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佛系”,多么痛的领悟

王维:“佛系”,多么痛的领悟

41岁那年,王维做了一个决定,他决定辞去官职,专心做一名隐士。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辞官,但这一次,他是认真的。

他做了充分的准备。他在长安郊外的终南山置办了一处房产,准备将这里作为自己的隐居之所。

这里虽然简陋,但好在既有秀丽的山水,又离长安不远,可以享受长安的繁华与便利。

在他的诗歌中,他将这里称为“终南别业”。在这座别业里,王维开始了他的隐居生活。

他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边云卷云舒。他听雨雪落下打在竹叶上的声音,听山间的鸟鸣以及风拂过树梢的声音。有时,他漫无目的地在山间漫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碰到打柴的老头,便随意地聊上几句,如果聊得投机了,甚至都忘了回家了。

他在这里写擅长的山水田园诗,风格多空灵而寂静。除此之外,他还喜欢读佛经,参禅打坐。

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佛系”生活。

从某方面来说,可能王维命中注定终将过上“佛系”生活。他姓王,名维,字摩诘,连起来就是“维摩诘”。维摩诘是个人,而且可以说就是“佛系”本人了。

“维摩诘”是佛教经典《维摩诘经》中的人物。他是一名居士。他虽然没有出家不是和尚,却比和尚更像和尚。他喜欢变着花样开悟坠入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启迪他们接受佛法的洗礼。他的佛法造诣相当高深。《维摩诘经》中说,有一次,他对外宣称自己生病了。佛祖听到这一消息后,便准备派弟子前去探望。但问病是假,真正的目的是与维摩诘辨析佛法。这一点,佛陀知道,维摩诘也知道。然而,佛祖座下那些著名弟子如阿傩、迦叶、文殊师利等都不敢前去探病,因为他们都曾是维摩诘的手下败将。

而王维从笃行佛教的母亲那里领受了这样一个名字,这似乎注定“佛系”将是他人生的宿命。

这一宿命,王维用了一生的时间来领悟。

他最原始的身份是一名世家子弟,出自太原王氏,这是一个显赫的门阀,从魏晋南北朝到隋唐,这个家族涌现出许多杰出的人物,他们构成了一个庞大的文化、政治家族。

从小接受世家子弟教育的王维,自然也有世家子弟的习气与嗜好。那个时候,虽然有一个笃信佛教的母亲,但王维还是喜欢边塞、游侠、美酒、美女。

那时,他是一个打马倚斜桥的翩翩佳公子,朱弦为佳人绝,青眼为美酒横,但内心却向往着提三尺剑驰骋沙场。如同每一个大唐时代有梦的年轻人。

后来,他参加科举考试,中了状元。那一年,他只有21岁。

唐代有一句话,“五十少进士”,就是说五十岁能中进士都算年轻的。白居易在29岁的时候考中进士,他写诗嘚瑟“十七人中最少年”。可见,王维21岁考中进士有多么惊艳。

关于王维考中状元,有这样一个故事。

在唐代,若想中进士,一般需要在考试前请位高权重的人物在主考官那里推荐方有可能。这是被允许的公开作弊,有一个专门的名称,叫“行卷”。

即便是王维,也必须过这一关。

一开始,王维的靠山是岐王。岐王虽然可以保证他能中进士,却也没有能量让他中状元。而无论是岐王还是王维自己,他们都认为,只有状元才配得上他绝世的才华。

岐王为他出了一个主意,在公主府上以音乐才能吸引公主的注意。这位公主就是著名的太平公主。

故事中说,那一天,王维身着锦绣华服,妙年洁白,风姿都美,在公主府中演奏了一曲琵琶曲《郁轮袍》,声调哀切,满座动容。甚至连见多识广的太平公主都为这个阳光帅气的年轻人一见倾心。

这时,王维趁机奉上自己的诗作,公主一见之下惊讶地说:这都是我平时经常读的,本以为是古代人的佳作,居然是你的作品?

在太平公主的推荐下,王维果然考中状元。

有卓绝的才华,在正当芳华的时光以状元的荣誉获得入仕的敲门砖,有世家子弟的光环,有贵人相助与呵护,有阳光帅气的外形。这就是21岁时的王维。如你所见,这是主角才有的待遇。

遗憾的是,这个世界没有主角。而每一个人都将在某个时间领悟到这一点,或早或迟。但对于王维来说,领域到这一点,还是来的太快。

仅仅就在第二年,他就跌入人生的第一个低谷。

王维是一个全才,虽然在历史上以诗歌与绘画著称,但实际上,他最优秀的才华却不是诗歌或者绘画,而是音乐。

长安市井中流传着许多关于王维高超的音乐造诣的事迹。

正因为他的音乐造诣实在太优秀了,所以,考中进士之后的王维的第一份官职就与音乐相关——太乐丞,也就是皇家歌舞团的团长。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起点,因为很少有真正重要的人物是依靠音乐这样的才能而发迹的。在唐代,考中进士之后,最有前途的差事是秘书省校书郎或者靠近京都的畿县基层官员。但太乐丞也不算太差,毕竟在传统社会中,音乐,尤其宫廷音乐往往是宫廷礼仪的重要载体,而宫廷礼仪所蕴含的“礼”是维系社会秩序的重要东西。王维的祖父王胄就曾担任过这一官职。

所以,如果搞好了,太乐丞也可以有所作为。

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个职位也很快没有了。不久,王维被贬到遥远的济州,今天的山东一带。他的新职位是“司库参军”,一个管理仓库的。

而原因是因为他掌管的太乐署中有人舞黄狮子。当时,舞黄狮子是皇帝保留节目,只能由皇帝欣赏,其他人没有欣赏的权利,所以私底下舞黄狮子就是犯忌与僭越。

作为太乐署的官员,王维负有领导责任。

命运的暴击来得如此突然。

济州与长安相隔数千里,在这里,王维管了五年的仓库。

五年之后,他被调离济州,调到河南淇上。他的身份依然是个卑微的小官。

虽然只有二十八岁,但王维已有些厌倦。最重要的是,王维或许发现,在卑微的职位上停留的时间太长,久而久之就会习惯成自然,从而丧失进取的勇气与自信。王维担心,再这样下去,曾经名动长安的那个少年才子或许就会远去,而习惯、满足于地方小吏的角色。这是他最大的恐惧,也是他不能容忍的。

所以,在淇上的第二年,他就辞去官职,尝试着开始一种隐居的生活。但终究还是少年心性,隐居只是姿态,充斥于他内心中的实际上是怀才不遇的骄傲与孤独,他作了《不遇咏》,生怕别人不知道它隐居姿态下真正的诉求,他要告诉天下人:我,王维,那个曾经名动长安的才子,正在淇上这个犄角旮旯里无所事事,等待着慧眼识人的伯乐。

隐居在那个时代是一种时尚,对于许多隐居者来说,所谓隐居,就是一条“终南捷径”。初唐有个人叫卢藏用,他隐居在长安附近的终南山,通过各种操作,在终南山中隐居的卢藏用反而获得了很大的名声,居然名动朝廷,达到了做官的目的。所以,通过隐居扬名,然后等待着官方的邀请,是大唐知识分子进入仕途的另一条路径。最重要的是,这是一条看上去清高且孤傲的路径,既得到了实惠,又能博取美名,比那些整天在长安城中走穴的可怜虫们强了不少。

所以,放不下才子与世家子弟的矜持与骄傲,但依然盼望着朝廷重用的王维选择了这条终南捷径。

除了隐居,还有漫游,这也是当时的风尚。有志于当官的年轻人到处游览,一方面增长见闻,同时结交地方上的实权人物、著名的隐士以及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因为或许某一天自己结交过的人忽然就发迹了,便可以搭上他们的关系,实现弯道超车。

但王维恐怕没有想到,赋闲岁月居然长达六年。他的淡定与从容逐渐丧失,逐渐被苦闷与惶恐取代。虽然他可能并不缺钱,但芳华岁月一天天蹉跎,这才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他试着用写诗的方式来排遣苦闷,但写作永远不会缓解苦闷,而只会加重苦闷。不是吗?

世界的残酷之处就在于,人生的低谷永远没有底线,或许就在你以为人生之残酷不过如此之时,现实马上为你呈现出更残酷的一面。

王维三十一岁的时候,他的结发妻子逝世。

原本,对于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男人们来说,妻子去世是一件不值得太过介怀的小事。但王维不同,他是一个至情之人,在民间传说中,他曾经拒绝了太平公主的追求,只因为他已有挚爱的妻子。这是子虚乌有的传奇故事。但真实的王维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妻子去世之后,他终生再未娶妻,孤居三十年。在那个时代,这简直是一桩奇迹。

妻子的亡故,岁月的蹉跎,王维的头上渐渐地生出几丝白发,眼眉间生出几道皱纹。谁能想到,那个当年“妙年洁白、风姿都美”的少年才子此时已憔悴至此。

终于,他决定忘却曾经维系他高傲的矜持,抛弃世家子弟的清高,放下身段,主动向权贵靠拢。三十四岁那年,在赋闲六年之后,王维远途跋涉,前往洛阳,向当时的政坛大佬张九龄献诗,求这位大佬能提拔引荐一下自己。

岁月蹉跎的惶恐,妻子亡故的痛苦,以及放下身段之后的耻辱与无奈,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这段日子,恐怕是他前半生最艰难的时期。

好在王维依然有他的原则,他所靠拢的权贵,是张九龄,这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贤相。或者说,时代给了他一个可以选择靠拢贤相的机会。

我们这个时代有一种毒鸡汤是这样说的:当你愿意放弃面子的时候,你就将得到全世界。

对于王维来说,这句话至少说对了一部分,在他放弃了矜持与面子之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官职。

在他为张九龄献诗的第二年,三十五岁的时候,王维即被任命为左拾遗。在此后的几年里,他做过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他四处奔波,努力做个好官,想追回曾经蹉跎掉的岁月。

直到四十一岁那年,这一切突然停止。

我们无从知道在这一段时间里他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波澜,或许是四处奔波的辛劳让他厌倦,或许是官场的肮脏与龌龊令他失望,或许是恩人张九龄被赶出长安让他意兴阑珊。

总之,在某个瞬间,他决定放弃这一切。

虽然一年以后,王维再一次接受了朝廷的任命,出任左补阙一直。但他青年时代的理想已经寂灭,生命的状态也已经定格。

身在官场的他“生活在别处”,简单地处理完公务之后,便马上回到府邸参禅打坐;一到节假日,他便到他在终南别业中小住几日,抛弃官场俗物,将身心完全寄托在自然与佛理之中。

两年之后,他又意外地得到了诗坛前辈宋之问在蓝田辋川的故居。这里左临青溪、右倚深林,四季花事不断,风景更加秀丽。经过简单的装修之后,王维将这里作为他的闲居之所。

这是一个契机,从此以后,王维生活中的佛系烙印更加深厚。他开始认真地考虑修行佛法这个问题,并曾多次向高僧请教这个问题。他吃素,不穿彩色的衣服,房间中只有最简单的陈设。

几年之后,王维的母亲过世。在那个时代,父母亲过世后,官员要弃官在家守孝数年,这被称为“丁忧”。对于那些热衷功名利禄的人来说,“丁忧”是痛苦的煎熬,是浪费时间;但对于王维来说,这正好为他提供了名正言顺的不上班的理由。

这时的他,早已经没有了早年无所事事的岁月中的痛苦与煎熬,相反,隐居反而成了他最自在的生活状态,也成就了他“诗佛”的艺术成就。

虽然此后王维的官职仍在按部就班地提升,但这对于他来说,真正的生活不在长安的官场中,而在辋川的山水间,在佛经中。

那些年里,长安的皇宫中,杨贵妃以她惊艳绝伦的霓裳羽衣舞展示着煌煌大唐的富足与奢靡。而在长安与蓝田之间,王维过着半隐半仕的生活,创作着那些同样精美绝伦的诗篇。

一从归白社,不复到青门。

时倚檐前树,远看原上村。

青菰临水拔,白鸟向山翻。

寂寞於陵子,桔槔方灌园。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如此精致的世界,如此灵动的时代,如果能够永恒,那有多好!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这个世界的吊诡之处就在于,你以为最坚固的东西,突然就碎成一地瓦砾。

公元755年,王维55岁的时候,安史之乱爆发。曾经所有人都认为坚不可摧的世界瞬间破碎。太平、富足的大唐盛世转眼间被战乱、兵火、杀戮所取代,成为人间炼狱。

王维的佛系人生也戛然而止。上天似乎有意与他开了个玩笑。在他55岁的时候,他需要再次为生存而奔波。

但王维遇到了更大的灾难。叛军攻破长安以后,王维被叛军俘获。叛军因赏识王维的才华,强行任命他为官。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叛军看重的,是王维的音乐才华。如同当年中举后第一份工作太乐丞一样,无论是大唐朝廷还是叛军,都仅仅将他视为一个有一些音乐才华的弄臣,他的职责也仅仅在于用音乐来娱乐他人。

性格温和的王维没有以死抗争的勇气。他违心地接受了叛军的任命。但这也埋下了此后灾难的种子。

叛军被赶跑之后,唐政府开始追究并处分那些接受叛军官职的人,对于其中的重要人员,唐政府的处理方式是直接处死。

王维面临着人生中的生死大危机,

但好在他有一个好朋友——裴迪,与一个好兄弟——王缙,两个人合力将王维从生死危机中解救出来。而获救的关键,是一首诗。

当时,王维被囚禁在菩提寺中,好友裴迪来探望,裴迪说起这样一件事:叛军在凝碧池上开宴会,把俘虏的宫廷乐工叫来奏乐助兴,不料乐工们思念故国,心中悲伤,音乐响起时竟然相对唏嘘,泪流满面。一位叫雷海青的乐工竟然把乐器摔在地上,向着玄宗入蜀的西方伏地大哭。叛军大怒,当场将雷海青杀死。

听到这件事,王维唏嘘不已,当场口占一首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他说,深陷乱军的老百姓非常可怜,他们和我一样期待着能再次朝见天子。

而更神奇的是,这首诗早在王维还深陷乱军阵营中时就传到了唐肃宗的耳朵里,对于王维身陷敌营依然不忘天子的举动,唐肃宗非常满意。

所以,在日后清算时,王维逃过一劫。而且王维的弟弟王缙主动表示愿意削减自己的官职,来为哥哥赎罪。最后,王维只是被废为庶人。

这一年,他57岁。

不过,差点遭遇灭顶之灾的王维在第二年再次当上了官。

不仅如此,他官运忽然变得亨通起来,几年的时间里,他就官居尚书右丞。虽然不算太高,但也是帝国的高级干部了。

但他早已不在乎这些。历经劫波之后,他更加确信,一切不过如梦幻泡影而已,到头来,你什么都抓不住。

就如同镜中的自己,当年那个妙年洁白、风姿都美的骄傲青年如在昨日,甚至那在凄婉的《郁轮袍》的琵琶声中水风吹落的春花都历历在目,怎么忽然就朱颜成暮齿,垂髫变白发了?

可能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有与弟弟王缙的兄弟情谊了,但弟弟王缙也在遥远的四川做官,一年也见不了几次。

他决定为自己的弟弟做一件事。61岁那年,王维上书皇帝,希望削去自己的所有官职,换取弟弟王缙能调回京师。弟弟王缙曾经甘愿削去官职为哥哥赎罪,而此时哥哥王维愿意为弟弟削去官职。这是一个轮回。

皇帝答应了他的请求,这一年的5月4日,王缙调任长安。王维与弟弟王缙终于在长安团聚。

不过,这样的日子只有短短的两个月。7月份的某一天,王维去世,就葬在他最喜欢的辋川。

在最后的岁月,命运待王维不薄。

王维是一个重情的人。他一生所珍视的,并不是高官厚禄,而是情——兄弟之情、夫妻之情,以及与好友裴迪的朋友之情。

在他生命最后的两个月里,他终于能与弟弟王缙在长安团聚。多年未见,兄弟情深的王维与王缙一定在这段时间里常常促膝夜谈吧。

他们都老了,不可能再像年轻时那样狂歌痛饮,在长夜里,点上一盏灯,聊聊这些年来的经历,聊一聊年少时的往事,话彼平生,足矣。

世间最痛苦的事,是没有好好的告别。但两个月的共处,总算令王维的离世少了一些遗憾。

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有时会想起早在三十年前已经去世的妻子,想起他们年少时的绮丽往事,想起妻子羞涩的容颜。他没有为这个女子写过一首诗,但他用一种苦行的方式维系了他们之间年少时的誓言。

他或者还会想起那个身着华服、风姿绰约,在公主府上弹奏琵琶的美少年。

但他最思念的,是远在四川当官的好友裴迪。某种程度上说,裴迪是王维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不仅是莫逆之交,甚至可以说是他的“灵魂伴侣”,他曾经为裴迪写过这样一首诗:不相见,不相见来久。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携手本同心,复叹忽分襟。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也是在他隐居在辋川的那些年,有一年冬天,王维忽然起了游山玩水的兴致,夜月清映,辋水沦涟,寒山远火,明灭林外,好友正在家里读书温习,准备来年的科举考试,他不敢打扰,便写了一封信,约裴迪来年的春天草木蔓发,春山可望,白鸥矫翼,露湿青皋之时携手同游。

他说: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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