋在我和二賴中間,說:“二賴,你今兒非給明明揩不行!”

二賴說:“沒門!他又不是你的老漢哩。”

眾賴皮們“哇”地叫了一聲。

秀秀的臉一下子變的雪白,說:“你揩不揩?”

二賴心中犯悸,看了狗賴一眼,迅速向後退了一步——狗賴便學著公羊攣攣地叫,兩手攥著褲帶頭子衝了過來……

眾賴皮們又“哇”地叫了一聲。

然而,萬沒想到,秀秀一把扯住狗賴的褲帶頭子,用力一甩,只聽“嘣”地一聲,狗賴的褲子竟毫不負責地滑落到了地上。

看熱鬧的同學也是一聲喊:哇!

秀秀拿著狗賴的半截褲帶頭子,順手就在狗賴的屁股蛋子上刷了一帶子——狗賴這才完全意識到褲子掉了,忙用雙手往起提。看看狗賴的狼狽相,秀秀“卟哧”笑了,丟掉褲帶頭子,拉起我便跑。

大夥“噢”地一聲,也都跟著我們跑起來,口裡都喊著:“狗賴褲掉了!狗賴褲掉了!”跑了一陣,大夥又停下來,回頭一看,只見狗賴一人坐在路邊——二賴和其他賴皮們都背叛了他,一個個走散了。狗賴色厲內荏,居然嗡嗡地哭起來,很是傷心,只是還在一個勁地罵:“秀秀媽的嫁漢!秀秀媽的嫁漢!老子明給老師告……”

第二天放學站隊,狗賴被拉上了臺臺。狀是狗賴自己告的,狗賴說:“老師,秀秀把我的褲子給脫下了!”老師說:“秀秀?秀秀一個女孩子怎麼就把你的褲子給脫下了?啊?”狗賴根本沒考慮老師會這麼問,就吱吱唔唔答不上來——恰好路隊長告狀來了,就把情況“實話實說”了。幾個老師輪番“批判”了狗賴,還說秀秀“階級覺悟高”,和我相跟著是團結的表現,也是愛護小同學的表現,值得大家學習。

這以後嘛,我和秀秀就繼續相跟著上學——這都是名正言順的事。

秀秀家喂著兩隻羊,還有一群兔,秀秀天天下午要到山上去挽草——挽草是男娃子的事,可秀秀家沒有男娃子。秀秀挽草從不與男娃子相跟,秀秀說,男娃子太野太髒。秀秀挽草總是一個人。

一天,我對秀秀說:“秀秀,我幫你挽草行嗎?”秀秀看了看我,笑了,說:“怕你婆婆不讓哩。”我說:“我婆婆讓哩。我婆婆常誇你哩。”秀秀沒有直接答應,但我看得出,秀秀心裡高興呢。

我就跟秀秀一塊兒到山上去挽草。

時值秋季,山上既有二茬子嫩草,也有結籽的老草。秀秀說:“明明,你砍嫩草草,我割老草——老草扎手哩。”我說:“我才不怕扎哩。”秀秀說:“不行!你只能砍嫩草草——看,那兒到處都是燕兒菜……”我說:“我聽你的。”

挽滿兩筐子草,我們便提著往回走。

秀秀說:“明明。”

我說:“噯。”

“你願意天天和我挽草嗎?”

“願意。”

秀秀說:“明明。”

我說:“噯。”

“你說我這次作文能評上甲等嗎?”

“能哩。”

“你咋曉得能哩?”

“我曉得能哩。”

第二天正好有作文課,教語文的張老師一走上講臺便氣急敗壞地說:“高來財——站起來!”

狗賴便怯怯地站起來了。

狗賴的官名叫高來財。

張老師鐵青著臉說:“現在宣讀高來財的作文——《我的老師》。”

刷——同學們都把目光射向狗賴。

張老師念道:“我們的張老師頭像堡壘,眼睛像燈籠,鼻孔像喇叭,口像山洞……”

譁——同學們都捧腹大笑。

張老師的臉由鐵青一下子變得通紅。

上次作文課上,張老師說了,“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會套不會套。”看看,人家狗賴“套”了,套的是他姐高中語文課本上的一段子,這不,把個張老師不折不扣地寫成了一個“魔鬼”。

張老師說:“同學們說,我像個魔鬼嗎?”

大家都說:“不像!”

張老師又說:“我們這次作文,除高來財外,都寫得不錯。特別是楊明明同學的作文——一點兒不亞於報紙上的文章!還有,梅秀秀同學的作文也比過去有了很大的進展……”

我用拳頭輕輕碰了碰秀秀,秀秀也用拳頭輕輕碰了碰我,於是,兩個人會心地笑了。

我和秀秀的作文都被當作範文宣讀了。

不久,我的一篇作文刊在了《作文報》上——當然是張老師推薦的,我一下子變成了全校的大紅人,大家都說我將來必定能當個大作家。而實際上,我的理想是當一個地質學家,像李四光爺爺一樣為祖國找石油,好讓我爸爸們都向王進喜叔叔學習——這樣一來,我們家家戶戶就可以點上煤油燈了!

冬天很快就來臨了。

我當然喜愛冬天了,因為冬天一到,我就可以到外婆家坡底下的大壩上玩了——而這時候,大水壩已經變成大冰川,碧綠碧綠的,像塊巨大的翡翠。外婆不再管我,秀秀也不再監視,媽媽又把土冰鞋捎來了,所以,一到下午放學,我便和小夥伴們到冰川上沒遮沒攔地滑冰。大夥有的踩冰鞋,有的坐冰車,沒有冰鞋冰車的就用鞋子打擦擦。梅家溝大壩有五里長,寬度不一,但最窄處也有二百米,你想那是怎樣一個滑冰場!我們有時要進行分組比賽,喊聲震耳欲聾,驚得天上不剩一塊雲,只有一汪深不可測的藍……

熬冬的那天下午,其他夥伴都早早地離開冰川回家啃羊蹄子去了,只有我一人還意猶未盡地在冰灘上飛馳……

“明明——,你婆婆叫你回去呢。”

“噯——,秀秀你想滑冰嗎?”

“我不敢——”

“我教你嘛。”

“我是說,我怕我媽罵哩。”

我就快速滑到秀秀身邊,說:“憑什麼女子娃就不能滑冰?女子娃能上山挽草就不能下河滑冰?”

秀秀噘著嘴說:“我不知道。”

我說:“下來,我教你!”

秀秀真格下來了,邊走邊後望——撲通一聲便滑倒了!我拉起秀秀,說:“秀秀,摔疼了嗎?”秀秀說:“胳膀肘子有點疼。”我說:“我給你揉揉?”秀秀說:“你教我吧。”

我就把冰鞋讓給秀秀。

秀秀說:“你要扶我啊。”

我說:“你大膽往上踩。”

秀秀就戰戰兢兢地踩在冰鞋上,身子搖搖晃晃,兩手死死地扯著我的衣襟。我說:“這樣能滑成冰?”秀秀就鬆開一隻手——未等接住冰杆,撲通又是一跤,這回連我也扯倒了,兩個跌做一對。

我說:“秀秀,算了,我怕把你碰上哩。”

秀秀說:“不行!我非學會不可!”

秀秀又一次踩上了冰鞋,並且牢牢地握住了冰杆。

我說:“秀秀,當心!我扶你。”

秀秀說:“不用!”

話音未落,秀秀的兩腿已打起了“八叉”,撲通又是一跤,兩隻冰鞋也東一隻西一隻地飛了。

正在這時,秀秀媽的喊起了秀秀:“秀秀,秀秀——你個狼吃女子,女子娃娃還……”

秀秀衝我笑了笑,然後就像見了貓的老鼠一樣,悄悄溜走了,我也覺得沒趣,拾起冰鞋灰溜溜地回到了外婆家。

外婆說:“明明你咋了,惱洶洶的?”

我說:“為啥女子娃就不能滑冰?”

外婆說:“咱這兒不興這個嘛。”

我說:“咱這兒就興女子娃上山挽草?”

外婆遞了我一個羊蹄子,笑眯眯地說:“咦!你個傻小子!婆婆曉得了,你是心疼起秀秀了……”

外婆的話還沒有說完,西頭礆上便傳來了秀秀媽打秀秀的聲音:“你狗日的再犟嘴,你狗日的……”

我拉住外婆的手說:“外婆……”

外婆會意,摸著我的頭說:“婆婆去說,讓秀秀和你滑冰——你為她們挽草都變下工了!”外婆出身大戶人家,識得字的,性格又開朗,再加上外公是革命烈士,村裡人人都尊敬她……

外婆的話果然管用,秀秀媽的同意秀秀和我一起滑冰了。

秀秀一打頭,村裡的女子娃們都下了冰灘,大人們再也攔不住了。秀秀更是脫穎而出,冰鞋滑得箭一般,連最厲害的男娃子也不是她的對手了。

……

期末下來,我和秀秀都得了三好學生,狗賴也因積肥積得多,得了個勞動模範。

第二年一開學,老師就告訴我們說:“這是小學階段的最後一個學期了,你們要加倍努力,爭取都能考上初中!”於是,我們都開始努力學習。

一天,秀秀告訴我說,她們家的一棵桃樹開花了!

我說:“誰家的桃樹也沒開花,你家的怎麼就開了?”

秀秀說:“真的,不信下午就領你去看。”

下午,我果真和秀秀來到了她家的桃樹地。秀秀說的沒錯,她家的一株小桃樹真的開花了,滿樹粉紅粉紅的,香氣襲人。

春天是美麗的季節,也是令人遐想的季節。不知怎麼,我忽然覺得秀秀就像這棵小桃樹,於是冷不丁地就冒出一句:“秀秀,我想親你!”

秀秀一怔,白嫩嫩的臉立馬漾開了紅暈,勝過一樹的桃花紅,待紅暈散去,秀秀閃了閃她的長睫毛,努著嘴說:“小流氓!”

啥小流氓?我好像被當頭潑了一盆涼水,頭腦立時清醒了。我扭頭便跑,一口氣跑回外婆家,將我和秀秀合買的《小學數學複習指導》撕了個雨雪紛紛。

我和秀秀惱了。

我向老師說,我不願和秀秀坐同桌了,老師同意了。

我下苦功學習。

氣死你!秀秀!我常常這樣鞭策自己。

大約過了一個多月,有一天,秀秀突然來到了外婆家。

外婆說:“秀秀,你鬼孫女子咋就和明明惱了?”

秀秀依然閃著她的長睫毛,說:“大娘娘,沒惱啊,我這不是叫明明來了嘛。”

外婆說:“又挽草去?”

秀秀說:“嗯。”

外婆說:“明明,再跟秀秀挽草去。”

我說:“我不去。”

外婆說:“為啥呀?”

我說:“啥也不為!”

秀秀急了,跺著腳大聲說:“明明……”

我還說:“不去!”

秀秀就嗚嗚地哭了。

“我去不就行了嗎?”我終於心軟了。

外婆笑了,秀秀也“撲哧”笑了。

這時候的大山已經披上了綠色的盛裝,到處呈現出生機勃勃的景象。豆苗地裡的苦菜在一個勁地瘋長,而且鮮翠欲滴,拔出來的嫩根足有一怍長。荊揚草扯絲鬥蔓,三五株就可以塞滿一筐。梯田崖上有時還吊著馬奶奶,摘一顆咬嚼,真是甜到心裡。

兩筐草挽滿,我和秀秀就坐到崖畔上歇息。

我說:“秀秀,畢業後想到哪個中學讀初中?”

秀秀說:“你到哪兒讀我就到哪兒讀。”

我說:“我一定要考到縣一中!我還要上大學,然後當一個地質學家,為祖國尋找更多的石油。秀秀你長大準備幹什麼?”

秀秀沒反應。

我又說:“秀秀你在想什麼?”

秀秀臉不紅心不跳地說:“我想讓你親我!”

我的臉“刷”地紅了。

秀秀立跪在地上,閉著眼睛,說:“你親吧。”

我怔怔地看著秀秀,終於大聲說:“討厭!”

秀秀吃了一驚,咬了咬嘴唇,臉色登時變得通紅,又變得鐵青,最後變得雪白。

我說:“秀秀姐……”

秀秀站起來,抹了一把眼淚,說:“誰是你姐?我恨你——小流氓!”說著,秀秀提起兩筐草,頭也不回地走了。

秀秀和我真的惱了,她總是躲著我……直到小學畢業。

畢業後,我以全鄉第一名的成績果真考進了縣一中。秀秀的成績不知道怎麼退步了,只考到公社的“帶帽”中學。可是,秀秀媽的生下男娃子了,又值國家實行了土地承包制,秀秀媽的就說:“女子娃娃小學畢業就識夠了照門字,上初中有啥用?”於是,秀秀就輟學了。我讀完初中,爸爸就把我們全家搬到新疆,我終於進城上了油田子校高中。

三年後,我考到了西北石油大學。

這年冬天,我們全家回來看外婆,正好等上出嫁秀秀。嗩吶聲聲,鑼鼓喧天——秀秀已經騎到了驢身上,矇頭蓋臉,並不知道我的到來。回到外婆家,我問外婆:“秀秀嫁給了誰?”外婆說:

“唉,就嫁到了這村裡的高家渠。”我又問:“嫁給了誰?”外婆說:“狗賴嘛。狗賴小學和你一個班哩。”我吃驚地說:“狗賴?”外婆說:“狗賴已不是小時侯的狗賴了,發財了,辦了個養豬廠,還開一輛東風大卡車……”外婆忽然記起什麼似的,顛著小腳打開她的老皮箱,說:“明明,外婆給你看一樣東西!”只見外婆在老皮箱裡拿出一個更精製的小皮箱,打開小皮箱,裡面是一摞齊刷刷的繡花鞋墊。外婆說:“這都是秀秀夏上送你的——聽說你考上了大學……秀秀好娃娃呢,就是文化太低,都是她媽害的……狗賴也成好娃娃了,人逢禮至……唉,婆婆老了,還不知能不能趕上看外孫媳婦一眼呢……”

我接過鞋墊邊數邊說:“早哩,早哩——再說您老人家也會長命百歲的!”鞋墊——一共九雙。九雙九個樣。仔細端詳,我猛然發現,這九雙鞋墊的圖案竟然是由許多小字母Q連成的!仁慈的主啊,原諒我的妄加揣測!

可是,我並沒有見到秀秀。

一晃又是十幾年。

去年正月,八十五歲高齡的外婆去世了,我們全家又來到了梅家溝。

我意外地見到了狗賴。

狗賴騎著進口摩托車,車後還坐著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娃。

狗賴是來祭奠外婆的。

我和狗賴緊緊地握住了手。

狗賴問我:“娃娃大小哩?”

我說:“十二了,都上初一了。”

狗賴指著身後的男娃說:“這是我兒子,也十二了,叫丁丁,也上初一。女兒大,十五了,上了高一。”

丁丁似乎很懂事,笑著說:“我媽常提起叔叔你呢。”

我忙說:“你媽媽好嗎?”

狗賴說:“好著哩,人家都當上縣人大代表了,前天就上縣開會走了。”

我說:“聽說來財哥發了……”

狗賴說:“發什麼哩,腦子裡沒個道道,發了也沒有什麼意思,哪像你們當工程師的大知識分子……丁丁,你明叔可是你的榜樣哩。”

丁丁說:“爸,這我都曉得哩,我媽都講千百遍了。”

辦完外婆的喪事,狗賴專門驅車請我到他家做客。狗賴住著三層的小洋樓,好不氣派,我真有些自嘆弗如。打開房門,我嚇了一跳——開門的竟是當年的秀秀!狗賴指著“秀秀”對我說:“這就是我的女兒,叫玲玲。”其實,秀秀開會還沒有回來呢。狗賴說:“兄弟,今兒沒人管,一醉方休,沒理由吧?”我呢,似乎沒聽見,只是木然地看著玲玲,半天才說:“你真和你媽小時候一模一樣!”玲玲笑了,玲玲她爸也笑了,並說:“她媽小時侯長啥模樣我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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