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青青《章台柳》——董元奔《词牌风情》之三

昔日青青《章台柳》——董元奔《词牌风情》之三

从闺房的窗格里,青砖小路在他的身后越来越长,直延伸到她的窗下。他那飘飘欲仙的修长的身影,已经转过内院的门走往外院去了。她恨恨的骂起自己来:“柳摇金,你到底还是个贱骨头女人!韩翊再好,怎么可以是你的菜?何况你拿命都报答不了主人的爱啊。”柳摇金叹了口气,这才感觉双眼朦胧,伸出玉指揾了揾,方知道自己流泪了,且那泪已铺满双脸。

算来,柳摇金被李宏买过来已经一年有余了。那时,柳摇金是市井妓院桃花荡里的风尘女子,她是她贫穷的父母三年前卖到妓院里去的。在桃花荡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是她已经尝遍了身体和心灵的侮辱之苦,她每月接客如不达到一百四十位,狠毒的老鸨就会扣去她三成的脂粉钱,她有时甚至恨自己为什么每月都会来红,妨碍了她的接客成绩。去年,大富商李宏在桃花荡结识了柳摇金,当晚就被柳摇金那绝艳的姿容、戏谑的谈吐和出口成章的文才所折服,几次相聚之后,李宏决定出钱典她,娶她做妾。

这李宏虽然是个商人,但也曾是个落第士人,性情文雅,书卷气很浓,长安城里留下过他的一些诗词佳句;平时他又乐于结交文人雅士,常收留才华俊逸又暂不得志的文人做自己的门客,为他们参加科举提供经济支持和人事帮助,而这些人进士及第做官后都会报答李宏,所以李宏的生意越做越大。这李宏年龄还不到三十岁,风流倜傥,又与柳摇金话语投机,柳摇金自然对他既感激又爱慕。

李宏出手阔绰,经过跟老鸨交涉,同意拿出十五万钱来典柳摇金的自由身,老鸨喜出望外,一应手续从简,李宏顺利的娶柳摇金进门,十六岁的柳摇金成为李宏的第十四个侍妾。

娶了柳摇金,李宏不再对其他侍妾感兴趣了,每天晚上都跟柳摇金耳鬓厮磨。李宏经常在府中设宴款待文才一个更比一个强的门客,每次他都安排柳摇金侍宴,柳摇金在酒宴间跟那些文人们对句唱和,大家都赞叹她的才思敏捷。而李宏在得意之中,文才也被进一步激发,不时在席上吟出佳句,引起阵阵喝彩。柳摇金对李宏的感情本来是既有感激又有爱慕,但是这种精致的、有情致生活逐渐涤荡了她的感激,她对李宏的爱慕如同秋水一样在逐日流涨,以至于李宏有时候因商务外出一两日她都难以成眠。

昔日青青《章台柳》——董元奔《词牌风情》之三

柳摇金就这样跟着李宏,吟诗会友,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

这一日,李宏从外面回来,带回一个新门客韩翊。为了庆祝新朋友的到来,李宏设宴请全体门口饮酒,自然还是柳摇金侍宴。

当柳摇金在丫环扶持下款款走进宴会厅的时候,文人们随着李宏一起鼓掌,柳摇金自然看到了坐在李宏身边的陌生人,她知道那就是新门客韩翊了。这韩翊年龄二十出头,长得白净而孱弱,他见到柳摇金的那一刻,竟目瞪口呆的以至于色迷迷的望着她,柳摇金有些不快。

酒过三巡,李宏建议赛诗,大家赞同,李宏要柳摇金出题。柳摇金说:“各位文兄想必都到过各地的寺庙吧,新秋雨后,景色不同寻常,各位就以秋雨和寺庙为题材写一首五七言如何?”大家鼓掌叫好。李宏喊佣人们道:“笔墨侍候!”

一炷香工夫之后,洛阳人刘长卿起身念到:“古台摇落后,秋入望乡心。野寺来人少,云峰隔水深。夕阳依旧垒,寒磬满空林。惆怅南朝事,长江独至今。”

吴兴人钱起连声说好,钱起说:“文房兄虽长于北方,却对我们长江边的河山有如此感受,佩服佩服。”

柳摇金说:“观赏零落的古寺,感慨江山依旧,人物不同。好是好,只是没有雨的痕迹。”大家默默点头,韩翊则说出话来:“章台柳见解非凡。”

“章台柳?”李宏说,“章台柳,即长安柳也。韩生以章台柳称呼我的爱妾,贴切形象。”他望了望柳摇金说:“爱妾以后就叫章台柳吧。”柳摇金低眉道:“贱妾敢称章台柳,是主人对贱妾的赏识。谢主人赐名。”她不由的瞅了一眼拍马屁的韩翊,不料那厮却也在偷看自己呢。女人最喜欢男人赏识自己了,柳摇金对韩翊的反感开始消退。

广平(今属河北省)人司空曙起身吟诗:“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以我独沉久,愧君相间频。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卢纶起身对司空曙说:“外兄写的莫不是你我那次相间之事?”司空曙说:“正是。”

李宏评论道:“秋雨绵绵,亲情暖暖。好诗。不过,爱妾章台柳肯定会说诗中没有寺喽?”司空曙正要解释,柳摇金说:“主人没留意,此诗中已有寺庙。有两个证据,一是寂静的气氛,二嘛,诗中不是有‘四无邻’吗?孤独一寺,更显寂静啊。”司空曙赞叹道:“柳小姐妙解。”柳摇金说:“司空文兄莫介意,此诗渲染之气氛不宜写兄弟情谊。”卢纶站起来想说什么,不料,韩翊抢先了一步:“章台柳真乃‘未榜女进士’、‘长安卓文君’啊。”说得柳摇金忸怩起来。

李宏对韩翊说:“韩生是否已经有了佳联。”大家的目光齐聚韩翊。韩翊站起来向李宏拱拱手,说:“小弟昨天在游仙宫巧识兄台,那时正在下雨,刚才就吟诗一首,献丑了。” 韩翊吟道:“ 山色遥连秦树晚,砧声近投汉官秋; 疏松影落空坛静,细草香闲小洞幽。”

七绝吟罢,半晌无人做声,这时,柳摇金抑制不住赞赏的心情,走到韩翊身旁,深深鞠了一躬道:“韩兄好诗,让奴婢开了眼界。”柳摇金话未说完,李宏及众文人便一起鼓起掌来。柳摇金说:“没有‘雨’字,却能够感受到雨意;没提寺庙,却能够感觉到寺庙的存在。有远景有近景,有朦胧有清晰,全诗营造了一个深远的、浑然一体的意境。”韩翊的眼睛直视着柳摇金:“能得到章台柳的赞扬,小生荣幸至极。”柳摇金不再害羞,她以赏识的目光大胆的回视着他,但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爱惜之情随之油然而升上心头,柳摇金的脸也一下子红了起来。

李宏看到了韩翊和柳摇金的状态,他咳嗽了一声,环顾着对大家说:“各位贤弟请举杯,边饮酒边继续吟诗。”柳摇金突然感觉到自己思想走了神,她为自己这一瞬间的背叛感到对不起李宏,她躲开韩翊的眼光,低下头从韩翊的身后绕到李宏身边,扶着李宏的肩坐下来,端起李宏的酒杯递给李宏:“贱妾语言放肆了,主人莫怪。”李宏用胳膊搂了搂她,扭头对她说:“爱妾儒雅风流,真是女才子,李宏好有面子啊。”

接下来的几天,柳摇金的心总是会想到韩翊那风度翩翩的身影,她知道她爱上了他,但是,这是隐秘的,如同九曲回廊上晦暗的光尘。有时候她拿李宏跟韩翊比较,她并没有比出李宏的弱点,但是,她还是会在心里骂自己:“贱人,你整个儿都是主人的,你为什么总要犯贱?”柳摇金生活在爱和自责之中。

李宏似乎感觉到了柳摇金的变化,他的心里也很复杂,接连三日没有到柳摇金的房间里去,直到这一天中午,李宏决定去柳摇金房中再探探柳摇金的心,如果她真的移情了,他不想阻拦她,因为他爱她,他给她自由。当然他希望他的感觉是错误的,他希望柳摇金永远是他的知己。

李宏还没有走到内院的门,就看见韩翊从内院那边走过来了。李宏心中的怒气陡然而生,但是到底他也是个儒雅的人,他马上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他快步走上前,喊住韩翊。韩翊看见李宏,羞愧难当,一时无语。

李宏拉住韩翊:“贤弟,来来来,坐下聊聊。”他们在旁边的小亭子上坐下来。韩翊向李宏承认自己爱上了章台柳,他说:“我刚才就是来找柳姑娘,向她表白心迹的,她拒绝了我。”说着,眼泪流了下来。李宏有喜有忧,喜的是柳摇金没有移情,忧的是韩翊受到了感情煎熬,这会影响他明年春天的庭试的,韩翊文才超群,精神受到影响,他会考不上进士的。

李宏安慰韩翊道:“贤弟莫急,待为兄探问摇金,如她对你有意,我把她送你就是了。韩翊大喜过望:“如果大哥能把章台柳送给小弟,小弟愿天天打扫前后院落。”李宏笑着说:“那是下人们做的事,你只是好好读书就是了,明年金榜题名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李宏拉着韩翊回到柳摇金的房间,柳摇金见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贱妾该死,请主人责罚。”李宏扶起柳摇金,问道:“韩生喜欢爱妾,那么,爱妾告诉李宏,你真的喜欢韩生吗?”柳摇金说:“贱妾不敢。”李宏说:“请爱妾实言相告,李宏不会生气。”柳摇金泣声说:“可恨贱妾只有一个身子。”

沉吟半晌,李宏说:“爱妾不要忧伤,李宏愿意做爱妾的哥哥,哥哥择日给你们完婚就是了。”韩翊一听,赶紧拉柳摇金跪下,连声喊哥。喊了几声,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李宏已经走出屋子好远了。柳摇金大喊道:“主人——”但是李宏没有回头。

李宏到底是一个古道热肠的君子,他出资三十余万钱,在长安章台街上买了一处宅院送给韩翊和柳摇金作为新家,还为他们安排了一应奴仆,此外,他每月还给他们提供五万钱,作为各项开销之用。

后人有人写过这样一句诗——“试问情为何物”,李宏、柳摇金和韩翊对此会给出不同的答案,但是,答案都是感人的。

昔日青青《章台柳》——董元奔《词牌风情》之三

柳摇金服侍韩翊在章台府邸中读书吟诗,浇花弹琴,不觉半年过去了。半年后,韩翊跟李宏的众门人一道儿参加进士考试,六人榜上有名,韩翊名次最高,获二甲第一名。放榜那天,李宏带领众门客,齐聚章台街韩府,为六位新科进士庆贺,酒宴笙歌通宵达旦。这是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春天的事儿。

按照唐律,进士分三等:一甲、二甲和三甲,一甲只有三人,二甲三甲十数人及以上不等。一甲放榜后即授予官职,二甲、三甲则要入翰林院学习三年,三年后才授予官职。但是,供奉翰林期间,进士们已经有了丰厚的俸禄。因此,包括韩翊在内的六位新科进士不再依靠李宏过日子了。

韩翊入翰林院大半年后,思念家乡的父母和兄长,决定回乡探亲,而那时候已经是“安史之乱”的前夕,世道不太安宁,韩翊就把柳摇金留在长安,委托李宏代为照顾。辗转三个多月,韩翊才到得南阳,却发现父母已经双亡,他留下一些钱财资助兄长,自己便踏上返程。

过了河南地界后,韩翊看到大批从京城难逃的人群,不久,通往京城的官道被封闭了,“安史之乱”爆发了,叛军占领了长安。韩翊只得暂住在一处驿馆,等候局势的变化。后来,他听说唐玄宗率已经百官奔往蜀中。蜀中遥远,韩翊无法前往,而京城又去不了,后来经友人介绍,韩翊前往山东淄州,被淄州节度使侯希逸聘为书记,随侯希逸抵抗安禄山叛军。韩翊的文才使得他迅速成为侯希逸幕府的核心成员之一,深受侯希逸器重。

韩翊入侯希逸幕府约一年后,太子擅自宣布即位,这就是唐肃宗。为了拉拢人才,在将来的新朝廷中占据重要位置,后希逸把自己的侄女儿许给韩翊填房。侯小姐芳龄十四,貌美如花,韩翊当然一见倾心,但是他还是答应暂寄下这门姻缘,将来收复京师找找柳摇金再说。

这唐代的男人真的都是这么视婚恋如游戏,锅里的留着,碗里的还不舍得放弃。也难怪,上梁不正下梁歪,唐太宗、唐玄宗不都是这么个主儿吗?

而在京城,叛军抢掠了李宏的全部家产,李宏还被迫做了叛军的一个低级书记。柳摇金担心自己被叛军掠去,便遣散奴仆,弃了宅院,用木炭涂脸,剪掉长发,入法灵寺避祸。这一避就是两年多,期间终日以泪洗面。

唐肃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秋天,唐军收复京师,韩翊也随着侯希逸的军队回到长安。他来到章台街上自家的宅院,除了残垣断壁,一切已荡然无存。李宏的府邸也是如此。但是,韩翊不能在长安久留,他要随侯希逸的军队出征,因为叛军还在全国各地烧杀抢掠。临行前,他创制了一只曲子“章台柳”,填了一首词交给一个下人,让他留在京师继续寻找柳摇金的下落。下面这几句就是他的“章台柳”: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盼着他人手。

经过这场战乱,一个贵族孤女子纵然没有被叛军劫掠,也肯定是经受了日常生活的摧残,怎么还能够青春依旧。但是,夫妇之间,仅仅只有青春吗?你韩翊也历经战乱,也还青春依旧吗?此词的末句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的语气,可以想见韩翊多么冷酷的心情。也就是说,如果柳摇金没有被他人攀折,而且还容颜青青,他可能会考虑去接她团聚的。不过,我们想象,就算柳摇金回到韩翊的身边,我们能保证更加年轻貌美,而且对韩翊还有着政治价值的侯小姐不会被韩翊娶回家吗?三妻四妾在唐朝可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孰大孰小就不得而知了。

看到了韩翊的这首词,我们还能对韩翊和柳摇金郎才女貌的理想爱情羡慕吗?两年多的相互思念竟然是以对“章台柳”人格的怀疑,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意义的事啊,而这种讽刺难道又不与柳摇金离开李宏有所牵扯吗?谁能保证李宏不是对柳摇金已经有了厌倦之情才做个顺水人情的呢?这不禁引起我们对封建盛世的唐朝男人与女人关系的重新审视。虽然,我们非常同情柳摇金的遭遇:除了短暂的韶华,她是一个无法长久主宰自己命运的女人。

章台柳,姑且改称柳氏,她从韩翊的词中看清了那个时代所有男人的本质,趁来人没走,她回了韩翊同调的一首词《杨柳枝》,词曰: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柳摇金知道,虽然年年的思念并没有磨损自己“芳菲”的容颜,但是,等来的却是一阵秋风,她的心已经枯萎了。

日色散漫,风声渐息,柳氏站在孤寺门外,看使者沿弯弯曲曲的山路下山,看红得发暗了的云层铺满西天,桃花荡里的心酸往事、李宏怀中和韩翊怀中的快乐时光渐渐迷糊起来,想来,那些泪水和欢笑都不如这寺庙中的青灯素斋让人能够获得安全。然而,谁知会不会有人知道了她的艳名而到庙里抢她呢?

昔日青青《章台柳》——董元奔《词牌风情》之三

以上这些故事,是我从《新唐书》中大约数十字的简单介绍中揣摩出来的,至于该书中说他们经过几番曲折,最后团聚了,并且白头到老美满一生,我真的不相信,因为那是古代人惯用的因果报应的招儿。我们看这对一千多年前的花一样的青年夫妻,花开不必喜,花落不必悲,但是,故事中的他们,或喜或悲又能说与谁知呢?即便章台柳死死抱住李宏,哪怕能够如杨玉环抱住唐玄宗,结局又能怎样呢?而且,当我们关闭历史的天空,那些被千百年误解的星星还是会向我们眨眼啊,可惜我们不懂得它们。



昔日青青《章台柳》——董元奔《词牌风情》之三

【作者简介】董元奔,1971年生于苏北,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汉语言文学专业江苏省知名辅导工作者,因成就突出两次被教育厅选为《江苏自学考试》杂志封面人物。曾在教育机关从事文字工作,参与过《江苏教育年鉴》部分文稿撰写,但学业主攻古典文学,兼涉泛传统文化。已发表文学论文、文化随笔、诗歌美文、诗词楹联等各类作品数十万字。其文史随笔长篇的雍容典雅,富丽华赡,短篇的则泼辣犀利,言简意赅;五言绝句清丽润朗,通达流畅,古色古香。早年曾有诗集出版,也曾有论文获《人民日报》征文比赛一等奖,部分诗文入选国内有关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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