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在河岸邊燃燒
韃靼人在分配他們的俘虜
我們的村子被燒了
所有的財產被洗劫了
老媽媽被殺了
我的心上人被俘虜了
----烏克蘭民歌
說到奴隸貿易，今天的讀者可能更瞭解臭名昭著的跨大西洋黑奴貿易。然而，縱觀人類歷史，奴隸貿易廣泛存在於世界各主要文明中。很多地區的奴隸貿易不論從時間跨度還是規模來說，都不遜於跨大西洋黑奴貿易。在這其中，克里米亞地區的奴隸貿易無疑是排名靠前的存在。事實上，奴隸貿易在克里米亞汗國中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很多歷史學家認為，這是整個克里米亞汗國的立國之本。本文根據各種相關文獻，試圖對這一現象做一概述。
▲克里米亞韃靼人
一、簡介
克里米亞半島位於基督教西方和穆斯林東方的邊界處，這裡自有歷史記錄以來就是東西方貿易的樞紐，來自地中海、土耳其、俄羅斯以及西歐等國的商人們在這裡交換商品。在琳琅滿目的貨物當中，奴隸是主要的商品之一。1529年，卡法關稅年收入的四分之一，約合10000金幣，來自從克里米亞向外出口的奴隸。1577--78年度，奧斯曼帝國在克里米亞總收入的29%來自奴隸貿易。據估計，在1577--1578年間共14個月的時間，克里米亞地區共出口奴隸17502人。根據幾乎所有的書面資料，克里米亞汗國的主要收入來源於對周邊地區的劫掠以及奴隸貿易。
▲克里米亞韃靼人
奴隸貿易的利潤是極其豐厚的。當時一個奴隸的價格在20--50金幣之間，這是個什麼概念呢？1612年，在克里米亞地區的薩萊西克，一小塊土地以及其上的一座有兩個房間的房子、幾棵果樹和其他樹木、以及剩餘的各種財物總共價值40金幣。當時一隻羊售價2金幣，一匹馬15金幣。正因為如此，奴隸才被韃靼人視為外出“打秋風”當中最重要的虜獲物之一。對於韃靼人來說，對周邊地區進行劫掠是維持汗國經濟最容易的方法之一。而在這其中，奴隸一直是最暢銷的商品之一。在卡法被售賣的基督徒奴隸是如此之多，以至於十六世紀中期的一位基督徒旅行者不無憤恨地寫道“因為卡法的奴隸貿易，這座城市可以被稱為一個以我們基督徒鮮血為食的異教巨人”。
▲韃靼人和奧斯曼人控制下的卡法
二、來源
奴隸的主要來源有兩個：一戰俘。因為普通的韃靼人從軍作戰沒有工資可領，所以戰利品就是他們收入的主要來源。當時的通行規則是，不論奧斯曼/波蘭/哥薩克等哪一方與韃靼人結盟，戰俘與牲畜歸韃靼人，剩餘戰利品歸另一方。二是來自專門以經濟掠奪（人口+財產）為目的的劫掠/突襲，主要目標是俄羅斯、波蘭、烏克蘭、高加索等周邊地區。第一次大規模的韃靼人突襲發生在1468年的加里西亞，據說他們俘虜了18000人。在接下來的220年裡，韃靼人幾乎每年都要對當時的波俄兩國“打秋風”。根據歷史學家費舍爾的統計，至少有65次韃靼人都是滿載而歸。
波蘭歷史學家霍恩根據波蘭官方的歷史數據估計，在1605--1633這29年間，當時的波蘭立陶宛聯邦（包括現在的烏克蘭大部）共有至少20萬人被韃靼人俘虜。俄國地方總督給沙皇的報告顯示，在十七世紀上半葉，被韃靼人俘虜的俄羅斯人在15--20萬之間，其中僅在1607--1617這十年間就達到10萬人。在1654--1657這三年間，韃靼人入侵波俄兩國的次數達到了驚人的38次，其中1655年春天的一次劫掠最為成功——有52000人被俘虜。土耳其歷史學家伊納爾奇克根據各種編年史以及卡法的稅收記錄估計，在1500--1650年間，平均每年有超過1萬斯拉夫奴隸被出口到奧斯曼帝國。
波蘭歷史學家科爾齊耶克綜合各家數據，得出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結論：在1500--1700年間，每年約有至少1萬斯拉夫人被擄為奴，兩百年間波俄兩國共損失約200萬人。這數據是如此觸目驚心，以至於當時一位在卡法海關做書記員的猶太人，曾經問一位被俘的波蘭貴族：“每年被俘虜的基督徒是如此之多，在你們的國家還有人存在嗎？”即使到了十八世紀中後期，韃靼人的劫掠給周邊地區所造成的損失依然極其嚴重。1758年，在對摩爾達維亞的一次突襲中，有大約40000人被俘為奴；1769年，在對波俄兩國的一次劫掠中，韃靼人俘虜了20000人。（斯拉夫，英語是slav，與slave--奴隸為同一詞根。聯繫到上述數據，真是感慨萬千……）
三、奴隸的去向與命運
1. 意大利
意大利人很早就參與到黑海地區的國際貿易當中，對於利潤豐厚的奴隸貿易自然也不會拒之門外。這其中尤以熱那亞人最為成功。1261年，熱那亞人與收復君士坦丁堡的希臘皇帝米迦勒·帕里奧洛加斯簽訂條約，獲得關稅豁免權和黑海地區的專屬商貿權。在克里米亞，熱那亞人與當地的韃靼人達成合約，並在卡法和塔納建立了繁榮的殖民地。
▲恐怖的黑死病
因為黑死病的緣故，在十四世紀下半葉，意大利遭遇嚴重的人口危機。很多城鎮的人口驟減，據估計整個意大利至少有一半的人口被黑死病奪去了生命。在鄉村，每個倖存者都要到田間勞作；在城鎮，每個行會的工匠都出現了短缺；富貴人家連僕人都很難找尋得到。而用工短缺又造成工資的上漲，這兩方面因素迫使當時的統治階級必須找到解決方法。現在西方一些出現人口負增長的發達國家，通過鼓勵移民的方式來應對人口危機，當時的意大利人也採用了類似的策略——不過是以進口奴隸的形式。藉助於意大利人在黑海地區發達的商貿網，大量斯拉夫、韃靼奴隸被進口到意大利本土。而隨著經濟的復甦，對奴隸的需求日益增加。比如在1414--1423年間，只從卡法一地，就有至少1萬奴隸被出口到威尼斯。
這些東方來的奴隸遍佈意大利各地，大到佛羅倫薩、威尼斯等大城市，小到偏僻的鄉村，幾乎到處都能發現這些外鄉人的身影。而且這些奴隸滲透到了當時意大利社會的各階層。新娘的嫁妝裡有奴隸，醫生願意接受以奴隸代替診費，教士買來奴隸為自己服務，甚至一個普通的商店主人、或者一個紡織工都買來奴隸當自己的僕人使用。到十五世紀晚期，奴隸成為顯貴們炫耀的工具，當時上層社會流行以自己保有異國奴隸的多少來彰顯自己的身份。
理論上，基督徒不能把另一個基督徒當做奴隸使用，但在現實中，大量信仰東正教的俄羅斯人、信仰天主教的波蘭人和烏克蘭人被販賣到意大利為奴。理論上，一個逃亡的奴隸如果到教堂等聖地避難，就可獲得自由，但實際情況往往是奴隸被迫回到前主人家中。奴隸獲得自由的最常見方式是主人主動宣佈解除主奴關係。
2. 克里米亞汗國
作為主要的奴隸提供者，韃靼人本身自然不缺奴隸。據十七世紀中期俄國使節的報告，在當時的克里米亞，一個普通的韃靼人平均擁有10--20個奴隸，一個米爾咱（高級別人士）擁有100個。這些奴隸的數量是如此之多，以至於為防止他們造反，克里米亞可汗命令在晚上必須用腳鐐把兩人拴在一起，之後關在坑裡過夜，同時坑頂有人看守。在克里米亞半島南部適於耕種的地區，奴隸被用於農業生產；在北方的草原地帶，奴隸被用於挖掘水井、收集燃料、放牧牲畜等工作；在城鎮中的奴隸做一些家務，有時被他們的穆斯林主人出租給基督徒做工。在克里米亞可汗的領地、後宮甚至行政機構中都有大量奴隸在提供服務。
3. 奧斯曼帝國
作為克里米亞汗國的宗主國，奧斯曼土耳其向來是奴隸的大買家——從卡法出口的奴隸有70%被運往伊斯坦布爾。這些奴隸中有少部分被買進蘇丹的後宮，或是進入著名的土耳其禁衛軍，還有相當一部分被送到槳帆船上做划槳奴隸——這是最艱苦的工作，他們大部分都是斯拉夫人。1622年一艘槳帆船的划槳奴隸們在一個波蘭貴族的領導下發起叛變，他們成功逃往意大利。據當時意大利方面的統計，這些划槳奴隸包括：22個因為犯罪被罰做苦工的土耳其人，1個意大利人，2個英國人，3個希臘人，以及214個斯拉夫人。
但是絕大多數奴隸都被用於農業等經濟生產活動，與前述意大利的情況類似，奧斯曼帝國因為瘟疫以及持續不斷的戰爭，也經歷著嚴重的人口危機。這些奴隸廣泛存在於奧斯曼帝國大大小小的城鎮鄉村之中，根據土耳其歷史學家薩希里奧格魯的估計，當時的經濟重鎮布爾薩人口的20--25%是奴隸，除此之外有15%的居民是被解放的前奴隸。這些奴隸的後代，如果有的話，基本都融入到了當地的社會中。
根據伊斯蘭教法，如果一個異教徒皈依伊斯蘭教，那麼他就可以獲得自由。事實上有很多俘虜不但因為獲得了自由，反而由此步步高昇。最著名的當屬亞麗珊德拉·利索斯卡----一個加里西亞的韃靼人俘虜。在進入蘇丹後宮之後，因為她的美貌和聰慧，最終成為蘇萊曼大帝的皇后，並且在之後的奧斯曼政府改革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十六世紀的波蘭俘虜吉爾德傑最終成為一名奧斯曼外交官，另一個波蘭俘虜斯特拉茲改信伊斯蘭教後成為易卜拉欣貝伊，波博斯基成為阿里貝伊——並且是卡法的帕夏，博爾思·博託斯基和卡利諾沃斯基都成了土耳其軍隊中的帕夏，本德爾帕夏優素福貝伊也是斯拉夫血統。另外，還有很多俘虜任職政府文官。
4. 贖金
如果俘虜許諾支付贖金，那麼韃靼人就不會把他們賣給奴隸販子，而是向他們的家人索取贖金。一般來說，普通俘虜的贖金是奴隸市場價的2~3倍，這是利潤頗豐的一項業務。當然，最豐厚的還是那些被俘的達官貴人們的贖金。1657年，韃靼人擊敗特蘭西瓦尼亞王子喬治·拉科奇的軍隊，數千人被俘。他們中有一部分被贖回。兩個指揮官的贖金分別是：總指揮官科米尼5萬金幣，副將柯尼斯2萬金幣。歷史學家伊萬尼克斯估計，特蘭西瓦尼亞人要花費17萬金幣，才能贖回四分之一的俘虜。這是一個驚人的數額，因為1658年之前特蘭西瓦尼亞每年支付給奧斯曼帝國的貢金也不過1.5萬金幣。
四、波俄兩國的應對措施以及黑海奴隸貿易的終結
波蘭和俄羅斯兩國面對韃靼人不斷地襲擾，也並非坐以待斃，他們也頻繁採取軍事手段反制，並且他們分別獲得扎波羅熱和頓河哥薩克的幫助。但因為在十六十七世紀兩國的力量過於弱小，實在無力獨自對抗有奧斯曼帝國支持的韃靼人。比如沙皇伊凡三世曾計劃對克里米亞發動大規模的軍事打擊，希望一舉消除這一禍患。但攝於蘇萊曼大帝的強大壓力，沙皇只得作罷。於是在不斷的軍事作戰的同時，兩國都被迫年年向克里米亞可汗繳納貢金，他們希望以此來減少韃靼人無休止的突襲。然而這一舉措收效甚微，因為克里米亞汗國是由多個不同部落組成的，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可汗，保持著一定的獨立性。所以克里米亞可汗並不能有效制止他們的劫掠行為。
▲克里米亞汗國的軍隊
甚至克里米亞可汗自己都半獨立於奧斯曼帝國之外。波蘭多次試圖通過賄賂奧斯曼蘇丹的方式，希望後者能向克里米亞施加壓力，以減輕襲擾。1539年波蘭國王西吉斯蒙德向奧斯曼政府抗議最近的一次韃靼人入侵，蘇萊曼大帝是這樣回覆的：“韃靼人最近的這次入侵併未經過我們的授權，你們有權懲罰他們，但不能入侵我們的領地以及懲罰我們的臣民。”（我的小弟做錯了事，你有本事揍他一頓，但我是不會幫你揍他的，而且你要真把他揍得太狠我還得揍你……）
俄國人的做法就更有成效了。雖然他們主動進攻的能力還是不足，但他們在南部靠近韃靼人的地區興建了大量的堡壘要塞，並組織當地民兵駐守，同時派遣一定數量的巡邏隊在邊境巡邏。這些措施有效地遏制了韃靼人的入侵。在十七世紀，韃靼人的劫掠次數以及成功率都顯著下降；即使有所俘獲，很多時候也會被當地駐軍救回。當然，之後韃靼人的入侵還是時有發生，直到1783年俄國兼併克里米亞才完全終止。而隨著最主要的奴隸供應商韃靼人的覆滅，黑海地區的奴隸貿易也最終畫上了一個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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