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見習記者 劉言
6塊警示牌重複著同樣的提醒，“五檔奪命，四檔失控，三檔安全。”
它們是保障蘭海高速蘭臨段的諸多安全措施之一，樹立在一段長達17公里的下坡路上。這段下坡路由南向北，從蘭臨高速新七道梁隧道出口直抵蘭州南收費站。
然而這並沒有阻止2018年11月3日晚，一輛重載貨車再次在這條路上失控。
11月16日，甘肅省人民政府成立的事故調査組發佈情況通報顯示，貨車司機李豐駕駛著“遼AK4481”號重型半掛牽引車，牽引“吉B2870掛”號重型低平板半掛車，途經G75蘭海高速七道梁長下坡路段時，因制動失靈造成車輛失控，行至蘭海高速蘭州南收費廣場附近時，與1輛重型倉柵式貨車發生碰撞後，連續與13輛小型客車直接碰撞，所載貨物甩出砸中車輛，並導致周圍18輛小型客車相互碰撞。此次事故共造成15人死亡、45人受傷（其中，重傷2人、輕傷10人、輕微傷33人）、33輛機動車受損。
調査查明，2018年10月21日，司機李豐已發現肇事機動車制動有問題並多次告知車主李佳林修理，但直至事故發生，李佳林未對制動系統進行檢修。
直到11月3日，這輛制動系統不符合GB7258－2017《機動車運行安全技術條件》要求的機動車，駛上了那條曾被司機和媒體稱為“死亡路段”的長下坡。
（小標題1）前方事故多發路段，發生事故二百餘起，近百人傷亡
走過新七道梁隧道的司機，無不對北側的長下坡路段印象深刻。“那段路17公里都是下坡，太長了，老出事，長年跑的人都知道，現在一出事心裡很不是滋味。”一位經常駕車往返於蘭州市與臨洮縣之間的司機說。
這條2004年建成通車的高速公路位於蘭州市七里河區以南，為全立交、全封閉、雙向四車道高速公路。海拔2612米的新七道梁隧道作為全路段最高點，是蘭臨高速的控制性工程。
根據駐守在此的蘭州交警韓家河大隊曾經發布的數據，新七道梁隧道北側到蘭臨高速0公里處的落差為550多米，如果以蘭州南收費站向北4.38公里進入市區計算，這一數字變為了1100多米。
這段路不僅有連續下坡，而且彎急坡陡。不時有重載貨車呼嘯而過，“因頻繁採取制動，導致車輛制動失效。”
在11月3日的事故之前，下坡路帶來的事故並不少見。這些失控的貨車有的幸運地衝上避險車道，有的夷平了蘭州南收費站的兩個收費亭，有的直接衝過收費站，在市區造成更大的死傷。
“路剛通大家不熟悉，事故頻發，全是重載（貨車）。”長期關注蘭臨高速的蘭州老媒體人林陽（化名）回憶，2005年左右，蘭臨高速剛通車時，常有重載貨車衝進民房的事故發生，本地媒體進行了密集的報道，將這段路稱為“死亡路段”。
當時，公路部門將把該路段原有的3處緊急停車平臺，改建成長110米鋪有鵝卵石的緊急避險車道，同時增加了一處緊急避險車道。交警部門則在新七道梁隧道口80米處拓出一港灣式輔助道，建起一個安全檢查服務站，在此給大貨車司機發放路段警示卡，介紹該路段路況，並要求大貨車司機在此停車進行剎車冷卻，在檢查剎車系統安全後方可上路。
長期關注蘭臨高速的蘭州老媒體人林陽（化名）說，新七道梁隧道口的安全檢查站帶來了有明顯的效果，“但在事故率降下來之後，就被撤掉了”。
2010年前後，隨著康臨高速的建成通車，這段路再次出現了“失控”的苗頭。
2012年11月，《甘肅日報》援引交警部門的統計數據稱：2004年蘭臨高速開通以來，17公里長下坡路段共發生各類車輛失控事故220起，造成42人死亡，55人受傷。而《科技鑫報》得到的截至2013年6月的數據顯示，該路段累計發生240起交通事故，共致死54人，致傷55人。
增設標誌標牌是公路管理部門的另一項重要舉措。據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統計，在這條設計時速為80公里的高速公路末端，短短的17公里路程旁矗立著60多塊各式各樣的警示標牌。
不僅“出隧道17公里長下坡減速慢行”在全長4.07公里的新七道梁隧道里反覆閃現，幾乎每隔2~3公里，“自救車道”的黃色警示牌都會從司機眼前滑過，它們之中穿插著6塊大大的“五檔奪命，四檔失控，三檔安全”和4次提醒司機“檢查剎車”。
還有一塊牌子上寫到“前方事故多發路段，發生事故二百餘起，近百人傷亡”。
然而，這些都沒有攔住11月3日李豐駕駛的遼AK4481號重型半掛載重牽引車的“失控”。
蘭州南收費站工作人員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監控視頻顯示，遼AK4481號19時14分駛出的新七道梁隧道，到19時21分蘭州南收費站廣場事故發生，這輛車只用時7分鐘就行駛了這近17公里的路程。而一般轎車行駛同樣的路程也要15分鐘左右。
他說，當時遼AK4481號從收費廣場的喇叭口駛入，打的左轉向，從車縫中先是裝上一輛大車，導致方向失控，撞向了西面，這十幾秒中收費廣場駛入大概20輛小車，衝在它前面，被撞了過去。
事故一如《甘肅日報》2012年報道中的提醒：“路段本身就容易發生貨車失控引發的重特大道路交通事故，如果有失控的大貨車衝了下來，正好又碰上了停在這裡等待進城的大貨車，那麼發生群死群傷的交通事故就在所難免。”
（小標題2）隧道降得越多，肯定打得越長。打通一公里隧道和兩公里隧道的成本，千差萬別
王東（化名）在這段下坡路末端的晏家坪開了十幾年的小賣部，在他的印象中，幾乎每年都有衝下來的失控貨車。
他所在的晏家坪位於蘭州南收費站的北邊3公里處。除了從這17公里下坡路駛來的車以外，212國道、蘭州市內道路駛來的車也於此地交匯。
蘭臨高速通車前，蘭州往返臨洮主要通過212國道，同樣需要穿越七道梁。林陽回憶，當時也有車輛從212國道衝下來，但“坡度比較低，他的傷亡事故比較少”。
王東記得，高速剛通車時，一輛“前四後八”的重載貨車就從高速路上衝下來，直直地撞在了小店門前，車上3人不幸遇難。聽來處理後事的死者家屬說，“司機剛結婚小孩才一歲多，另外兩個都是沒結婚的小夥子。”
2010年10月30日晚上，王東正在路邊為貨車加水，突然眼前一黑，“像閃電一樣，一個影子就過去了，然後就是叮鈴咣噹的。”這次又是高速上衝下來的貨車，“把路中央綠化帶兩三個路燈都掃倒了，整個路燈‘刷’的一下都黑了。”
這是一輛河北牌照加長掛車，衝入逆向行車道，在與一輛甘肅牌照小轎車和一輛摩托車相撞後，撞倒路邊高壓電線杆掉入路邊大坑中。小轎車、大掛車和摩托車上的7人死亡，1人受傷。
最讓王東感到後怕的是2012年6月18日，當天凌晨3、4點，一輛載有幾十噸貨物的貨車，衝出蘭州南收費站，衝進了一家工廠的門衛室。而門衛室前豎有工廠招牌的一米見方的石墩，被直直撞飛到王東的店裡。
“當時以為地震了。”門口的報警器不停地叫著，在後屋睡覺的王東走出來，發現眼前全是土，卷閘門、玻璃門、櫃檯碎了一地，肇事司機當場死亡。
後來，工廠被撞壞的門衛室，也沒有再修復，門衛搬進了院內5米過地磅的一間小屋。而王東一直後怕——如果那天他開門得早，可能也會橫遭不測。
接二連三的事故讓這段17公里的下坡路備受爭議。
關於這條路設計上的考慮，面對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的提問，道路設計單位甘肅省交通勘察設計院有限公司黨辦付主任表示，“這條路是我們參與設計的，但已經建成運營十幾年了，路產路權不在這。”而這條公路的產權方，甘肅省遠大路業集團有限公司同樣拒絕了採訪。
林陽透露，雖然從當時的設計規範有很多人提出它的坡度太大，但是如果要達到高速公路的標準，就不能像老的212國道一樣修成盤山路。如果要把路修平，要把高度降下來，“當時隧道肯定要從山腰往下降，隧道降得越多，肯定打得越長。打通一公里隧道和兩公里隧道的成本，千差萬別。”
“老的212國道的七道梁隧道還是在新七道梁隧道的下面。從設計方角度來說，人家就這麼多錢，要在預算範圍內設計這個道路。”林陽說，“說白了還是地方財力各方面都有制約。”
2018年1月1日啟用的《公路路線設計規範》，對高速公路、一級公路連續長、陡下坡路段的平均縱坡和連續坡長進行了更具體和嚴格的規範。在新的規範中，如果連續長、陡下坡路段的平均縱坡和連續坡長超過標準，應當“進行交通安全性評價，提出路段速度控制和通信管理方案，完善交通工程和安全設施，並論證增設貨車強制停車區。”
（小標題3）我們這個收費站還能起到對下面車流的控制和分流的作用
蘭州南收費站在這17公里的下坡路末端，是面對這些車輛的第一道關口。
交通運輸部公路科學研究院（原交通部公路科學研究所）在上世紀末就編制送審了《高速公路收費站及收費廣場設計規範》，其中明確規定，不能將收費廣場設置在凹形豎曲線的底部或長下坡路段的下方，但這項規範至今並沒有實施。
2010年12月22日凌晨3時38分，在蘭臨高速公路長下坡路段，一輛滿載白蘿蔔的大貨車突然失控衝向蘭州南收費站收費亭，從2道和3道收費口之間衝出摧毀收費亭並撞毀一輛正在繳費的小轎車。事故造成1死7傷，其中1名女收費員當場身亡，1名男收費員受傷住院。
“他真的命大，現在還能上班。”蘭州南收費站站長王克興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那次以後，運營中心採取了很多措施，加固欄杆，加高防撞島頭，增設標誌標牌，路面上增加震盪帶，把路面上的亭子拆掉了一個，設立了緊急通道。”
在收費站的緊急通道中，沒有收費亭和欄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塑料墩。一旦有失控車輛衝下，可以避開收費站等候的車輛和收費亭。收費站工作人員表示，該緊急通道設置後，每年能用上一兩次。“車直接就衝下去了。”
2010年收費亭被撞毀6天后，甘肅省交通運輸廳副廳長趙彥龍在甘肅省政府新聞發佈會上回答記者提問時表示：“蘭臨高速由於受地形地貌的限制，選擇的收費站的位置也是唯一能夠選擇的地方，再沒有別的更好的地方，應該說視野相對比較開闊，所以選擇此地是比較合適的地方。”
他還說：“近期發生的這些事故都是由於貨車裝載超出了承載能力造成下坡剎車失靈造成的。雖然從交警部門和公路路政部門來說加大了管理力度，但是局部監管失控還是存在的。”
建設一條新的避險車道自此被提上日程，這條避險車道同樣交由甘肅省交通規劃勘察設計院設計。王克興說，2017年新的避險車道在蘭臨高速2公里加600米處投入使用。記者11月8日乘車經過時發現，駛過這條避險車道，才能看到前方一公里收費站的提示。
甘肅省高速公路管理局蘭州高速公路管理處副處長邱小兵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蘭州本身就是山嶺眾丘區的地質條件，收費站的選址又涉及評估、設計、建設等方面，需要專業的機構在政府的主導下，由各相關單位來開展這項工作。
在王克興看來，如果蘭州南收費站被拆掉，“這個地方就沒壓力了”。但再走3公里就到市區，還是下坡，失控車輛還是存在的，速度更快了。“我們這個收費站還能起到對下面車流的控制和分流的作用。”王克興說。
但是，11月3日的事故發生後，網友同樣質疑收費站是否有效分流。 多名接受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採訪的司機表示，蘭州南收費站常常只開放2-3個人工收費車道。
“我們是10個車道，4個入口，6個出口，其中出口和入口各兩條ETC車道是常年開行的。” 王克興介紹，事故當天下午4點07分，蘭州南收費站值班站長曾接到報告，將一條ETC車道轉成人工收費。“因為ETC道只有ETC能走，社會車輛走不了，到6點14分把廣場車放完了，又轉回ETC。我們保暢這些預案都有的，當時有沒有壓車，監控資料一調就清楚了。”
“圍繞我們站區，我們配備的燈光照明、標識標牌，直接影響到我們行車指示提示、環境因素的設施設備，我們進行了一次再排查，在事故發生當天，這些都是齊全完好的。”邱小兵說。
此次事故發生8年前，甘肅省高速公路管理局曾因保暢工作不到位被法院認定承擔賠償責任。2012年11月4日該路段發生的一起6人死亡4人受傷的車禍案件判決中，法院認定省高速公路管理局對其設立和管理的高速公路收費道口沒有啟動應急措施、保證道口暢通。沒有履行法律規定的職責，對事故的發生和造成如此重大的損失具有明顯和重大的過錯，應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
11月6日，甘肅省公安廳交通管理局和省高速公路管理局發佈了《關於G75蘭海高速公路新七道梁長下坡路段禁止三軸（含）以上貨車通行的通告》稱，為預防重特大道路交通事故，保障人民生命財產安全和道路交通有序暢通，自2018年11月8日零時起，三軸（含）以上貨車、危險化學品運輸車要由井坪收費站駛出，經國道212線駛往蘭州，禁行時間直至蘭州南繞城高速公路通車之日止。
“到時候需要轉入連霍高速的長途貨運車輛就不需要從這裡進入市區，可以直接上繞城高速了。”王克興解釋。
但林陽認為，即便如此，仍然會有對這段路不熟悉的貨運車輛從此經過，一旦失控，事故仍然會發生。“還是需要交警部門在隧道口對重載車進行24小時進行檢查，並且強制它對剎車進行冷卻。”林陽說。
在11月3日這場造成15人死亡、45人受傷的事故發生後，新七道梁隧道口的安全檢查服務站再一次啟用，通過的車輛必須自覺駛入便道接受安全檢查。
本文由中國青年報獨立出品，首發在中國青年報客戶端及頭條號，加入樹木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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