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歲那年,父母將我送人

計劃生育政策來臨後,三

歲的阿朱被父母送給鄉鄰,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養女的

身份,瞭解親生父母棄養

自己的始末。

這個事實,讓她在成長過

程裡付出了沉重代價,也

讓我們得以瞥見一個時代

和一項政策的疼痛。


三歲那年,父母將我送人

圖 | 閆真


在我的記憶裡,那座二進兩廳九房的四合院總是被一股壓抑的空氣籠罩著。從三歲長到十二歲,我在聚族而居的院落度過了九年時光。

院裡所有房屋都按照尊卑長幼的次序安排使用,大房即是正房,住著大伯父一家,他是養父的親兄弟。除去與大伯父家對稱的另一間大房,其他房屋不論開間、進深、高矮、裝修、擺設都遵循低於大房的標準。

我和養父母住在其中一間十來平米的房間裡。房門又小又矮,一米八個頭的養父每次進屋都要彎腰低頭。屋裡有一個顫顫悠悠的小閣樓,說是閣樓,其實就是把一排簡單的木板架在橫樑上。木板參差不齊,大概有四五平米大,走在上面咯吱作響,讓人心驚。

我總擔心懸吊在頭頂的那些木板會不堪重負墜落下來,每次養父上閣樓時我就遠遠躲到角落裡,但直到我們搬離四合院,小閣樓依然安安穩穩地懸掛在橫樑上。

我喜歡一個人在院子裡東遊西逛,跨過宅門高高的石門檻,是一塊長方形地坪,由形狀各異的大塊石頭鋪設而成,石縫間長滿不知名的小草,綠茸茸的很是好看。

院子中間是一個很大的天井,天井四周擺著大伯母醃製的幾壇鹹魚露。過了天井有一個大廳,由左右兩個大房簇擁而成,是整座院子的議事廳,供奉著祖先牌位及神像,逢年過節就用來祭拜祖先,遇到白事也用來停靈料理後事。

因著養女這一身份,我在四合院裡是特殊的,缺乏血緣的紐帶,養母從未喜歡過我。四合院裡的親戚都戴著有色眼光看著我和養母之間的相處。

那時候,總有人避過養母對我說:“小時候吃過苦了,長大了才可以吃苦。”年幼的我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也不敢問為什麼。

我像個懶漢一樣搬個小竹凳靠在那堵石頭牆上,摸著那些雨後悄悄長滿牆面的苔蘚,幻想自己和爸爸媽媽一起幸福地生活。想得厲害,就在牆上劃下一道槓。

無數次傷心地痴想,如果我是個男生,會不會有不一樣的命運?如果我不出生在計劃生育年代,我的父母是不是就不會把我送人?我的童年是不是就不會如此暗淡?

我整天窩坐在屋裡,不和鄰居孩子玩耍,靜靜地看著對面那堵裸露著紅泥摻雜著貝殼灰的石頭牆發呆。我心裡盤算著如何以最快的速度走出四合院,換洗衣物藏在哪裡不會被發現,遇到大人打什麼招呼不會露出破綻。

在七歲那年,我決定逃離四合院。

院裡八戶人家雖然同宗同祖,但妯娌關係無比緊張,人們面上和善,但往往欺軟怕硬。院裡沒有一面不透風的牆,沒有一張關得上的嘴。如果不想成為各家飯桌上的談資笑料,就必須時刻保持警惕。即便在自己屋裡也不能大聲說話,吵架也必須壓低嗓門。

每次養父做家務都像做賊一樣,每次都囑咐我站在門口放哨,就怕一個不小心被鄰里撞見——男人不做家務是四合院裡的約定俗成,養父不敢挑戰世俗。

院裡的長舌婦們總能從別人家那扇木門的開閤中捕捉到蛛絲馬跡,揣摩到一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事情。這類聽牆嚼舌間接造成了一個人的死亡。

小嬸從偏遠的山村嫁進四合院,盲婚啞嫁的小夫妻談不上恩愛倒也相安無事,兩年後小嬸相繼生下了一男一女。

一天,小嬸出門辦事,回來後因為天氣熱,打了一桶水在屋裡擦洗身子。就在小嬸擦完澡正在穿戴的時候,門被粗暴地擂開了,小叔像吃了炸藥一樣拽著她的衣服領子,未出言相問就扇了她兩巴掌。原來小嬸洗澡時有個男人趴在後窗偷看,莽撞又傻氣的小叔抓不到人就胡思亂想,轉而把怒氣發洩到她身上。

小嬸經受住了丈夫的拳打腳踢,卻承受不住婆娘們的閒言碎語。一個颱風天的雨夜,小嬸離家出走,雨停後被找回來,捱了一天,丟下一雙兒女離開人世,年僅二十四歲。

不能生育,性格孤僻的養母也是院子裡婆娘們的指點對象。沉默寡言並不能避開這茶杯裡的風波,她必須強顏歡笑,假意和她們打成一片。

那時候,總有人把我拉到一邊問“你養母有沒有打你”之類的問題。對於這些明裡暗裡的“挑釁”,養母大多沉默以對。

四合院的房子,門板薄,白天人來人往,不好隨便掩上,養母只有在晚上睡覺前才能關上這一扇門。很多次,我都想到關上門後,她肯定會感到解脫,畢竟裝了一天,誰都會累。

門一關上,十來平方的屋子通通由她主宰,她可以自由自在,甚至連呼吸都順暢起來。於我而言,卻是噩夢的開始。

她將白天所受的氣統統發洩到我身上,捂住我的嘴巴擰大腿,罰站不讓睡覺,趁我打瞌睡時找準睫毛用力一拔,等等。花樣很多,總之是哪樣不讓我哭出聲音就用哪樣。

直到現在,每當黑夜來臨我都會不自覺地陷入戰慄。

某次,養母受氣後也離家出走了。那段日子裡,我時常恐懼地想起小嬸穿著一身壽衣躺在昏暗的議事廳裡,腳尾的煤油燈忽明忽暗。

夜裡,養父抱著我,一邊流淚一邊輕聲訴說他的苦衷與傷悲。原話我已忘記,大致是希望我以後聽養母話,膝下無子的養母已經受盡妯娌嘲諷,若再和我不睦,四合院裡隨便一個人的口水就能斷絕她的活路。養父懇求我就是裝也要裝下去。“萬一她想不開輕生了,這個家就散了。”

我躺在他的臂彎裡,哭得喘不過氣來。這個不幸我無法拒絕,不管心裡多厭惡,都要裝模作樣地接受。養母的不幸有養父撫慰,養父的不幸有我體恤,可是,我的不幸卻只能埋在肚裡。我乖巧地應承養父的請求,心裡打定主意,要逃。

幾天後,養母被孃家人送了回來。

七歲的我,開始了漫長的逃跑生涯。

要想逃離四合院這個家,靠自己一人絕無成事的可能,必須在鄰里尋找能幫助我的人。這個人要對我的生活有一定的瞭解,跟養父母交往不深,這樣一來,我逃跑成功也不用害怕他們打起來。

思來想去,隔壁的袁嬸成了我心中的人選。袁嬸雖與我們同宗同祖,但已出五服,而且我們兩家只有一牆之隔,她對我的生活有個大概的瞭解。再者我和她女兒處得很好,關鍵時刻雖然不一定會幫我一把,但不至於揭發我,最大的可能就是睜隻眼閉隻眼。

一天早晨,養父外出,養母照慣例上街買菜。二十分鐘後,我決定實施逃跑計劃。選在這個時間點,是確保她已離開四合院,並排除了突然早歸的可能。

我火速將一套換洗衣物貼身塞進褲頭。四合院的生活不是我要的,也沒什麼可帶走。

出門前,我對著鏡子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關上那扇單薄的木門,鎮定地走到袁嬸家門口。我笑著對屋內的袁嬸說:“嬸,我出去玩一會兒,我媽回來麻煩你告訴她一聲好嗎?”

我幾乎是心臟狂跳著講完這句話,所有的鎮定都是裝出來的,講完這短短的一句話,我感到口乾舌燥。我害怕袁嬸看出我在說謊,進而拒絕我。

“好啊,不過你要早點回來噢。”大概過了十幾秒,袁嬸的回話幽幽地從屋裡傳出來。這十幾秒鐘在我看來卻像過了好久,久到要窒息。心裡的狂喜讓我有些無措,生怕她因為我的遲疑而後悔,急急丟下一聲“知道啦”,跑了。

我一路狂奔,跑到出大門前的最後一個拐彎時,不由自主停了下來。我靠在牆上,按著撲通撲通狂跳的心臟,告訴自己要若無其事地從大門走出去。只要在出大門時不被發現,被揪回來的風險就大大降低。

剛轉過彎就碰到了優嫂,她和兩個兒子在地坪上做蜂窩煤。院裡的小孩都蹲在旁邊觀看,太陽掛在高高的院牆上,地坪上灑滿陽光,金黃金黃的。優嫂和大伯母關係比較近,我無端外出極可能引起她的懷疑。

我腿腳發軟,不由自主地蹲在了離她一米遠的地方,假裝看她幹活。只見她提著四五斤重的模子猛地往煤料上一按,再反覆碾壓兩三下,眨眼之間,模子裡就“咻”地一聲滑出了一個蜂窩煤。

“優嫂,你做的煤好漂亮啊。”磨蹭了許久,我說出了這樣一句恨不得掐死自己的話。平日裡我是不會嘴甜哄人開心的,今天一開口就諂媚獻殷勤,簡直自尋死路。

“喲,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今天阿朱的小嘴抹蜂蜜了嗎?居然誇起我來。”

我硬著頭皮訕笑,等到優嫂印完一個煤餅,故作輕鬆站起身。不知是太過緊張還是蹲久了腿軟,我以滑稽的姿勢趔趄了一下,惹得優嫂兩個兒子哈哈大笑。我的緊張和害怕在他們的笑聲中蔓延開來。趁著優嫂將注意力轉移到兩個大笑不止的兒子身上,我滿臉通紅地說了一句“我走了”,低頭離去。

起初是大步走,欣喜在我接近大門口時襲來,被興奮衝昏頭的我也顧不上什麼鎮靜,跨出門檻後就“啪嗒啪嗒”衝了出去。

衝出四合院的我像一隻脫籠的小鳥,看哪兒都覺得好看,連一牆之隔的空氣都覺得比院內的新鮮。深吸幾口氣後,我開始往父母家奔跑,大腦裡一片空白,只是跑。

直到看見父母家的門,我的心才稍微平靜下來。我踮起腳尖粗魯地轉動門上的圓柱形木把手,誰知越急越慢,緊張得手打顫,彷彿背後是抓我回四合院的千軍萬馬。

七十歲的老祖母聽到動靜後,邁著顫顫悠悠的步子來到門口,打開門後冷不防見到我這張滿是汗水的小臉,眼睛頓時就亮了。

我像遇到救星般拉住祖母的手,空張著嘴,疲累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驟然鬆弛下來,我像一個斷了繩索的提線木偶,“乓”地一聲坐倒在地上。祖母歡喜得滿眼淚花,大聲呼叫哥哥姐姐。

吃著祖母給我的零食,看著哥哥將自己的玩具擺弄出來,我一時熱淚盈眶。這才是我的家,這才是我要的家。我可以自由地睡覺,可以和祖母整天膩歪,還有疼我愛我的哥哥,最重要的是這個家裡有生我的母親。

四合院裡的婆娘們都說,養父家經濟條件比父母家好,可我真的一點都不在乎。我想要的不過是和自己的家人生活在一起。

吃完零食,哥哥召集了幾個小夥伴和我一起玩。午飯後,我們趁著祖母睡午覺的間隙偷跑出去釣魚。一整天,我都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哥哥後面,心裡美滋滋的。哥哥任何一句稀鬆平常的話在我聽來都如天籟之音,祖母的每一個動作都讓我覺得滿含慈愛。我沉浸在莫大的幸福中,將四合院遠遠拋在身後。

太陽還高掛的傍晚,養父找上門來了。因著父母外出的緣故,祖母做主把我留下,讓養父等我父母回來後再上門。

我和哥哥對祖母的威嚴佩服到五體投地,我們看不到祖母眼裡的憂慮,自顧自地幻想著母親回來後拒絕養父,把我留下,從此我們天天生活在一起。兩兄妹懷著這樣美好的憧憬一起高高興興玩了三天兩夜。

三天後的黃昏,獨自歸來的母親推開大門,吱呀聲如一個休止符將我的快樂死死摁住。母親前腳進屋,養父後腳就到。猝不及防。

祖母將我轉交給母親後,哀嘆一聲,走回自己的小屋。我天真地以為祖母是真的有事離開,事實上是不忍看見我被送走時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大叫著不要回去,衝上去抓住母親的手,母親猶豫著掙脫開。我情緒崩潰,控訴說養母打我,哥哥也求母親不要把我送走。母親只是赧然地拉開哥哥,抱歉地對養父說:“孩子們還小,兄妹感情好,不捨得分開。”說完,母親也哽咽了。

我的痛哭流涕於事無補,家裡一片兵荒馬亂。最後,梳洗乾淨的我伏在養父的背上被送出了家門。出家門的那一刻,我已經沒有力氣大喊大鬧,只能勉強睜著兩隻眼睛,回頭看著那個我回不到的家。

我永遠記得門頂上那盞青黃的燈,在養父的腳步中從明到暗,變成極微弱的一點光。我抬手擦了一把眼淚鼻涕後,這點光突然泯滅在整個村莊的燈火裡,再也尋不到。


三歲那年,父母將我送人


潮汕地區民居 | 資料圖

回到四合院後,精疲力竭的我沉沉睡去。第二天醒來,我又開始了行屍走肉般的生活。

唯一不同的是,養母減少了懲罰我的次數,轉而對我施加冷暴力。她不再主動和我講話,她會用咳嗽聲來提醒我肉要留給養父吃,看上去毫無痕跡。小夥伴都以為我不愛吃肉,大人都覺得我懂得謙讓,其實我只是懂得看她的眼色。

我嘗試用做家務來換取她的好臉,更多的時候,我會屏聲靜氣地呆在家裡,不引起她的注意。我嫉妒院子裡的其他小夥伴,他們無憂無慮地吃喝玩樂,傷心了,找媽媽哭一鼻子就過去了,開心了,有媽媽一起分享歡樂。我卻每日面對著門口那一堵長滿青苔的石頭牆,還有冷若冰霜的養母。

養父因工作關係日出而作日落而歸,我不確認他是否知道養母如此待我。即使知道也會裝作不知道吧。他總是避過養母給我零花錢,暗地裡給我買好吃的,被我惡聲惡氣拒絕,還依然對我疼愛有加。一想到他在養母面前的低聲下氣,寒意便從我的心底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四合院裡的婆娘們,基本以大伯母為首,今天捧東家長,明天揭西家短,她們就是四合院裡的輿論導向。在她們眼裡,養母無疑是失敗的——無後,自卑,性情孤僻不合群,連撿來的孩子都養不熟。丈夫雖然對她好,可性格軟弱,不敢在妯娌面前護他。她腰桿挺不起來,最終淪為大伯母們口舌消遣的對象。

這樣一想,我漸漸有些理解養母的所作所為,儘管常常被她折磨得獨自垂淚。我恪守著與養父的協議,始終不曾對外人說過她一句不是,希望自己的堅持能夠消融流言蜚語。

養母掐我大腿的事最終還是讓人知道了,還傳到了父母那裡。母親讓姐姐來四合院接我回去。

那種感覺就像是天上突然掉下一個大餡餅,而且指明是給我的。我大喜過望,趕緊收拾換洗衣物,冷不防瞥見養母冰冷的表情,瞬間停下了動作,像遭到電擊一般。

最後在姐姐的催促下我才邁開雙腿。也許是冥冥之中已有預感,也許是我還沒從上次母親的拒絕中恢復過來,面對大伯母、優嫂等人神情誇張的告別,我的歡喜在跨出四合院大門的那一刻煙消雲散。

姐姐用力踩著自行車,快到家時,我的心就像是下雨前池塘裡的小魚,忍不住要從胸膛裡躍出來。我緊緊握住自行車後座,目光烙在姐姐背上。

“吱”的一聲,沒等姐姐停穩,我就從車上跳下來。門裡有人撲出來,不用看我就知道,是哥哥!我飛身上去與哥哥抱在一起,像溺水的人遇到搭救者般緊緊抓住他。

“媽媽,媽媽。”我衝進屋,嘴裡哇哇直叫。母親披頭散髮跌坐在客廳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旁邊是正在勸慰她的伯母。

母親見到我立馬把我拉了過去,摸到我的褲頭突然把我的長褲褪到了腳跟上,隨即哀嚎了起來。

“孩子,為什麼不告訴我她這樣對你?”

圍在母親周圍的哥哥姐姐也嗚嗚地哭起來。我囁嚅道:“我怕你傷心,怕說了你不相信。”

“你這個憨孩子,我去你們村買菜,撞見你大伯母的姐姐,她說你被掐大腿。”母親哽咽著,“孩子,你把我心疼死了。”

母親決定不再讓我回四合院。哥哥姐姐開心壞了,連以後我睡哪兒都分配好了,只等父親回來坐實這個決定。

開開心心地過了三天後,養父登門拜訪。

母親把養父攔在大門外。哥哥拉著我躲到他的房間,還把我的衣物藏到床底下,他簡單地以為找不到衣服,我就可以不被帶走。

養父一直不走,躲在房內的我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兩個人攙扶在一起,躲在角落。吵鬧了一會兒,外面突然安靜下來,我的心不由慌張起來。

母親拍門,哥哥磨蹭很久才把門打開。看到站在母親背後的養父,我的眼淚滾落下來。雖然知道這是不可逆轉的結局,可心裡還是在祈求奇蹟發生。

哥哥憤怒地指責著母親:“你為什麼說話不算話?”

我轉頭就往外跑,沒跑出兩步就被母親從身後一把撈住。我奮力掙扎,嘴裡大聲叫喊,亂拍亂打,場面亂成一團。

母親哭著說:“孩子,求求你跟他回去吧。”我轉頭看母親,狠狠盯著她,我想知道她為何能這麼狠心地一次次將我送人。她別過頭不敢正面看我。“他跟我保證以後一定護你周全,一定視你如己出。”

“你們到底收了他多少錢?他為啥不自己生孩子,要早點生,現在的孩子都成串了。”

沒等我說完,母親就一巴掌摑在了我臉上。

“我們一分錢都沒有收!他一個大男人在門口哭著求我,也挺不容易。他又怕你走掉,又怕老婆離開,還怕兄弟妯娌看笑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阿朱,媽媽也有苦處,你養父條件好,且只有你一個,你在那裡會過得比我們更好,我們想去還去不了。”姐姐開始幫母親說話。

我打斷她,尖聲大叫:“好吃好穿又如何!那裡不是我的家!你覺得好那換你去!不過,我勸你也不要去,你姓黃,他姓姜,養母姓蔡,怎麼聽都不是一家人,怎麼進一家門。”

養父不知何時已進屋,他走到我面前蹲了下來。“阿朱,你養母身體不好,我來之前已經跟她講好了,我們不打算再要孩子,你就是我們唯一的孩子,我們以後好好對你。”

很明顯,他在給母親吃定心丸。鬧到最後,我還是像上次一樣被他輕輕背起。母親拉著哥哥姐姐把我們送到大門口。

“嫂子,我們走了。”

三四十分鐘的腳程很快過去,回到四合院時,一片燈火通明,到處都是其樂融融的畫面。四合院裡永遠不缺少熱鬧的場面。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實,夜裡都是夢。夢裡的我又回到父母家,空蕩蕩的房間裡,沒有一個人,連牆上外婆的黑白照片也不見了。我焦急地四處找人,突然半截灰色的瓦片從屋頂掉下……

醒來時,夢裡的恐懼仍在蔓延,我抑制不住地打哆嗦喘粗氣。養父看著滿頭大汗的我輕聲說道:“等你再大一點,就讓你去四姨媽家住。”

有一天,大伯母拉我去她屋裡,鬼鬼祟祟地左看右看後,壓低嗓子不厭其煩地問:“你養母現在對你好不好?還打你嗎?”當這句話從大伯母肥嘟嘟的臉上蹦出來時,我疑惑了,想著她平時捧高踩低的作風,我不想說話。

“她就是個黑心肝的女人,哪有這樣養孩子的。”我還沒想好如何回應她,她就嚎開了:“孩子啊孩子,你這個憨孩子,她打你你怎麼不曉得跑來告訴我,你當伯母是擺設嗎?”

我一邊躊躇著如何回話,一邊默自嘀咕:大伯母啊大伯母,平常你籠絡其他人家的孩子,明裡暗裡排擠我,現在怎麼就要挺身為我主持公道呢?

“那個惡毒的婆娘,我是不知道,不然怎麼可能袖手旁觀。”坐在屋內的大伯父也開始幫腔。大伯母探出頭朝屋外看了一眼,“你小聲點”。

大伯父豪氣地回答道:“我還怕了她了?”

回到養父屋裡,我看到養母像往常一樣獨坐在板凳上,手腳利索地編織著漁網。她的眼眶溼潤,鼻頭髮紅,像是哭過。我張了張口,卻不知說什麼。我喊了一聲“媽”,她沒回應,又喊了一聲,她還是沉默。

很多時候,我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恨她還是同情她。

有一次,我發燒臥病在床,大伯母如往常一樣使喚我給她女兒送漁獲——堂姐嫁在山裡,路又遠又不好走,大伯母隔三差五就差我給她送東西。按說,身為監護人的養母應該護我,可她卻像個小嘍囉一樣順從地傳達大伯母的使喚,即使我生病也不能倖免。

“如果你不去,她肯定饒不過你也放不過我。”養母虛弱地說。

話音剛落,大伯母就在門外扯著嗓子敲邊鼓。

“我過來看看我那親侄女病得如何了,是不是病得下不了床?”

“喲,她大伯孃,天氣這麼熱,快進屋歇歇。你把她當親侄女疼,又不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不就是送幾條魚給她姐姐嘛,多大點的事啊。”

我強忍著頭痛爬起來,拎起那袋魚怒氣衝衝地走出門。我暗自祈禱自己最好昏死在她們面前,彷彿如此才能證明清白,才能給予他們回擊。

剛走兩步,人影就不停地在眼前閃,平時筆直的路也變得歪七扭八起來。我本能地扶著牆,沒走出四合院,就真的沉沉地倒下。

傍晚,我睜開眼,感到一陣恍惚,不知身在何方,坐起來後才發現在養父的小閣樓上。

大伯母並沒有內疚自責,反而跟養父邀起功來。“三弟,要不是我再三堅持叫阿朱起床下地,要不是我讓她去跑跑腿,沒準孩子昏死在床上都沒人知道。”

那次昏倒後,我對四合院的厭惡到了極點,我憎恨這個高大的圍牆下那一張張虛偽冰冷的面孔。

逃跑的路上,總少不了四合院鄰里親戚的摻和,我並不害怕那些人當面答應幫忙,背後補我一刀,甚至汙衊我說養母壞話。我真正害怕的是姐姐把我送到四合院門前轉身離去的那一刻。是的,我逃回家幾次,母親就讓姐姐送我回來幾次。

四合院外圍的拐角處有一根碩大的圓石柱,那裡是姐姐送我回來的終點站。每次姐姐騎車離開,直到身影消失不見,我還呆呆地站在那裡不知所措。我不想回四合院,但已無處可去。

我害怕見到養母冰冷的表情,害怕大伯母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害怕大伯父陰陽怪氣地將我與其他小孩區別對待,還有大伯父兒子那句“怎麼有臉回來”的揶揄,更害怕一進四合院就再也出不來。每次都要捱到天黑,或是被四合院裡的人撞見,我才硬著頭皮惶惶然地走進去。

一年後,我已經不滿足於逃往父母家,養父養母的親戚也成了我投奔的對象。說來奇怪,我和養母關係緊張,她不喜歡我,可我和她孃家親戚的關係非常融洽。

八歲那年,我開始上學,養父兌現了他的承諾,我開始了在養母的姐姐即四姨媽家寄宿的生活,不過白天我依然得回到四合院裡。我的學習成績非常好,幾乎沒有考過第二名。

二年級期末考試前一天,母親突然來到四合院,站在養父家門口。養父母不在,可她就是不願進來,她把手長長地伸過來,遞來一塊手錶。母親訕笑著說:“這是你姐姐戴過的一塊表,雖然不是全新的,但和新的也沒兩樣,你爸爸讓我送來給你戴。”

可我要的不是手錶而是回家。然而,母親已經不允許我表達出這樣的想法。

四姨家生了三個女兒,家境雖然窘迫,但她賢良淑德,姨父勤勞肯幹,一家人其樂融融。最重要的是,他們視我如己出。

姨父做飯很有一手,看他做飯,經常會把我的饞蟲勾出來。一塊不到二兩的五花肉被他薄薄地切成片,和青蒜、蔥姜一起下鍋,嘩啦一聲滿屋飄香。

飯做好後,姨父會得意地大喊一聲:“孩子們吃飯啦!”

幾乎是一瞬間,我和表姐表妹們“呼啦”一聲在飯桌前就位。六個人頭圍著一張小小的圓桌,歡聲笑語不斷,彷彿吃到嘴裡的不是薄薄的五花肉,而是山珍海味。一小片肉就可以讓我們連吃好幾口飯,一根青蒜就可以讓姨父喝完半盅酒。

調皮的姨父喝完酒還會故意砸吧兩聲,一副很享受的樣子。我在他們家又吃又喝又住,還和小表妹吵架鬥嘴,但他絲毫不以為忤。

有時候我會偷偷地拿他們和父母比:為什麼他們同樣貧困卻沒有放棄一個女兒?

十五歲那年,母親終於決定跟我講述將我送人的原因。那一天,是我舉行成年禮的日子。她為我裁剪縫製了兩套新衣裳作為禮物,我欣喜萬分地把玩個不停。看到放在一旁的姐姐的新衣服後,不由偷偷在心裡比較了一番。

母親給我穿上新衣服後就哭了起來。

“孩子,我們也是沒辦法才把你送出去。管計劃生育的人天天來,你出生後你爸就丟了工作,家裡已快沒飯吃了。那時你大伯母的姐姐過來當說客,她跟我保證你叔叔為人良善,而且一定視你如己出。我原本以為只是玩笑話,隨口說可以,誰知你爸竟當真起來。我去了一趟菜市場,回來發現你已被領走。”

我的心咯噔一聲,莫名地縮成一團,淚水“唰”地流了下來。這個交代我等了十二年,想了十二年,沒想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知曉,更沒想到我被送出去的這個決定下得這麼輕易。我沒有回應她。

母親抬頭掃了我一眼後又低下頭。“其實送給你養父也挺好的,他們家條件好,又沒有其他小孩,他是真心誠意想要你當他的女兒。況且你爸爸脾氣暴躁,動不動就在家裡發火,你哥哥姐姐經常被揍。送你出去,其實是為你好。再後來,我們家條件好轉,可我們不能過河拆橋。”

是啊,出生在那個年代的我是個怪胎,超生,沒戶口,全家被拖累,成了個燙手山芋。養父挺身而出解了家裡的燃眉之急,況且他家境不錯,人品也值得稱道,是我估計也會這樣做吧。

我告訴母親我已經釋然了,不用再擔心。

“我就知道阿朱是個聰明的孩子。”

高中時,為方便上學,我終於正大光明地住進了父母家。這一刻,我盼了十幾年。

我興高采烈地走進去,撫摸著家裡的每一樣傢俱,心裡狂熱地愛著父母和哥哥姐姐。姐姐讓我和她住一個房間,哥哥跟我一起做功課。每次吃飯,母親總是不厭其煩地叫我“大膽夾去吃”或者乾脆幫我夾菜。

然而,一個月下來我和他們的關係不僅沒有升溫,反倒生分了不少。親人們都覺得我唯唯諾諾,對他們不夠親熱坦誠,嘴巴不甜,像個悶葫蘆一樣無趣。

我內心惶恐,想起與養母相處了十三年,我學到的都是冷漠、忍耐,是流淚自己擦,是有苦自己扛,是多做事少說話。我不懂撒嬌,更害怕肢體觸碰,已經喊不來一聲甜甜軟軟的“媽媽”。

看著姐姐親熱地挽著母親的手,聽著哥哥酥酥地喊母親“老媽”,我感到無地自容。

此後的日子,我越來越壓抑,變得更加謹言慎行。那種害怕說錯話做錯事的焦慮如影隨形跟著我。自卑已經長進了我的骨頭裡。

一天,父親一個朋友造訪,看到我的時候隨口和父母說了一句:“這是你們親戚家那個小孩吧”。

禮貌性地問好後,我趕緊跑回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的瞬間,淚如雨下。

第二天,母親讓我去她房間抽屜裡幫她拿電話本,這個使喚讓我如獲至寶,它讓我覺得母親並沒有拿我當外人看。我噔噔噔上樓,根據指引打開抽屜,一本暗紅的戶口簿映入眼簾。

鬼使神差的我沒有翻找電話本,而是拿起戶口簿,在砰砰砰的心跳裡揭開第一頁,第二頁——過世好幾年的祖母名字還在上面,唯獨沒有我的名字。我哆嗦著手又重新翻了一遍,依舊是空白。

我感到一種錐心蝕骨的背叛。我獨自在養父母家堅守了十三年,換來的是父母戶口簿上無聲的空白,那空白像一頭惡狼一口吞噬了我多年的希望。我一心想回來的家其實沒有那麼歡迎我。

那一天,我找到了多年來逃跑始終不能成功的真正原因。

在父母家的三年,我總是被無力、焦慮、彆扭折磨,甚至比在養父母家更難受。無數個無眠的夜裡,我不住地懷疑、審視自己,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法國作家夏多布里昂曾在他的作品裡寫道:“每一個人,身上都拖帶著一個世界,由他所見過、愛過的一切所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來,是在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裡穿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帶著的那個世界去。”

2014年,離開十八年之後,我再次回到四合院。它像一個苟延殘喘的老人,破敗得不堪入目。院子裡只有大伯母和小叔留守,其他人家都搬走了,那些碎嘴的婆娘也走光了。小叔在小嬸死後一年另娶了媳婦,女兒離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青苔長滿牆面,當年偷偷劃下的槓已消失不見。九年的記憶已如一顆瘤子長入身體裡,長進腦子裡,怎麼樣都抹不去。也許,有生之年我都將被這裡的記憶折磨。

站在四合院裡,我忍不住冒汗,手腳冰涼。想起前一陣和朋友閒聊,他說“有些人 25 歲就死了,一直到 75 歲才埋”,我想我肯定是其中之一。來到四合院的那天,我就老了。

時間改變了許多東西。

現在,我和養母的關係早已改善,和父母家也越來越融洽,可以很自然地喊他們爸爸媽媽。我自如地在兩家之間穿梭,維持一種微妙的平衡。

可我知道,三歲那年我就再也沒有家了。

作者陳秋妤,現為自由職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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